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峨 | 致彼岸书:彻底地服她了——读赫尔岑手记之二十三
总第132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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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彻尔从来不会对人冷冷的或者不予理睬。他经常不是对人穷追不舍,就是对人关爱有加。他最受不了的就是人家对他冷淡和不予理睬。可是,突然之间,他对人冷淡起来,自己愁眉不展,烦躁不安,不停地在屋里来回走动,或悄悄地、非常伤心地走到一个角落,拼命地抽着烟斗。
这都是因一个女人所致。
在这之前若干年,克彻尔每天都在这同一条巷子走过。有几次,他遇到一个贫穷的几乎像讨饭似的小姑娘。她筋疲力尽,愁容满面,从一个小工厂出来,走这条路回家。她不漂亮,还显得畏畏缩缩,谁也没注意她的存在。克彻尔可怜她,同路时问她,知道她孤身一人,父母双亡,起初被收容进了隐修院,长大出来后就做苦工,无依无靠,举目无亲。他的问长问短,让她头一次感到温暖。几次路遇交谈后,她就觉得他是好心人,也就全身心地依恋着他。就这样,一朵可怜的、不起眼的小花竟自动地落到了克彻尔的胸怀,单纯的克彻尔一时冲动,并没有对后果有更多的考虑。
这孤女叫谢拉菲玛。她是隐修院抚养长大的,她就把从这里学到的宗教偏执狂、偶像崇拜、盲目迷信和无限忠诚等信念,就把所敬畏和所听从的一切——基督和圣母、神圣的上帝侍者和能够显灵的圣像——这一切都疯狂地集中到她所委身的克彻尔身上。这让克彻尔有点恐惧,招架不住。他觉得她神经太不正常了。两人相处出现了裂缝。
他们还生了孩子,可是孩子死了。这使本来应当巩固他们关系的纽带断了。克彻尔对谢拉菲玛变得更冷淡了,渐渐地与她见面也少了,后来就完全抛弃了她。这个野丫头要她不爱他,从此一切两断,除非冬天打雷、夏天下雪。除这爱情,她在这茫茫尘世中还有什么呢?如果克彻尔离他而去,她只有跳河或上吊。
好可怜的姑娘,白天在小工厂干完活以后,穿着衣不蔽体的寒酸的衣衫,不管刮风下雨,不管天寒地冻,都走克彻尔常走的那条路上,等候好几个小时,只是为了能够遇到他,用眼睛目送他,如果遇不到,她就哀哀痛哭,哭一整夜。如果遇到了,他还同她说上几句话,她就感到很幸福,就开开心心地回家去。她就这样在这条路上等待克彻尔二三年,默默地、毫无怨言地忍受自己命运的煎熬。
大约是1843年的一天,克彻尔突然从莫斯科迁居彼得堡。这下让她的精神崩塌了。她哪里能承受得了!原来每一天在大街上守望,虽然极端痛苦,但有时还能见到他一面呀,至少有时可以从远处看看他和用眼睛目送他,现在他到了远在七百俄里以外,在她不熟悉的地方,不认识的人中间,也不知道他的身体可好,有没有发生什么灾难,如果他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她是受不了的。她想着,哭着,哭着,想着。
爱的力量太强大了,没有什么能阻挡一个人向爱的方向奔去。 “没有任何救济和帮助,谢拉菲玛开始一戈比一戈比地攒钱,她集中全部力量为了一个目的,她工作了好几个月,终于有一天她不见了,好不容易来到彼得堡。在那里她又饿又累,消瘦不堪地终于找到了克彻尔,央求他不抛弃她,央求他原谅她,她别无所求:她会给自己找到住的地方的,她会找到养活自己的苦工的,她将节俭度日,只吃面包和水——只要能待在他所在的城市,有时候能见到他就成。直到这时克彻尔才明白,在她的胸膛里跳动着的是怎样的一颗心。他感到沮丧,感到震惊。怜悯、后悔以及认识到他这样被一个人所爱,终于改变了自己的角色。”
谢拉菲玛被留了下来,留在克彻尔身边了,这里是她的家了,他也是她的丈夫、朋友、呵护者。她原来在别人看来完全是幻想的事在她的顽强追求和死守中终于实现了。这时,她感到自己太幸福了,她忘了自己流下的无数眼泪,她忘了曾经的饥饿和寒冷,她忘了可怕的长途跋涉。她甜蜜地想着,只要她活着,肯定再也不会跟他分开了。
这次克彻尔跑不掉了,当然他也不想跑。他深深责备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真心诚意地想将功补过。谢拉菲玛的温柔体贴全心相爱让他陶醉。这使他知道现在也该轮到他做出牺牲了。天性善良、高尚、正直的他甘心做出这种牺牲就像他甘心向她赎罪一样。但是,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姑娘是在隐修院教派分裂活动的全部狂热中长大的,她怀有秘密宗教的一切偏见,怀有古老的俄罗斯生活的一切怪癖,将会在他们以后同居生活中产生怎样不和谐音符。
最要命的是他们之间不平等。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同一个充其量只能算是半开化的女人在一块,他们之间巨大的文化差异预先就为彼此埋下不幸的种子。赫尔岑说这种情况——“只有一个解救之道:由一个人来教育另一个人;但是要做到这点必须有罕见的禀赋:必须是一个人善于教,而另一个人善于学,必须是一个人领路,另一个人跟着走。最常见的情形是,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忙于琐琐碎碎的私人生活、没有其他足以占据他心灵兴趣的人,战胜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被弄到昏头昏脑,筋疲力尽,他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庸俗了,狭隘了,他也感到这样不对,但是只能安于现状,因为他被五花大绑地捆住了。也常有这样的情形,两人都不肯投降,于是双方的同居就变成了一场持久战,永远相互厮杀,在这类厮杀中,两人都巩固了阵地,两人永远都在做毫无成果的努力,一个人在拼命往上拉,一个人在拼命向下拽,就是说,双方都在坚守自己的阵地。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这种战斗会吞噬一个人的生命,最坚强的人也会被耗得筋疲力尽,无力地倒毙途中。最先倒下的往往是那个文化程度高的人——他的审美感情被这种二重性深深玷污了,一切响彻云霄、光辉灿烂的美好时光都被她(他)破坏了……那些爱冲动的人总是强烈要求他们感到亲近的人能够接受他们的思想,接受他们的宗教。”这与其说是对克彻尔与谢拉菲玛同居生活的写真,不如说是对克彻尔婚姻悲剧的写真。他们俩人天天就是这样生活的,克彻尔就是在这种生活中天天受着煎熬的。
由于一时的轻率、浮躁同一个业已定型、文化较低的女人的结合,很少能超越卧室和厨房的范围。同住一屋,这本身本来就是可怕的。因为两个人住在一起,挨得那么紧,彼此那么接近,互相纤细毕露,都是敞开的,一览无余,看得那么清楚,不知不觉间把自己身上美好的花瓣一瓣一瓣地全掰光了,原来彼此看去充满优雅的诗意光环逐渐消失了,而暴露出来的都是原来虽看到但没注意或原来完全没有看到的缺点。这种情况下,对于文化教养旗鼓相当的夫妻常常都闹出危机来,更何况文化教养有天渊之别的克彻尔与谢拉菲玛呢!
人活着,尤其是夫妻之间生活自然离不开米面油盐和家庭琐事。但是,总不能老谈家务或者卿卿我我地谈情说爱,总不能一个男人无所事事天天同自己的女人窝在家里没完没了说东家长西家短吧。然而,有的女人,她从来就没有高的、哪怕是稍微高一点的向往,她头顶上的天空就是家庭那么大,男人感兴趣的事,她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是一股脑儿束缚着丈夫,把丈夫拉进自己闲言碎语的狭窄天地,拉进诉苦抱怨、飞短流长和血口喷人的世界,拉进自己家庭中繁杂琐碎的圈子。这会磨光男人的锐气,丧失男人的力量。
除此,克彻尔与谢拉菲玛之间还有更重要更常见的另一层,这一层更让人无可奈何、哭笑不得。最后克彻尔同谢拉菲玛连斗争的可能都没有。她永远对他让步。“他的大呼小叫,他的暴躁性格把她给吓坏了。尽管她的感情很丰富,可是她的理解力却很迟钝”,他对她说的话,十句有八句她听不懂,脑筋总是转不过弯来。“只要与自己的'可人疼的心肝宝贝’在一起,她就一无所求,什么也不怕了。”她不怕穷,以前那么穷,她都熬过来了;她不怕累,以前在小工厂一天干到晚的活,她也没在乎;可她怕吵,更怕分开。因为这,“她已经毫无个人意志……丈夫的任性,她可以忍受;即使殴打,她也受得了,只要她相信他爱她,哪怕爱一点点就成,只要他不想跟她分手就好……她模模糊糊认识到她不能使克彻尔完全满意,因此她就用经常的服侍和体贴来弥补自己的不足。”
这样,克彻尔同谢拉菲玛夫妻关系的绳子就捆得越来越紧了,她紧紧地依偎他,他也确实不想同她分开了。慢慢地,他一切都被改变了,他周围被谢拉菲玛关心和伺候的网罩住了。她看到他对什么事都感到满意时,她的脸上呈现孩子般的快乐,他也因此快乐;他看到因自己竖起眉毛而让她到恐惧和流泪,他也因此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谢拉菲玛以女儿般的温顺忍受了他那最没道理的发作。她微笑着,就像女儿向父亲微笑一样,强忍着眼泪,毫无怨言地等待着烟消云散。作为一个妻子只能如此这般,还能要求什么呢?!笑,让他失败;泪,让他酥软。克彻尔彻底被暖化了,善良、高尚、正直的他不再对妻子有更高的要求了。他开始更多地待在家里,陪伴谢拉菲玛,享受她对他的百依百顺。
这类实惠的婚姻,真的也挺好。只是曾经有大向往的克彻尔,从此再也不能高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