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人谈艺》连载 44
此组文字约得自2008-09年左右
今偶然翻屏阅此《达人谈艺》,且粗略点计其篇什之数,莫约已可逾二百。忽忆及昔时读辛稼轩词所识得“杯汝前来,老子今朝,检点形骸”之语,乃窃笑自思:吾此亦当是“令文前来用以检点神魄”之戏举矣。言笑归言笑,毕竟敛容沉吟:斯谈将至何时,从今往后,又将谈甚?——一切皆属未知,一切皆须随缘。此倒真是浮生理趣之所在也。不过旧云“人当'活到老,学到老’”,看来沉溺艺事且又有此谈兴或谈癖之吾,亦当是感斯到老而必将难以自抑地谈之到老罢。固然,“实有感以发之”与“宁缺毋滥”自是此谈基本宗旨。而细想来,其言谈初衷虽是“有感于艺坛诸多可哀现象,颇欲奋笔直抒胸臆以鞭挞或针砭之”,实谈中则更多已是偏向己身于艺事之感悟、或莫如径直说是抒发一种特定的生存体验。可喜慰者,纵然此文因客观需要而成此相对艰涩风格,网络间却仍有众多读者,始终不懈地关注与支持着它。在此达某郑重地向大家谢过了!此外,今岁吾人已至五旬中段,是步壮年而渐向衰老矣。近日稍闲,回首平生,聊吟得述怀古风一篇,干脆附之于此,以供读者诸君了解一下谈艺之人本身罢。再次谢谢各位!
自述
少怀兼济心,中膛迫碧血。窃愿此微生,忝辉彼浩月。
命魄证功勋,寰海等凉热。般般真彩梦,一一假清发。
稍长以识时,乃觉灰飞灭。洁身负原罪,曷可由选择。
幸亦嗜文艺,壮思托翰墨。立志执且诚,勤勉方踏脉。
仍因运乖戾,屡番遭挫折。浮世含沉冤,不公至于极。
勃然扮愤青,言行偶偏激。夙夜常忧叹,犹能悟于质。
萌愿阔且高,著述倚铁笔。一代人文史,诠释藉亲历。
即此逾廿载,寒暑独披阅。岂复得以专,俗务尽须涉。
遂将弱书生,百炼近刚烈。画道长伴随,艺境渐开掘。
蕴意唯求深,行力尚嫌滑。所作多郁闷,每抑类幽咽。
寸心幸识兹,图变挚而切。事关乎认知,尤决于航辙。
数载苦徘徊,眼界终至达。倏忽去桎梏,风格自通脱。
内涵足松灵,外延称泛活。裕力及史论,画品录英杰。
诸艺随兴谈,人本亦相契。持论唯中正,恳切源心得。
闲暇漫吟诗,历感信手拾。平生致搜罗,潜意聊纂缉。
所云虽杳幻,于念更何惑。侠柔任性情,雄豪毕气节。
此身未竟志,彼岸俱绾结。独处或省予,怡然轻太息。
生趣既确享,流光未虚掷。无由建奇功,庶可绍良绩。
为文悉出真,万者累二百。口语多清健,心思必缜密。
敢期久传世?奢望新启迪。彩墨积数千,梦魂留痕迹。
苔原缭荒烟,草野遗坚石。乘醉诩别才,醒时还归匿。
尘海寄蜉蝣,童山隐霹雳。凡事顺天成,一己循道立。
大宇向黄昏,六合色浑壹。
依西画理论,所谓“色调”,乃指画作色彩之基本关系或整体倾向。以之观照国画,则其基调理当是为黑色矣,而此正与吾国绘事中丹青逊让或从属于水墨之理契合。不过西之“三原色”论(红、黄、蓝)连同其整个色光混成学说,确又与吾国“五彩”之谓(红、黄、蓝、黑、白)以及彩墨搭配方式形同天渊之别。彼之画中常色,多应是俱在所谓“间色”之间,既所谓“复色”;依其理,便定是三原色按不同份量之混合,亦即三色之多向交叉组合关系。吾国彩墨画,则首选黑色为恒者,次以诸色入配,若此则以概念言之,应是为任意彩色与墨色之双边融汇关系,而其又更借透明溶液(水)依量掺之,再作用于白底(宣纸),乃产生深浅层次之感。如此这般,两种绘画之色彩趣味,不异而何!——或有疑者谓:以西法,三原色相混,不亦为黑乎?实则此说端的只可在理论上成立。尔若不信,倒是请用红、黄、蓝三色调个纯黑出来看看?坦言之,吾以为绝对套搬七彩光谱理论(红、橙、黄、绿、青、蓝、紫,混而为白,全无则黑)于形质颜料绘事,确实不止一二矛盾;若再将其原封不动引入国画,更是显得牵强附会。或者,这本如中西医理论之分野,委是展示了两种解释事物的认知体系?
因装修房屋弄造一壁炉,却也偶有心得。购那“仿真火炉心”时,原本亦见众多现成石材外壳造型样板,然一则是其价格高得令人咋舌,二来也嫌彼等过于精巧小气,不说只当与画廊“菜画”匹配,委实堪称“罗可可”流风之属。如此这般,遂决意自制一个。制作结果如何,其实并非首要问题;所思所感,则是这艺者与工匠,其技艺之长短,的确颇显其趣。概言之:艺者长于随意性、变化性与独创性,而工匠则长于自律性、规范性与传承性。且是此方之长,几乎恰又正乃彼方之短。噫,不知此点滴之得,于诸多艺者,倒是有无小小裨益。——吾不再言及工匠,盖为知其必无可能观此文字也。
近年来因出没于网络间,尤因自家几个大帖的长期连载,不知不觉在这虚拟空间内,名副其实地便小有了一点儿“虚名”。或更因一己所谈所为无论如何总算是颇称个性化罢,这或毁或誉之声,也时时生发于网络各论坛间。固然,艺者皆望己艺能得观众首肯,论者亦期己论能得听众认同,然细想起来,此事却是断不可能的,除非尔之作为,从本质上说便无关痛痒、且其步履亦稳妥地踏在了这“人间正道”之上(即便如此,“叛逆”一方也会“砸”尔的)。是以必须清醒看待此事。天下人之见解,自是皆需了解与吸取、扬弃或包容;而一己之主意,则又确是不可不拿定。不听人言,自身岂无所见不周,乃极可能身陷暗境而不觉;轻听人言,稍稍把持不住,又自然而然便成人云亦云之势,若此则汝更有何独立精神可言?由此掌握尺度,仍是至关紧要之事。相信读者诸君已明此意,不赘述了。然有一点不妨顺带提及,其倒也可表明达某自家对此事的态度。——人有见吾品艺置录而吾自家却又持艺者,便不止一二戏问吾自家之艺却当录于何品。吾之态度一向鲜明,今借此答之:虽是吾自家心愿竭己身之力仰攀高品,但事实若何,又岂是该由吾自家说了算得的!所以还是归结于夙昔曾表述之意:艺者只走自己之路,是非成败,一任世人评说。或干脆换言之:无论人将我视作何物,我只是我,正如那闹天宫者,人将其称作齐天大圣也罢,弼马温也罢,天产石猴就是天产石猴。呵呵……
偶尔浏览印话,亦受启发。今之人,急欲求新图变者多,如印者,或过分将版画、图案与设计构成因素引入篆刻,至减弱金石本味,此却当与丹青画手滥援工艺制作技术于绘事类同。吾自始至终坚持各艺术门类须有其本身基本面目之观点。然则吾亦力倡绘事诸要素——品格、意境、形象、构图、技法、质纹等,全面之个性化。如何解决这一矛盾,思之,除事度之把握及艺人自身综合素养必得与之匹配外,工具之“坚守”与“玩转”,绝对乃其事重中之重者。试想:印者之作纯显古意含蕴之刀锋篆骨,画者之作遍布内力张弛之笔触墨痕,据此前提,即便其中还渗入别的因素,亦终将为其包容消解,又岂至于“强宾压主”焉。事亦类乎传统兵器,虽其各有厉害,然枪戟终主刺,刀斧终主砍,棍锤终主击,且是各物俱有其与之相配的演练套路,此则乃是丝毫含糊不得的。吾言可否发人以思,恭请读者静心辨识。
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对诗歌品类之辨析,固然细致入微,且是卓有创见。然吾不知其本意,是否严格依照等级序列编目?其序是为: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练、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而依吾之见,则其等级序列似应为:雄浑、豪放、自然、高古、典雅、劲健、悲慨、超诣、沉着、洗练、冲淡、旷达、飘逸、含蓄、清奇、精神、委曲、流动、缜密、疏野、形容、实境、绮丽、纤秾。说归说了,不过此等依风格排序之事,自是不可避免受一己习性喜好左右,而且事实上这品类自身在具体作品中亦不可能通通皆泾渭分明,详察之必有主从连带交叉等关系。不知读者诸君以为然否。
钟嵘《诗品》固因主观、牵强之病以至分品欠妥,但其所倡之诗歌创作“真美”原则,即文艺作品必得有真情实感,不可无病呻吟,同时“真美”亦与艺术表现之自然密切相关——“自然英旨,罕值其人”,则实在值得称道。今之无病呻吟与矫揉造作之诗文书画及各类“文艺创作”皆可谓多矣,而发乎至性至情兼又显得淳朴自然之作,十中难有其一。固然,虽非是单有真情而匠心少欠之作亦可擅优胜,但这艺事中之真情实感,绝对乃是第一位的,有它,方及其余。换言之,此乃斯事之先决条件,必得据此条件、且有不将此挚情切感淋漓渲泻便无以为快之身心冲动,才当“集结”一己全副技艺学识与神思胆魄连同认知经验,以入名符其实之创造性境界。不仅如此,整个创作活动中,还须时刻以寸心把握其尺度,力求所创之境,浑如天成般不露圭角。——果能若是,上品之艺有望得成,此是艺人之幸,观者之幸,更乃艺事自身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