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宏恩:乡愁
过去,在我们孙吉一带,妇女们都有“十八般武艺”。日常的油盐酱醋、生冷熟热、衣帽鞋袜无不出自女人的一双手,“要见家中妻,且看身上衣”,男人孩子是女人的名片,人前一站,那个“屋里人”由手艺到心性便一目了然了,而最见功夫的是 “行门户”。亲戚家里遇了红白喜事,或是口头告知, 或是下了红帖,或是有人报丧 ,这就是“门户”来了。“行门户”要视关系的远近做准备,以什么样的规格办事、什么人参与、带什么礼品,都是有一定之规的。
从接到红帖开始,邻居的婶子大妈就都知道了,茶余饭后总要询问,并帮着出谋划策。备礼品也有大学问,太减省了恐怕被人小瞧,既要大方得体耐端详,又要不影响拮据日子里的精打细算,重点就放在了捏花馍上,即“蒸馄饨 ”,馄饨就是大圆馍,寓意圆圆满满。左邻右舍来了一屋子人,有在面案边指导的,有动手操作的,也有站在一边观摩的。
馄饨上的装饰是重点,有扎鸡蛋的,有老虎图案的,工序最复杂的要属萝卜花馄饨,先把萝卜片裁剪成花、叶、眉、眼状,然后浸泡于颜料水中一段时间(不能一直泡,担心变形)拿出来晾到半干 ,再泡进继续上色 ,再晾,再泡,直到看起来不再是萝卜片,只觉得是叶片、是花瓣、是凤尾 ,这才插上竹签备用。等到行门户的正日子,食摞里摆上馄饨馍,由大家公认的巧妇端着萝卜花笸箩,在馄饨上操作一番,不一会儿,只见“花好月圆”、“比翼双飞”、“龙凤呈祥”……各种名目的馄饨便以灵动的姿态出现了,临出门时,只见那位插花人口含酒水,朝那花馄饨上“噗——”地一声潲过去,只见萝卜花在酒雾的滋润下,更显娇艳欲滴了,这才抬着食摞体体面面地出门了。
如果遇到白事,要炸油饼,在缺油的年代,妇女们发明了“水油饼”,其实就是把馍蒸成油饼状,冠以“水油饼”的名头,既不失体面,又让人耳目一新。
行了白门户 ,就要琢磨着做纸扎了,七七的锞串,百日的箱柜,周年的旗,除服节的院子、凉亭,中元节的灯 ,最重要的是二节的纸扎。二节,就是在正月初二给上一年逝去的亲人过节,新丧之家过年不能放鞭炮,不能贴红对联,当然也不贴白对联,用或黄、或绿、或紫的颜色纸写上“思亲腊尽情无尽,望父春归人未归”之类的怀想内容,初一也不能外出拜年,只能在家守孝,到初二,就给逝者过二节,所有的亲戚都来,所有的亲戚来了都有纸扎,大门外五颜六色,金箔闪闪,争奇斗艳,这是谁做的,那是谁做的,这个细致,那个精巧,自是一番品评。
纸扎,是捎给逝者的问候,是沟通阴阳两界的信物。在普天同庆的日子里,远去的亲人也需要排遣寂寞,于是送去吹吹打打的唢呐管乐,送去金山银山,这带有浪漫色彩的活动,显然是于事无补,但大家还都乐此不疲,尤其是做纸扎的过程还那么虔诚。
我于幼年时就接触过纸扎。记得,我们还住在老屋,那一年祖母娘家有二节,快过年了,祖母忙而不乱,忙完白天的活,到晚上就在油灯下做纸扎,一边干活,一边给我们讲她娘家的往事。
先是做了大量的基础活,或圆或方的一张纸在手里旋转一阵,便成了金锞子、银锞子、元宝、小花……这些东西准备停当,就该往一块串连了,锞串带顶有一丈多长,祖母搭着梯子,把做好的锞串顶子挂在房梁上,我很好奇,就用小脚拨弄着垂到炕沿边的黄色纸扎问:“这是什么?”一旁帮忙干活的小姑姑故意说:“是你的小脚,是你的袜子呀。”我始终没有弄明白那个新鲜东西的名称,但却记住了祖母娘家的故事 :
光绪三年 ,天下大饥,树皮、草根都被人啃光了,虽然有的人都开始吃土了,但全村人都还坚守着底线。一天,巷口的庙里,几个饿得东倒西歪的人在一起熬时光,似乎看见有个讨饭的小女孩进了巷子没有出来,忽然 ,有人闻到了香味,有人看到了炊烟,不一会儿 ,冒炊烟的那家门开了,年轻的媳妇胳膊上跨着个瓦罐,朝她娘家的方向走去。后来那个年轻媳妇被人拦住了,在她的瓦罐子里大家发现了人的指甲。那家人全部处以腰斩,铡刀摆好了,我祖母的祖父——一个17岁的读书人——放下书卷走出了书斋,在铡刀口救下了一个还没满月的小娃,他的理由是:这么个碎娃,肯定没有吃人肉,不该受株连。执法者有心刁难:“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谁替这个小孩子挨打?”“我!”板子、夹棍的滋味让这个细皮嫩肉、面黄肌瘦的书生一次尝了个遍。
虽然面对的是人吃人的大恶,但大善不泯。祖母的娘家——贾村相家,纯朴善良的家风代代相承,这个故事就是伴随着做纸扎,从祖母的心中流出的,算来已有五十年了。原来,做纸扎还是一个追远的重要仪式啊!
如今,大家都争着外出务工,大部分的年轻人不再做纸扎,纸花店就悄然兴起了,一条大街上居然有四五家之多。
年近八旬的婆婆成了一家纸花店的固定供货人,在家里做停当,一个电话打过去,纸花店就派车取货。这是婆婆继抚育儿孙、侍弄果园后的一次事业转型。活儿虽不重,但由原来的供自家行门户使用变为商品,要求还是提高了许多。
寒假回家,面对满床的纸花,我和孩子都很兴奋,也跃跃欲试,孩子那敲键盘的手操起剪刀,在奶奶的指导下,曲直方圆走起来,一会儿,“火焰山”便剪出来了。我顺手拿起针线,这是什么针呀?比平时见到的大缝衣针还长出了一倍。婆婆告诉我,一把坏掉的伞,她拆下伞骨来磨制的,铁杵成针啊,我不禁感叹,更感叹这种劳动中的创新思维。
再看看重叠在一起的“老虎头”,方寸之间,集剪纸 、刺绣 、绘画、于一体,工艺的繁复令人惊叹。想起婆婆常说的一句话“我干过的活,从不让人挑眼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纸花店老板不用半成品装订制作,却选中我们家老太太的手工活,这小小的纸扎体现的是一种工匠精神啊!
我捧着笸箩到大门外做金锞子,阳光下锡纸闪着金色的光芒,我用心加工,唯恐因自己的疏忽影了婆婆的品牌。
从东边坡上下来一位老人,猫着腰,背着手,那是公公的朋友孙伯,公公过世三十多年,但交情存续着。“伯,吃饭了吗?”我大声问。老人显然是耳背,眼神也不好使,直到走近才发现是我,停下脚步说:“放假啦?你还能做纸扎?小伙子多大啦?媳妇说下了吗?”老人重听厉害,不顾我的回答,自顾自地说着:“给娃瞅媳妇的事要抓紧,不能听娃娃的,重视起来,这是你们家当前最大的一件事,不能含糊!不能由着他拖时间,你看看村里多少娃娃年龄都闪过去了。”老人已经转过了弯,余音还在我耳畔回荡,我感叹于公公走了三十年之久,“茶”还未凉,人在天国,福泽后人。
时代在变,人们的精神风貌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不变的是那份亲情、友情与乡情,浓浓的乡愁伴着融融的春光化成了浓稠年味漾于心头,萦绕盘旋,越来越甘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