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山里娃的高考
山娃百无聊赖地坐在打麦场的边儿上,抽着劣质的纸烟,连二狗坐到他跟前都不知道。
二狗说:“你在打麦场跟前抽烟,都不怕把麦子点着了?”山娃愣怔了一下,转头看了二狗一眼,又把脸转过去了,看着远处低矮的云层:“点着了就点着了,谁还把我咬了?”二狗笑笑:“谁把你球咬了!”
山娃没有说话,过了一事儿,山娃妈从村里出来了,径自走到山娃和二狗跟前,二狗殷勤地站起来打了招呼:“婶婶没吃哩?”山娃妈讪讪地笑了一下:“准备吃呀,饭都对了寻不着人。”山娃识趣地站起身来,很不情愿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也没有跟老娘打招呼。山娃妈也转身离开了,留下尴尬的二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回到家里,山娃只是闷头吃饭,并不说话。山娃妈有些不耐烦:“想好了没有?想好了叫三萍给人回话!”
山娃还是没说话。山娃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人说'千有万有,不如一技在手’。啥年代手艺人都不受饿。再说了,人家宽盈这二年也美着哩!出去大半年,挣回来一把钱,去年把房都盖了。咱这几间烂棚子要是再不收拾,嫑说给你娶媳妇,就是过年过节的,亲戚都不敢进来,万一塌火了……”
山娃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想好了,不念了!叫我三姐给人说,种了秋就走!”
山娃把痛快话撂下了,父母却反而有些不自在了,而山娃妈的脸上明显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轻松和笑意。
这个礼拜,山娃就一心一意地在家里收麦、晒麦,准备种包谷,没有去学校。二狗觉得稀奇:“洋学生,这一礼拜逃学了?我可是知道,你班主任查旷课查得严得很!小心惠老师把你锁到尿桶上头。”
山娃正升高三,班主任惠老师以严抓教学和纪律著称,每一年他班里的学生,考上的也最多,能进入他的班级,算是他山娃的福气。
但是此时,山娃根本没心思跟二狗开玩笑,一边搅拌着晒着的麦子,一边用一条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毛巾擦拭着黝黑结实的皮肤上渗出的汗水:“锁到球上都没用,我已经不念了!”
“你说啥!”二狗几乎跳了起来,“你念得好好的,咋就不念了!”
山娃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爸妈年龄大了,我就算考上了,家里缺少劳力,日月也混不下去,还不如不念了。三萍上个礼拜看麦罢(麦子收完之后,用新麦作出的馒头给娘家人送来,叫做麦罢。塬下川里麦子熟得早,故而看麦罢也较早。)说她婆家二舅宽盈在外头做木匠,一年挣一把钱,想叫我跟上学木匠去哩。”
二狗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这……你……唉!好不容易才有一个出息的,指望着你能给咱村里争口气,咋……咋弄下这号事?”山娃就不再搭话,默默地整理着装满了麦子的化肥袋。
山娃心里想着另一件事。那是他跟何光明正式闹僵之后,何光明对着刚刚走过去的山娃的背影说:“他要是能考上大学,我就给他跪下磕头,还把他叫爷哩!”对于南何村的村民而言,考上大学是非常艰难的事情,村民们普遍认为:一旦考上大学就意味着成为国家干部,对于只手遮天的何光明这样的村官来说,国家干部是绝对权威且正式的,当然是要尊的。山娃听见何光明的奚落,停下步子攥紧了拳头,但终于没有爆发,而是松开拳头走开了。
山娃之前对于上不上学,并不是很在意,而自从何光明奚落之后,他对何光明的仇恨深深地印在了心里。他憋着一口气,没日没夜地念书备考,心里想着一定要出这口恶气。
如今书念不成了,他的出气计划就断然没有了实现的可能了。山娃家里确实太困难了。困扰父亲多年的肺气肿使他根本无法干活,而母亲一个人根本无法支应家里的家务和地里的庄稼。
每到播种收割的时候,四个姐夫轮番来帮忙,当然不能全来,毕竟人家家里也有地要打理。而每回看到姐夫们汗流浃背地帮忙收麦子,他们眉宇间透出的对山娃以及这个家庭的不满,山娃的心里就更难受了。
再者说,这二年一个媳妇的聘礼节节上升,最终发展到没有新房根本没办法结婚的地步,父母也是实在没办法。想起这些,他就非常矛盾,而最终决定辍学打工,也是形势所迫。
山娃不念书之后,最先来寻他的是海涛。海涛是杨树湾的,跟二狗和山娃关系都很好。整个东塬幸存的这一拨学生,只剩下山娃和海涛两个,山娃一走,就剩下海涛一个单蹦了。
海涛一进门就数落山娃:“你能耍球!成绩那么好,就轻易放弃了?”
山娃笑了笑,没说话,海涛就火了:“我成绩不如你,我都不放弃,你到底想干啥哩?”山娃说:“不想干啥,屋里穷嘛!我大又病着……我妈实在挽弄不过来了。”海涛环顾了一下山娃家的四周,低下头,良久,才抬起头来:“那你啥打算?”
山娃就说去学木匠。海涛叹了一口气:“你说我少了这么大一个竞争对手,是好事还是坏事?”山娃说:“肯定是好事嘛!”海涛有些伤感:“你不念了,我也没心思念了。整个东塬就剩我一个,还有个球意思?”山娃说:“有机会就继续念,多学些知识比啥都强。就算考不上,将来当农民也是个把式农民!不比他旁人差!”
海涛坐了一会儿,就骑着车子匆匆忙忙地走了,山娃知道他还要上晚自习,今天礼拜四,早放学一节课,海涛肯定是借着这个较长的时间空挡骑车子从学校直接到家里的,他甚至连下午饭都没吃。
送走海涛回来的时候,山娃看见海涛坐过的凳子上放着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他拿着钱表情复杂,狠狠地攥紧了,恨不得从里面攥出水来。
麦收已经宣告结束,麦茬也刨得差不多了,心急的农人们盼着一场透雨,就等着种包谷了。
二狗带回来一个可靠的消息,何光明正跟一群二流子在南坡的一个城壕里耍钱哩!那个城壕里有成片一人高的蒿草,蒿草把里面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二狗说:“咱摸到跟前,就喊叫一声,保准把这一杆杆货吓得揭尻子上墙,到时候说不定还能拾个啥!”山娃想着,反正没有啥事,就跟二狗去了南坡城壕。
俩人摸到跟前,果然看见有人拿着一根棍在一旁站岗放哨,那人是二堡子的墩子,二狗给山娃发了个暗号,就爬到一边去了,二狗摇动了一棵树,墩子果然发现了情况,就轻手轻脚地朝着二狗隐藏的地方走过去了,正好绕过了山娃。
山娃这时候开始迅速朝着中心挪动,耍钱人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起,山娃大喊一声:“狗日的!谁都不准跑!”这一声犹如晴天惊雷,震得很多人把舌头都咬了。赌徒们手忙脚乱地收拾钱物。有的根本顾不得收拾没有站起身就跑远了。十秒钟之内,所有人都跑得无踪无影,连站岗放哨的墩子也扔了棍子抱头乱窜,也不知道找到二狗没有。
山娃知道,这时候千万不能轻举妄动,还需要继续等待,万一有上厕所没有回来的,被撞见了可不是啥好事。等了大概五分钟确信没有人了,山娃和二狗这才起身到了现场捡了三百多元漏儿。
二狗很高兴,山娃却提不起兴致,一路上蔫蔫的。尽管两个人为了掩人耳目赶到东坡打了两捆子猪草背上,山娃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
二狗却安慰他:“球大个事!这帮子瞎种,不干好事,咱这是为民除害。再说了,最近听说'严打’哩,他们真要被抓进去,咋还不判个几年?”
尽管这样,山娃还是不能释然。二狗有些恼了:“看你那怂式子。要不是为了你出去扛活不受罪,我才不干这不要脸的营生哩!”二狗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剩下山娃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半路上,扛着的那捆猪草原本压得他肩膀生疼,此时却好像完全没有了分量……
华莹莹是那天后晌来的,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个小凳子上发愣。山娃看见她圆滚滚的臀部曲线紧绷着,被面积狭小的板凳挤压得变了形。华莹莹直到临走才说了一句话:“记得写信。我需要知道你的消息,至少一个月一封。”山娃低头耷脑地未置可否,却冷不丁被华莹莹紧紧抱住,两团软绵绵的胸脯积压得山娃心跳加速,嗓子发干。
“她肯定感觉到了。”山娃想。
一场透雨如期而至,雨后初晴,地里一片泥泞,农人们已经开始犁地种秋了。山娃一边用䦆头刨坑,一边数着自己最后离开家的日子。这一次种苞谷,他破天荒地坚决拒绝了父母要请四个姐夫前来帮忙的提议,执拗地几乎一个人把所有的农活包揽了,尽管憔悴了不少,山娃却更壮实了。
师傅宽盈进门的那天,山娃妈炒了一桌子好菜,连平时当命根子一般养育的母鸡也杀了一只。当然,在这种情况下,陪客的角色必须有,山娃便奉命去请村干部何光明来陪客。这还是当年在农业合作社的时候留下的规矩:家里有了重要的客人,一定要请村干部大驾光临,一方面借机会向村干部讨好,欠债的缓一缓,分粮的时候不要克扣;另一方面则在客人面前比较有面子,说明也不是普通人家,外人不敢小瞧。
山娃原本很抵触请何光明吃饭这种事情,他跟何光明已经闹翻了。再说了,山娃小时候每年过年照例是要请何光明来家里吃饭的,却每年都被其他人抢先,山娃只能哭着回来,都少不了被母亲打一顿。
但是山娃还是决定去了,既然已经成为一个失败者,还不如把这个失败者的角色扮演到最彻底,说不定这样一来,反倒释然了。
何光明满脸堆笑地在宽盈旁边落座了,酒足饭饱的时候甚至不忘交待山娃:“跟你叔好好学!学好了也给我打一副家具!”山娃表面上点头应承,心里却狠狠道:“给你打一副好寿材!不对!一副烂寿材!”
何光明肯定不知道山娃和二狗坏了他耍钱的好事,所以,山娃心里还是很有些报复的快感。等他背上简单而沉重的行囊——里面还有他的课本——快走出村子的时候,他看见路口蹲着一个人,那不是别人,正是二狗。二狗把一把票子塞到山娃手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山娃知道,这是那天“钓鱼”的钱,二狗一分都没动。
大半年之后,山娃已经能独立打造一副八仙桌的时候,一纸通知书被送到了家里。山娃爹和山娃妈不识字,就只好请村里的会计何二熊看。二熊戴着花境看了一遍,又摘了花境把通知书放在离眼睛最远看了一遍,这才拍着桌子喊:“哎呀!山娃考上大学了!考上大学了!成了国家干部了!快放炮!赶紧回去放炮去!咱村里出了大学生咧!”
消息一下传遍了整个东塬。谁也没想到,已经辍学近一年的山娃是咋样报的名,又是咋样去考试的。只有宽盈记得农历六月的时候,当时正在县城熬活,山娃说有个紧火事要走几天。那几天活路不忙,宽盈就叫山娃放心走,三五天没啥事咯。谁知道山娃是去参加高考去了。
最难肠的是山娃的父母,老两口研究了半天,最终决定不能耽误了山娃的前程,让娃娃去上学。老两口把山娃叫回来。山娃坐在天井底下那个把华莹莹的屁股压得走形的小凳子上只说了一句话:“我又不是为上学才去考试的!这学我不上,我就是证明一下自个儿就对了!”
山娃的话,让父母既欣慰又懊悔,当然还是埋怨了自己一番:我俩老东西没本事,我娃考上学校了都没办法念。山娃说:“这是我的事,我主动不念的,我过去、现时、将来绝对不怨谁!我就觉得当农民当木匠美着哩!”
山娃急匆匆地出门了,在门口碰见了二狗,二狗问山娃:“你着急忙慌地弄啥去呀?”山娃头也不回:“叫何光明给我磕头叫爷!”二狗赶紧追上去。
何光明正跟一群人在槐树底下抽烟谝闲话,山娃拿着通知书,对何光明说:“说过的话还算不算?”何光明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当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旁人也当然都记得,因为这是何光明说过的话。
何光明愣了一会儿,看了看山娃,随后便硬气地说:“当然算!你是咱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我尊你!”当时就真的跪下给山娃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当当的头,还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山娃爷诶!”
山娃看着何光明起身,当着众人的面,把那份通知书撕得碎碎的,然后跪下,给何光明磕头,临了起身:“叔!”何光明和众人包括二狗又一次感到吃惊,这又是哪一出?何光明能屈能伸,横竖都是一条汉子,众人刚刚在心里佩服了一遍,山娃咋又跪下了?
山娃说:“南坡城壕苇子地里那一声是我喊的。你们赌博的钱也是我拿的!”何光明哈哈大笑,众人也都跟着笑了,二狗最尴尬,他把山娃拉起来,山娃却跪着:“要不是那些钱,我连名都报不上。”
何光明后来不无遗憾地给人说:“好好的大学不上,哪怕村里人捐款供给哩!我的头白磕了!谁叫咱这地方穷呢!”
山娃却从来没有后悔过,除了每次看到那个板凳,就忍不住想起了华莹莹,还有那变形了的臀部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