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月朦胧》连载 15
一家子已到了这一步,翠翠早已感觉万般为难。众人心头都揣了把小算盘,这是不消说就晓得的。但是要紧的是得稳住大伙儿同二狗的关系,免得一下子就把事情弄得个不可收拾。就为了这,她作为这个家庭的大姐,也就率先作出了个榜样:农活家务的安排,只要没有违背农家的常理,就都尽量多听二狗的;自家也还时常都给二狗缝缝补补衲衲的一下,直比当初妈待他还要周全。另外,为了使众人都能遂遂二狗的意,她也待大伙都特别好。她想要用自家的耐心,去补偿补偿大家在二狗那儿受到的委屈。
虽是自家忍辱负重,待众人也是苦口婆心,但翠翠心下还是明白,象恁概磨下去,终归不是个长法。有时,她就想:既是联结这个家的人,她们共同的妈,都已不存在了,且活着的这些原本说来就不是真正一家子的人,彼此间关系又象恁概,那是不是干脆就硬是任其自然,让大家都解脱,都有个去创造自家新生活的机会,还要更好一些?她越想越觉得这有道理。但一大堆问题接着却又来了:她和大牟,还有……他,各自都总算是还有地方可去,而小的些,又咋办才好?就算是二狗于理于法得分出点住房和家农具来,大家也就分开过日子,可彼此若照样还处得恁近,又可不可能处好关系?
她脑袋里正乱七八糟地搅和着这些事,忽见大牟哭丧着嘴脸来到了她面前。
想的是要好生同姐姐谈谈,临到真的走拢她跟前,大牟又变得人笨口憨的了。翠翠连问了他好几声有啥事,他才结结巴巴地张口说:
「这都……看到了的。一家子,象恁概,是……难啊。妈的,再忍,还是要……受他的熊气。大的还好说一点,小的,更造孽……」
这都是明摆着不消说的事。不过翠翠从弟弟眼中,看出了比他这话中所表达出的还要更深的痛苦。因此她理解且又怜爱地瞅着他,说:
「但不忍,又咋办呢?」
大牟激忿起来,话倒说得畅快些了:
「妈的,我想好了:真的和他龟儿闹崩了,我也懒得找人……断家啥的,干干脆脆,要嘛回婆婆家去,要嘛,就去给山那边舅舅家……当『丘二』,也成!」
翠翠听了这话心头一震。去舅舅那儿帮工,老实说这倒还是她没有想到过的。她觉得这真的好象还不失为一条出路。不过她立刻就想到了舅母那对红红的眼睛和毛狗样拉长着的瘦脸。于是她叹了声气,苦笑着说:
「咳,哪塌又有多好噢。只是各有各的难法。人啊,不碰上点钱啊财啥的,倒还好说;一碰上,有几个,又容得别个?」
大牟默默地垂下了头。翠翠又说:
「还是只有忍忍。真的,再忍忍。」
大牟暗想:先前我还想象恁概劝小的几个,这时你也还是就用这个来劝我!他想把这话说出来,但看了看姐姐那对光盈盈的眼,他还是止住了。
「还是忍忍再说吧,」翠翠带上了点哭腔。「我也晓得,忍,也不见得就好。但总不能先自己就去惹他呀。……唉,以后到底咋样,那不是我们管得住的;反正我们尽量先往好的地势做去,结果咋样,还不只有到时候再说!」
姐弟两人都沉默下来。两人都觉得,前景对于他们来说,就恰如眼前这盏灯油将尽的灯。
「当真是啊,」翠翠感叹地想,「老路肯定是要走到头了,但新路喃,又不晓得该是咋个走法!」
大牟觉得自家能说的意思好象都已说出来了,便要离去。他这人,只要不是非得要同人家说啥,就向来都是宁可就自家一人呆着。
临跨出这屋门前,他站住迟疑了片时,象是又想到了点事,回转身闷闷地说:
「姐,那人那儿,你还是……啊?」
这淡淡的一句提示,勾起了翠翠心绪万千。她早已明白无疑地看出,自家面对的那道难题,不单照旧存在,而且随着她母亲的死,已是变得更加尖锐化了。
她看出,自打那次半夜同母亲谈过以后,在表面上,她倒是甩开那心事了。但实际上,那却只是因她怜惜她的母亲,迫于娘儿间的血缘关系,也惧怕有种啥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才只好象恁概,而并不就真的是不再恋他。
「这事已是生铁般的一块,」当时她便象恁概对自家说。她还用不知是从哪塌捡来的话劝过自家:古往今来的,好些相爱的人,为了各式各样的原因走不到一块儿去,这样的事,莫非还少了么?发觉上天也不就单是对她一人不公,有好些日子,虽说心头还是感觉不甘,但她毕竟算是能够想得很开了……
唉,问题是咋又能完全就不再恋他想他呢?目下她回想起,当初刚见到他时,她这春心方动的女儿家,其实也就是被他吸引住的了。他进入这个家之后,要说她恨他,怕也就是在恨他为啥就不是她的人!
妈竟也惨遭横死,这当然是天底下最最悲哀的事了。但你想得通也罢,想不通也罢,事实上是,死的已去,活的还在呀!妈和他明摆着不过就只是那么一回事儿,当时妈在,那重关系自然是不容人反抗。可如今妈已不在了,莫非那关系,也都还要硬罩住他一辈子?──妈临死说那话,怕莫就是已当面把我交给他了噢?
嗯,虽是还在避着他,但他的心,他的愿,他的怕,我都懂。他不消说也是在受着和我一样的煎熬。他和我照面,老是避开我的眼,可一旦我和他的眼光撞上了,那里面,活象硬有两把钩钩扯住了一样。那天他离我近点,我就分明觉出,他的皮肉,硬象是在隐隐地跳;又象是在使法一样,生生地在抓我……还有:昨天,递火钳给我时,他手碰了我一下。天,那火燎燎的烫噢,硬怕是胜过了火钳红的那一头!
书上说,只要人是真心,就啥都不为耻。我和他是真心的。那我们就该算是天公地道。妈和他是……荒唐的;他和我顶个「父女」的名儿,这越更荒唐!可恨的是人些就都只认这个名儿了……唉,要是可以跟他远走高飞,去到一个啥陌陌生生的地方的话!
但弟妹些又会咋看呢?──唔,想横了,也就啥都不管了。不过喃这倒是的:荒唐也罢,不荒唐也罢,反正他和妈,可确确实实的是做过了十来年的夫妻呀……
喝,好怪!咋一想到他和妈做夫妻的事,这心子,就象是遭猫抓了一爪似的,一身的皮子,还有头发汗毛,也都要象打摆子样的发噤?未必这就是……啥哩?──上天的意思?可不恁概去想,我和他,也就只是我和他呀!
老天爷,到底啥对啥不对,我都搞不清了。荒唐的,硬怕还就是我自家呦!
噫,妈临死那话,搞不好,还怕也是她懂了这些,才不准他……我哟?
但不知眼下他又是咋个在看待这个哩?……
心头乱哄哄地想着这些,翠翠早已汗湿中衣了。她疑惑,难过,还有些害怕,觉得自家是不是已在错道上越走越远。但想归想,另有一股子劲却来得更加凶野顽强。──岔不丁的,她脑壳里竟然就还闪过了恁概一个念头:是不是倒是象妈那样,干脆一下子就把事做尽做绝做到头,再没个退路,反倒算了?
每当脑壳中一晃而过这等念头,她霎时便会觉得好象一腔子血都要从七窍中涌了出来。大约正因这就是她妈牟发英的血吧,每当这时她都横蛮地一咬牙,硬想就象她妈那样,径直便潜到那间屋子里去。可事情偏又古怪:一旦她明确地考虑是否学她妈时,她那浑身都翻滚沸腾着的血液,却反而又似乎会渐渐地平静冷却下来,然后便慢慢地退开……
也许,这都因她毕竟还是念完了完小,还念过了一年初中?
「唉,女儿家,女儿家……」她反复象恁概对自家说,说不清是在自约还是在惋叹。
恁概说时,又还会有一个贼般的愿望,每每偷偷地潜入她的心房。那好象是希望最好就是……他,想横了,先潜来找她……
不知啥时,珍儿和幺妹都已来睡,且都已呼呼地睡得正香了。唉,要是就在这时,他,就已潜到了这门口,正轻轻地向她招手,要她上他那儿去,那该多好!……唉,恁概想是没羞。可没羞是没羞,真要那样,倒也干脆!
鬼晓得是咋回事,她竟真的轻脚轻手地溜下床,去到门边,把那已闩的门缓缓地拨开了。她窃贼样悄无声息地回到床上,心头却是兔儿般突突地乱蹦。后来她又光着脚跑过去赶快闩住了门。但还没回来哩,她一横心,却又重新拉开了那门闩。这回她不再闩门了。她躺回床上暗想:要真是天意就象恁概,他正要来,那就来吧;只要他敢来,我就敢跟他走!
她死死地盯住那门。莫约过了十来分钟……那门竟真的呀地慢慢开了;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却又异常灵便地一闪就潜进屋来。这时她的心仿佛已蹦到了嘴里,只差一点就没有叫喊着蹦将出来。可定睛一看,──娘的,却是家中那条已养了七八年的大黑狗!
偏生那狗又不识趣,嗅着鼻子,端端地便来到了她的床跟前。她心头正没好气,顺手便狠狠敲了那狗头一下。那狗嗷儿嗷儿地低叫了两声,便夹着尾巴逃出屋外去了。于是她也便低低地、同时也是深深地叹上了一口气。
又过了一阵,她忽然觉得自家有些好笑了,便决意啥也不再去想它。为了彻底杜绝那些念头,她再次过去关门,准备睡觉。
她怅然地从门缝中呆望了「那间屋」一会儿,正待关门,借着朦胧隐微的月光,却一下子发现,另一边,那间向来都是那兄弟四人共住的屋子,房门本来也正开着一条缝,可待她朝向它时,它立即便又紧紧地关上了!
她明白了这事所包含着的全部意思,也断定自家决没看错。她的心又突突地乱蹦了起来。这一夜,直到天亮,她都再也无法睡着了。可还硬就不知这回在那门后的到底是二狗还是大牟哩……
若能有谁从空中俯看这屋子里的情景,事情也当真好笑:就在这同一朦胧月色的辉映下,在用直线来量最多不过十来步远的地方,张轶群,也正躺在他已独睡了半把年的那张老木床上,和翠翠经受着那同样的煎熬。
打从办完牟发英的丧事起,张轶群便生活在一种绝对无法平静的心境中了。那天,眼见牟发英已被厚厚实实的泥土埋盖好后,在感伤和残留的疑惧外,那种他曾在那个古怪的梦中预先体会过的轻松感觉,便切切实实地据有了他,且因自知这已不再是梦,那感觉还来得格外深切和强烈。这硬活象他妈一个正不知该作何挣开刺藤羁绊的人,却忽地遇着那刺藤自家松弹开了!
他是明事理的人。他明白这事对于他的重要性。尽管以他的天性,他从来没有期盼过、而且也不敢期盼这等样事的发生,但这时他却禁不住也都要象恁概想:莫非这回硬还是老天爷在果断地护卫着他?这样想时,他便硬着心肠,由衷地感激老天爷,觉得他老人家虽是前些年辰捉弄了他,让他不尴不尬地苦熬了恁么些年,但他老人家终究还是体察到了他的苦处,终究还是毅然决然地为他平了反,纠正了自家不公正的做法……
然而这单纯的暗自庆幸并没有保持多久。他发觉自家解脱倒当真是解脱了,可今后的事,却竟分明是更加难办。这一点是不消细想的──从前他痛苦,但还可以依照自家一向的习惯,用「命」这话儿来禁绝那一切非份的念头。而眼下哩,正因为自家已经自由了,有了自作主张的权利,或者说没了最根本的那个推诿的理由,事情却反更变得有多考人!
他对翠翠的那份心思,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蠢然欲动,这是他已不能再对自家遮掩的了。他想要得到她,这比他每日家想要吃饭的愿望来得还要明白和情急。每当她在他跟前,说真个的,要不是他这人久已习惯于克制的话,对她,多少次他都硬不晓得要做出些啥事来!
唉,活人的时间长些,对世间的事,也是要多些顾虑呀。婆娘临死前说那么一句话,那到底是啥意思?就说这话猜不透也就懒去管它了,可真要去同她讲真格的的话,那……这满世界的人,都会──咋哩?唉,可怕可怕,真不敢想!
但不想她哩,又更难。啥更难,简直就已是办不到的事了。夜夜如是地独躺在这空床上,不知咋的,她那悠悠的魂儿,甚至于就是她那贴贴实实的肉身,都象是有据有实地出现在这里,正恩恩爱爱地陪伴着他!
此时此刻,恁样的感觉便格外活灵活现,有影有声,有香有味,跟真的差不大多……不是么:她就恁概半眯着笑眼,软绵绵地躺在自家怀里,正拿一种醉迷迷的眼神呆瞄着他,口鼻里呼出的暖和气息,温着他的脸,他的心,他的手……然后他和她同时都把持不住了,于是……
哎,恁样的事发生在亲生的两娘母身上,竟硬象是有些……别扭。这不就真应了「砍竹扳笋」那句怪话么?老话说为人要有德。咱老张这人,莫非硬就无德么?
……唉,死鬼婆娘当初也还是好。这么些年,就没丢下点想头么?想想那段日子,她刚去那歇,念起她,我这心子也硬是不好过呦,阵阵的,硬就哭得跟个细娃儿一样!
恁概想着,他畏缩起来,既畏世间的法理,又畏自家的心。他恶狠狠地用被盖蒙住脑壳,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大吼:「算了,妈的是该算了!怪都怪老子自家,当初走拐了那一步,就活该是赔进去一辈子!
想起当初的事,他硬觉自家冤得紧。他想,并没人威逼他,他怎就要去把一碗明摆着的苦水端来喝了,只图一时解渴,就不问那水喝不喝得。他又想,最倒霉的还是这点:自家硬象他妈一个看不开的受苦人,分明已熬到了翻身解放的前夕,却偏偏要一头跑去自家跳了河!
想到这点,他顿时又不服起来。他「唬」地一下掀开了被子,一对小眼,在黑暗中忽闪着磷一样的幽光。他心想:他凭啥又晓得这世道还会真的大变,从前,这个倒台,那个倒台,但对于他这种霉气坨坨来说,还不都是一回事么?
「反正不管咋说了,这总是社会造成的!」他气哼哼地自语。「为啥一切冤假错案都可以翻转,连老爹们的帽子都给揭了,而唯独我这『子女』,却还该霉他娘的一辈子?前半辈子,我已经够霉、也忍得够多的了!」
说着他便开始为自家从另一方面找着理由。而这个方面的理由,不必细找,也都是极多极现成的:为啥一个比他大二十来岁、且一嫁二嫁三嫁四嫁过恁多男人且拖了恁大一窝子女并欠了一尻子债的女人,就有权霸住他的一辈子,不光活着霸,连死了都还要霸?为啥?为啥?!
这理由使他变得理直气壮了。他觉得当初就不存在他这辈子非娶牟发英不可的问题。──自家和她又不是结发夫妻,明的只是那么一种关系,她活着的时候咱已对得起她,那现在也是不该还因她而有啥顾虑了!
「哼,」他心头油然升起了一点傲气,口里便用一种含有轻蔑意味的语气低低地说:「娘x,荒唐年辰扯拢的那些,如今怕也是该了结得了!」
可这又并不是他去找别的女人,是去同……她呀。这个念头又浮上他心头。他突然觉得象是一座大山倒向他身上般的沉重。唉,他这把骨头儿,有啥样的力量,敢去同那座无形的大山硬抵?
但事情却又是明摆着的:屈服,那早年不敢奢想、目今已到了手边的幸福,肯定就真要白白地从眼前永远滑脱。──唉,难啊!
咳,常人哪想得出,对于一个不幸的人来说,这幸福二字,有多大的诱惑力!单只是想到它,张轶群便有些不能自持了。他不禁闭上双眼,怀着几分罪孽感觉,细细地试想着那偷尝禁果的滋味……这想象如同一大坛老酒从头到脚浇灌向他,他只觉得自家浑身上下,里里外外,筋在松,骨在垮,整个人都软塌得活象是一堵泡了水的土墙……
戒这酒,他不干……
他不由得权衡起一些得失来。他暗想,当年他蒙受着那样的羞辱跨进这个家,所得到的,几乎纯粹只是种种难堪的痛苦;眼下哩,假若他敢冒冒这个大险,果决地采取它个啥行动的话,那嘛,虽说也必会有痛苦的一面,但……娘的,这一辈子,也就算是没有白活了!
……当真:娘的,自家需要她的抚爱,就象霜打枯了的草需要春雨滋润一样,这是命里的要求,不是哪个贼舅子在旁边鼓鼓捣捣的说他娘些空话,就可以断绝它的!
恁概一想,他心横将起来。他暗暗盘算:是不是干脆趁这静夜,舍他娘的了,这就溜去找她?
这手脚,这身躯都好沉重,活象是有哪个死鬼在硬拖住一样。但同样也如象是鬼使神差似的,一边迟疑,一边又还是咬着牙撑起身来。周身上下都是一团热病样的火烫。这不是要水,不是……
他潜到门边,手抖抖战战的,轻轻地拨开了门闩。他想到走出这步的确是事关重大,便又站住凝了凝神。但他分明觉得此刻她正在盼等着他……
他忽然想到她那儿又并不光是她一个人。这想法立时使他泄气起来,或者不如说是叫他松了一口气,觉得算是也找到了个不必冒这份险的极好借口。不管咋样吧,反正眼下他是不打算再去她那儿了。不过他还是留着门没闩。
她想我,她就来吧。这塌就我一个人。她是她妈的女,怕也该是有一点她妈那胆儿的。娘的,老子们这一辈子左右都已是听命的了,这回,也就还是干脆把它交给命去吧!
于是他躺回床上,心里却留意着那门。后来他觉得恁概好象就不太象是在听命的架势了,也就不再刻意想着它。他嘀咕了一句:反正那门又没闩……
就在他在这朦胧月色中把自家再次交给了命运的时候,他象是听见「那屋」传来了一点啥异样的声响,甚至于简直就是门在响或是有人进出。但他终是以为这是自家想入非非了,因为一切都终是静了下来。他暗暗笑话着自家:──咋咧?说的是听命,就只能是恭恭敬敬的听哪,哪能象是馋猫恋荤样的老挂着那头……
但是那「命」硬就没有把她推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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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蜕心堂:原创艺文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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