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白馍的记忆
我前面四个姐,分别叫大萍、二萍、三萍、四萍,到我这里终于有了男娃,当地人叫“香火”,也叫“顶门杠子”,因为是男娃,又是老五,就取了个“五平”的官名,既延续了排行,又体现了男女有别的原则,不可谓不成功,也成了我大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情。
四个姐姐只有三萍跟我关系最好,对我也最照顾。因为家里穷,她们没有完成小学教育,能帮家里干活的时候,就纷纷辍学了。而且,我父亲是一个传统思想很严重的农民,他总认为女人无才便是德,女人看书认字是最荒唐的事情。所以整个家里只有我念到高中毕业。
我念书的时候,也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那时候念书,根本不可能有早饭吃,条件稍好的孩子,从家里带个冷馍,算是最好的早餐了。而大多数跟我一样的穷娃娃,只能饿着肚子等到放学。
在小学校念书的时候,每天早读下了之后,是二十分钟的课间时间。隔壁桌子的二妮是干部家何光明的娃,每天都有一个白馍吃。我艰难地吞咽着口水,死盯着二妮抱着那个又白又宣的白面馍啃得到处掉渣渣,我的眼睛里满是贪婪的摄取的光芒,而肚子早都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就像里面有只猫在抓挠一般。
不止是我,其他同学也都看着二妮进行这场简直奢侈的啃馍行动,一边默默地艰难地咽着口水。也有胆大的同学上前伸手给二妮要馍吃,当然换来家庭条件优渥的二妮的白眼和严词拒绝。在那个年代,贫富的差距在一个馍上面就显露出来了,二妮成为当时班里的公主,现在想来,那感觉简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连老师们都不忍心批评又懒又蠢、学习一塌糊涂的二妮。我们这些穷汉家的娃娃,甚至连跟二妮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二妮吃相并不好,总是会在地上掉一些馍渣渣(当地人成为馍花)。林娃最馋,我有一回甚至看见林娃在二妮吃馍的地方捡拾掉落的馍花。林娃家算是最穷苦的人了,每年冬天我都见林娃穿着一条破烂的单裤,那裤子早已经破败的不像样子,尻蛋子都露在外面,他总是冷得脸上发青,在教室里外一样温度的冬天,林娃的尻子不可避免地生了冻疮。我当时根本无法想象,屁股上生冻疮是什么样的感觉。比起林娃来,尽管我家也很穷,但家里至少能保证我最基本的衣食,衣服当然也是补丁摞补丁,却也不曾露肉。
有一回,林娃大概太饿了,或者说被饿鬼迷了心窍。他在二妮又一次显摆般“进食”的时候,丧失了理智地,直接冲到二妮跟前,照住那白馍狠狠咬了一口,因为太激动,又太突然,林娃咬掉了小半个馒头,连带把二妮的手也咬破了。二妮扔下馍馍,耷拉着血淋淋的手指头告诉了陈溜子老师,林娃借此机会,趴在地上啃起了那被丢掉的馍,都顾不上直起身子。陈老师怒气冲冲地从办公室跑出来,见林娃还趴在地上啃馍,气不打一出来,上来就是一顿猛踹。林娃一边挨着陈溜子的脚踢拳打,一边不顾一切地继续趴在地上啃白馍。
陈溜子是陈家湾的村民,初中毕业后来这里当代课老师。当时条件差,我们这些娃娃有老师教、有学上已经很不错了,根本不可能指望老师能执行什么“素质教育”,老师们教育学生用的是最原始的“触及身体”的教育方式,而非“触及灵魂”的说教。
陈老师在林娃身上继续显示着自己的为人师表的威仪,而林娃的身体也随着陈老师的殴打有节奏地抖动着,仍然自顾自地啃着白馍,好像老师在踹别的人一样。他狼吞虎咽地把馍啃完,这才意犹未尽地站起身来,却被老师一脚踹倒在地上。
陈老师踢踹了一阵,大概被瘦弱的林娃身上突出的骨节给硌疼了,这才终于停下来了。而林娃已经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了。
林娃父母来学校的时候,一脸的羞愧,却没有丝毫的怨恨。陈老师端着充斥着着劣质茶叶的罐头瓶茶杯,鄙夷地看着林娃父母,道:“把个人的娃管好!丢人耷脸的!”林娃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闻言更加羞愧,头也不敢抬了。终于把仍然在抽搐而昏迷不醒的林娃抱起来背走了。我在学校里就再也没见过林娃。
林娃之前除了沉默寡言,跟正常娃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在经历了那次殴打之后,林娃走路总是摇头晃脑的,很不稳当,从此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二妮每天一个大白馍根本吃不完,每次放学,她一个人走到自家的巷子口,总要瞅没人的时候,把馍扔到路旁的一个壕沟里。这壕沟大概三米深,里面有不少的垃圾和杂草,甚至还有牛粪。当然,这是我三姐发现的。有一天,我跟三姐放学回家,快走到屋里的时候,三姐变戏法似的从书包里拿出来半个白馍馍,对于只有大年初一能吃一个白馍馍的我们来说,这半个馍馍简直就是上帝的礼物。
我看了一眼就盯住不放了,呆呆地跟三姐说:“这是二妮的馍!”三姐瞪了我一眼:“你狗鼻子,这都能闻出来?”我说不是闻出来的,是看出来的,每天盯着二妮吃,她家馍馍上的因发酵而留下的窟窿眼的分布规律都能我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三姐当然不可能自己吃,把这半个白馍馍全部给了我,我狼吞虎咽地吃着白馍,却忘了在一旁吞咽着口水饿着肚子的三姐。
从此以后,我几乎每天都能吃到半个白馍馍,当时感觉生活无比幸福。有一回,捡回来的白馍上粘上了牛粪,三姐把牛粪擦掉,又把脏了的那部分自己吃了,才把剩下的干净的给我。
还有一回,塬上下了很大的雪,城壕里的积雪最深。三姐一个人在城壕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刨着雪,找那半个被扔掉的馍馍,把每一处积雪都翻了一遍,却都没有找见。原来那天二妮根本没有学校,我赶到城壕的时候才告诉了三姐,三姐很沮丧,因为沟沿太滑,她无法爬出城壕,还是我去村里喊了大人才把她救出来。
生活艰难而屈辱地继续着。我们的秘密还是被发现了,是被二萍发现的。四个姐姐里面,我最害怕二萍,也最讨厌二萍。二萍很泼辣,嘴也长,特别喜欢告状。除了我,其他姊妹全部都被她告过状,父母对于这几个娃娃从来都不上心,一旦发现不对的苗头,肯定是一顿毒打。二萍看见三萍给我捡别人吃剩的馍馍,就恼着脸说:“你俩不要脸!看我不告给咱爸妈!”
我们俩吓坏了,不断地请求二萍不要告状。因为我家虽然穷,但是父母都是顶要面子的人,俗话说“富户争地,穷汉争气”。这事情一旦被父母知道,肯定少不了一顿毒打,因为我们的行为简直与乞丐无异。
三姐最终与二萍达成了协议,每天该二萍干的活,二萍都要拉上三姐,到了干活的地方,二萍就到处游玩,三姐帮二姐把活干完。我心里有愧,每次见二萍拉上三姐,都要跟去帮助三姐干活。三姐每次看到这情景,都不让我干,说怕把我挣得不长个子了。我原本是一个不爱干活的人,现如今突然变得勤快了,父母当然也高兴,也乐意让我跟着她俩。
就这样,我和三姐被二萍压榨的日子持续了很久,每次三姐不想干的时候,二萍都要恼着脸道:“我给爸妈说呀!”三姐就叹一口气,就背着竹笼出去打猪草了,我看见了就拿了镰刀跟上。
所以,我一直不喜欢二萍,甚至从那以后再没叫过她一声“姐”!这种被抓住把柄而遭受要挟的日子实在太难受了,我那时候就暗暗发誓,以后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抓住我的把柄!任何人都别想再挟我!
二姐出嫁的时候,我才感到彻底解放了!我的心情突然之间舒畅了。二姐哭哭啼啼的样子在我看来是如此的让人肉麻甚至厌恶,她还不想走,甚至一度逮住跑前跑后的欢得跟叫驴一样的我:“五娃,姐走了你害想我不?”我不假思索地说:“不想!”二姐突然眼圈一红,就哭了:“把你个没良心的,枉我对你那么好!”她刚出门,我就扒在门框上对着迎亲队伍喊:“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而三姐出嫁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天塌了,哭得谁都劝不住。我抱住三姐的腿,就是不让她走,弄得在一旁的三姐夫尴尬地搓着手,也不知道该咋劝这个唯一的小舅子。当时我觉得三姐夫是天底下最可憎的人。三姐也哭成了个泪人,抱住我也不撒手。二姐在一边催促着,见了这场景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大概她也明白其中的根由了。
我后来一直没去过二姐家,尽管二姐家条件优越,她本人也能干,多次邀请我去,我始终都没有应承。她每次回来看见我就叹一口气,回避着我。
后来我到柿子洼熬活,正巧碰到林娃在街巷里晃晃悠悠地走着,我叫住他:“林娃!”林娃转过身,笑了笑,摇头晃脑地:“五娃,你转哩?”我说:“我寻活哩。陈溜子死了,你知道吧?”陈溜子是那年冬里上会卖驴的时候死了的。陈溜子牵了驴去卖,走到半路上驴就跑了,他赶忙就去追,却一步没踩好滚沟摔死了。林娃闻言脸上阴沉沉的:“可惜了。陈老师教书教得很好哩。”我心里微微一震,心想着林娃这人真大气,在林娃残疾的身体面前,我感到自己矮了半截。
二妮我也见过,后来在县城一家国营商店上班,烫了卷发头,伙食当然很好,养了一身的膘。我看了她一眼,她也认出我了,但彼此都没有说话。我心想,见了林娃,她心里应该至少也有些愧疚吧,就像我见吃了她那么多扔掉的白馍,见了她也感到愧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