张继:一首诗让姑苏的月光蒙上了哀愁

张继:那知横吹笛,江外作边声

在中国诗坛的历史中,从来都不以数量的多少来衡量其成就,乾隆爷的四万余首诗,只赢得当时一帮马屁精们的喝彩,于今,何人能记得一首,甚至连看都没几人看过。

这在唐人的诗歌中更是如此,王之涣仅留传下六首诗,可不失其一流诗人之地位,而张若虚仅有两首传世,但《春江花月夜》被誉为“孤篇压全唐”而流芳百世。

在大唐星光灿烂的天空中,对于一般小众些的人物来说,能有一首诗被世人认可便是万幸,王绩的“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王湾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等等皆是如此。

平心而论,他们算不得一流诗人,说个诗界名人都稍显勉强,却在诗歌史上留下不朽的名字,如果把这些人归于一类的话,张继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一首诗,不仅灵动了一江水,美艳了一架桥,成就了一座寺,成为姑苏的名片,也使得古韵苏州,因这首诗而变得更加的美丽。

张继塑像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对这首诗的欣赏可谓是连篇累牍,无需我在此赘言,相反,我对人们在欣赏这首诗时走向另一个极端,即考证的繁芜和无限的扩展,很是有些反感,因为,一旦将科学代入其中,会损伤诗的意境,也显得有些无聊;而漫无边际的遐想,也是不切实际的臆测。

比如,考证这月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是残月还是凸月?夜半之时如何还有渔火?乌鸦不可能半夜鸣叫,指的是乌啼桥,张继的愁实际指的是愁眠山等等,将一首诗的意境分割得乱七八糟。

不过,这也不怪这些人无聊,即使是大名鼎鼎的欧阳修也曾对这诗提出异议,他说:半夜三更怎么还会有人敲钟呢?寺庙里的僧人难道不睡觉的吗?于是,针对他的这一说法,又是一堆的考证和解释。

欧阳修的置疑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他犯了同杨慎一样的错误,这与有“滚滚长江东逝水”的状元郎,对杜牧的“千里莺啼绿映红”也是满满的不屑,“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

诗无达诂,见仁见智,诗有本身的艺术特质,如果硬要将科学和现实来衡量和套用,那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岂不是对世人的欺骗,艺术是允许夸张和想象的,作为文学大家,他们都是明白之人,只是偶然的矫情了一把而已。

这首诗的原名叫《夜泊松江》,后来的诗名是宋人篡改的,可能是觉得《枫桥夜泊》更具诗意一些的缘故吧,这个并不重要,倒是在今年的中华诗词大会上,针对这是张继落第后写的一首诗,评判嘉宾蒙蔓和郦波老师所言,即,这并非张继落第时所写,而是他避乱江南时,心情郁结而作。

这改变了人们对此诗写作背景的普遍认知,这个倒是说得很中肯的,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认为这首诗,是寒山寺的钟声伴着张继落第时的苦闷而作的。

其实,只要不是人云亦云,稍稍看一下张继的简历就都知道,张继,字懿孙,湖北襄阳人,他是考中进士的,书载“其于为文,不自雕饰。及尔登第,秀发当时”,这并不需要考证,可以看作是常识。

但不知为何,因落第苦闷而作的说法,一直是广为人知,说是主流看法都显谦虚,可以说是一统天下的认知,我不知道始作俑者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是否认为只有这样的设计,才配得上这个愁绪满满的情景?

张继是考中进士的,《唐才子传》中有明确记载,“天宝十二年礼部侍郎杨浚下及第”,也就是说,他是在“安史之乱”前两年考中了进士,但诡异的是,说他落第倒也有些根据,这个说来就稍微复杂了一些。

一般说来,科举是为国家选拔人才,历来都是归吏部管辖,但在唐代开元年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职权归了礼部,并在吏部另设了一种考评,叫做铨选,而文职属吏部,武职则属兵部。

所以,考中进士只能说获得了当官的资格,而真正要踏入仕途,还必须要过铨选这一关,按天宝年间的《循资格》看,是要按选人资历深浅序阶的原则办事,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进士入仕和升迁的速度。

“吏部取人,必限书判,且文学政事,本自异科,求备一人,百无中一,……”,由此来看,张继在中了进士后,没有过铨选这一关,所以没能顺利入仕当官,只能慢慢熬时日地等待,心情当然是郁闷无比。

调与时人背,心将静者论。

终年帝城里,不识五侯门。

这是他初入长安时写的一首《感怀》诗,从中能看出他的自负和高傲,但是,在那个时代,光凭才气就想出人头地,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必须要得到权贵们的欣赏和推荐才行。

玉真公主

骄傲的李白和王维走的是玉真公主的门路,她是玄宗皇帝的妹妹,二人方才得以步入朝堂,而杜甫成天低声下气,“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以求被举荐入仕,而张继想必不会比这几位更有才华吧,他这样的做法自然不会有好结果的。

再有要注意的一点是,张继经铨选之时,正是杨国忠掌控朝堂,胡作非为之际,整个朝政是相当的腐化和混乱,李林甫当政之时,一个进士也不取,号称“野无遗贤”,连杜甫都难及第,及杨国舅之时,如张继这样的人难以施展抱负,也是很正常之事。

但是,张继在等待中没有等来入职的好消息,等来的却是“渔阳鼙鼓动地来”,长安陷落,玄宗西逃,全国烽火四起,张继没有选择如杜甫一样跟唐明皇着当跑跑,而是历尽艰辛,逃到了当时还算安宁的江南,《枫桥夜泊》正是在这一时期写就的。

对于张继的生平,除《唐才子传》中简单的记述外,其他书籍记载很少,只知道他在代宗收复两京后,被当时的吏部尚书刘晏所欣赏,就是在《三字经》中的“唐刘晏,方七岁。举神童,作正字”的那位,被其任命为员外郎,在征西府中效力,后来又升为检校郎中,在大历年间在洪州担任盐铁判官。

洪州即今江西南昌,盐铁判官则是掌管财赋的副职,可以认为与现在市政府财政司办公室主任相当,这在当时可是一个肥缺,但是,张继是个清廉之人,他没有借机敛财,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君子。

他在此任上仅一年多的时间便去世了,号称“五言长城”的刘长卿,就是写“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诗人,他是张继的好友,在所作悼诗中说“世难愁归路,家贫缓葬期”,连下葬都因无财力而暂缓操办,可见其清贫也算到了极致。

张继一生留传下来的诗约有三十首左右,不算多,倒也能一气看完,整体感觉还是很不错的,他只有这一首《枫桥夜泊》入选《唐诗三百首》,从质量来看,也不亏他了,但是,我觉得他还有一首《宿白马寺》,也是能与《枫桥夜泊》相媲美的,只是在意境和韵味上稍显不足。

白马驮经事已空,断碑残刹见遗踪。

萧萧茅屋秋风起,一夜雨声羁思浓。

这是张继在“安史之乱”后,夜宿白马寺,往日香火鼎盛的名寺,兵燹之后,残碑断垣,一派地破败,联想起当年三藏白马驼经的辉煌,对比而今的惨状,感叹万分;加上自己又孤燕零落,浮萍无踪,羁旅他乡,随着秋风萧瑟,夜雨浸窗,那浓浓的乡愁便袭上心来。

张继的诗中,总是弥漫着浓烈的忧愁,很多人在分析时,将这种愁提升到如杜甫那忧国忧民的程度,我觉得这有些高抬张继了,他远达不到杜甫那般的境界。

再说了,就个人来说,在那个时代的愁烦,是分不清为个人还是为国家的,这是一种相互交织在一起愁,只是看从哪个角度入笔,所占比例几何而已。

相比之下,杜甫显然是将对国家的忧愁放在第一位的,而张继是从自身为起点的愁,这种愁如果要放开了说,当然也是同国家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霜天、残月、栖鸦、枫树、渔火,一系列的景致,浑然天成的融汇在一起,最后是落到了愁眠之上,后人将他的《枫桥夜泊》列为写愁第一,是同类诗中的代表作,这个自有其道理,也是可以得到认可的。

他的这首诗,将失意时的迷茫,借着落月和远处传来的钟声,表达得是如泣如诉,那辗转无眠的无奈,如一幅凄清的水墨画般的呈现在人们的面前。

他的《枫桥夜泊》不但选入了中国的教科书,而且还入选了日本小学课本,“凡日本文墨之士咸适庐来见,见则往往言及寒山寺,且言其国三尺之童,无不能诵是诗。”

他们也修建了同苏州一样的寒山寺,也建了半夜鸣钟的钟楼和两岸遍栽枫树的枫桥,将这首诗的整个画意,完全复制于现实之中,这可以看出他们对这首诗的热爱和追捧。

即使在时间日益碎片化的今天,他的这首诗也被广为流传,不仅一直占据着教科书的一席之地,甚至在流行歌坛也有着其身影,那首曾经风靡全国的《涛声依旧》,便是脱胎于他的这首诗。

国人对月是很敏感的,但他这首诗中似乎没有月的存在,“月落”是如何的一个状况?是没有月亮还是正在下沉的过程中,很难想象,但人们都宁愿相信,在天空上,映照张继的,是那凄清的冷月,这使得姑苏城的月光,从此便蒙上了些许淡淡的愁绪。

相比较,我还是喜欢张若虚为故乡扬州写的《春江花月夜》,那里面的月亮,大气磅礴,豪情壮志,相伴两岸花香,随着江水奔流万里,也使扬州成为世界上月亮最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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