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版“圣女贞德”——山本八重
▲2013年大河剧《八重之樱》中由日本女星绫濑遥饰演的山本八重。
▲历史上的山本八重与她第二任丈夫新岛襄
1、雄藩会津
在人类漫长的封建历史之中,女性由于其经济地位的底下,往往扮演着“被侮辱和损害”的角色。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一个政权面临崩塌的绝境或新兴政治势力崛起之际,又往往为了鼓舞士气、彰显正义而将女性推上神台。
如此种种,可谓不胜枚举。而在我们的邻国日本,此类人物亦不在少数。除了源、平两大武士集团争雄之际,更涌现出了巴御前、阪额御前这样的传奇级女将,至于类似于花木兰、穆桂英那样小说、演义中的“女杰”,更是多如过江之鲫。而山本八重更被视为日本版“圣女贞德”。
电视剧版《八重之樱》的开场,是一段美国南北战争的交锋画面。虽然不免会令人产生“走错片场”的错觉。但却彰显了主创团队的“别有用心”。毕竟在世界各主流国家之中,美国主流媒体在弭平内战伤痕方面,可谓匠心独具。
毕竟美国这场“兄弟阋墙”式的内战,所造成远超历代对外用兵伤亡总和。因此美国主流媒体不得不妙笔生花,赋予其各种崇高的使命和理想主义的光环。而同样以内战一个中产阶层女孩蜕变为主线的故事,《八重之樱》自然而然的借鉴了《乱世佳人》中的很多表现手法。
▲其实《八重之樱》的时代背景和故事架构都更类似于《乱世佳人》
当然南北战争时的美国与正处在江户幕府统治末期的日本,无论是政治架构还是社会风俗都有着天壤之别。因此镜头很快便摇回了日本,定格在“戊辰战争”爆发前的1852年: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点展开整个故事的讲述,而不是山本八重出生的1845年。主要缘于这一年会津藩第八代藩主松平容敬病重,长期以人质身份驻留江户的养子松平容保被准许回藩继任。而作为站在整个日本角度审视整个幕末政治走向的主要线索,松平容保的戏份基本涵盖了《八重之樱》上半部分《会津编》的始终。
▲大河剧《八重之樱》中的会津藩主松平容保
会津藩地处本州岛的东北部,虽为群山环绕。但其主城若松周边却是依托猪苗代湖的肥沃盆地,加上扼守陆奥、出羽、甚至越后诸藩进入关东平原的要冲。因此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其初代藩主是第二代将军德川秀忠的庶子保科正之。德川氏的子孙缘何会出现武田遗臣保科氏的门下。故事还要从将军的“后宫”大奥里的争斗说起:
德川秀忠的正室浅井江可谓“大有来头”,其母是号称“战国第一美人”的织田市(织田信长之妹),其父则是一度雄踞近江的浅井长政。两个姐姐,一个给丰臣秀吉当了“小三”(即丰臣氏继承人丰臣秀赖的生母浅井茶茶),另一个则在德川氏与丰臣氏的大阪决战中扮演居中调停的角色(即“萤火虫大名”京极高次的夫人浅井初)。
更为夸张的是,浅井江在嫁给德川秀忠之前,已经有过两段婚史。先后嫁给过织田信长的外甥佐治一成和丰臣秀吉的外甥丰臣秀胜。但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阅历颇为复杂的女人,在入主幕府将军的后宫之后却醋意大发,对丈夫德川秀忠的私生活严加干涉。这一点从德川秀忠虽贵为武家领袖,却长期不敢册立侧室便可见一斑。因此当得知德川秀忠与侍女神尾静有染,且生下一子之时,浅井江的愤怒自然可想而知。德川秀忠无奈之下,只能将神尾静母子送到家臣保科正光的门下。
保科正光没有子嗣,虽另有养子。不过既然将军把私生子送过来了,也只好将这个孩子作为自己的继承人,取名保科正之。在此后的十数年间,浅井江虽然于1626年病逝。但德川秀忠似乎畏惧其余威,直到1629年才正式召见保科正之。但18年的骨肉分离,早已淡化了两人之间的父子亲情。终德川秀忠一生,保科正之均未见重用。倒是德川秀忠与浅井江的儿子德川家光继承将军之位后,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颇为照顾。将其从保科正光的封地——信浓国高远藩转封至会津。
▲大河剧《葵三代》中由日本悍妇专业户岩下志麻阿姨饰演的浅井江
▲大河剧《葵三代》中由日本悍妇专业户岩下志麻阿姨饰演的浅井江
1651年德川家光临终之前,特意将保科正之唤到病榻前,将自己的继承人德川家纲托付予其照顾。而保科正之不仅在有生之年全力支持侄子德川家纲的统治,更在死前留下总计十五条的“会津家训”,其中开宗明义便宣称“会津藩是为了守护将军家而存在,如有藩主背叛则家臣不可跟随”。
当然,在武士立国的江户幕府统治之下,除了忠心耿耿之外,还要有雄厚的武力。因此在承平三百年的情况之下,会津藩上下仍长期保持着尚武的精神。在电视剧《八重之樱》中还特意还原了松平容保就藩会津之后,于大野原首次主持“追鸟狩”的盛况:
依照会津藩历代所遵从的“长沼流军学”的布阵韬略,全藩武士除了藩主指挥的中军外,分为十二组。每一组内有骑马武者,徒步武者,铁炮足轻等混合。又以四组为一“阵”,共分为三阵。每“阵”的指挥为阵将,由家老担任。以中军本阵约1000人,每阵约1600人 ,辎重队约400人计算,那会津藩每两年一度的“追鸟狩”总计需出动 6200人的军势。不亚于一场大规模的军事演习。
“追鸟狩”的前一夜,大军需在大野原露宿一晚。在天光之时本阵吹动法螺,随即会将数十只雉鸡或鸭放出,然后率军抓回来,当作战场讨敌的练习。而最初抓到鸟的人,如战场上第一位取到敌人首级一样。可随即到藩主面前领赏。据说松平容保首次以藩主身份指挥全军之时威风凛凛的,在旁的近臣都感叹说:“真的如土津公(保科正之)复活。”但此刻的他们并不知道在遥远的江户,来犯的美国舰队已经用体型庞大的蒸汽战舰告知了日本武士:“大人,时代变了”。
▲被江户幕府称之为“黑船”的美国海军蒸汽明轮战舰
2、鏖战京都
随着江户幕府在美国海军的武力逼迫下宣布“开国”,西方列强随即纷至沓来。日本国内的各派势力也跟着蠢蠢欲动。作为德川家的子孙,松平容保的政治立场自然是站在幕府这一边的。何况此时的他已经受命出任江户幕府新设的“京都守护”一职,维护京都的治安更是责无旁贷。但此举却遭到了会津藩内“家老”西乡赖母等人的竭力反对。
在西乡赖母看来地处关东的会津藩出兵京都,不仅是劳师远征,更将成为倒幕派的众矢之的,将来可能陷会津藩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松平容保虽然搬出保科正之“会津藩永远忠于德川幕府”的家训为挡箭牌,但仍不得不尽量减少出兵京都对会津藩财政的影响。于是相对便宜的浪人便成了会津藩守护京都的首选。
▲松平容保不顾西乡赖母等重臣的反对,执意出兵京都
对于重新集结于京都郊外壬生村的浪人,松平容保首先进行了一番重新的选拔和甄别。“新选组”之名也由此而来。在一番残酷的内斗之后,“新选组”的成员基本团结在了农民出身的剑客近藤勇的麾下,以“诚”字为队旗。这种以浪人对抗浪人的手段,固然不失高明但却彰显出了其在经历了连番内斗之后的虚弱。昔日主导日本列岛的武士阶层只能龟缩在浪人的身后,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从职能上来说“新选组”不过是一群城管,在今天的日本却被包装成偶像男团
可惜,“新选组”的暴力执法并未压制事态的恶化。反而引发了更大规模的武装冲突。眼见江户幕府无力压制反对派。1867年登基的明治天皇干脆与萨摩、长州等西南强藩联手,要求江户幕府交还政权。不甘就此退出历史舞台的江户幕府末代将军德川庆喜,随即纠集了会津等亲藩向京都进军,却在鸟羽、伏见一线被萨摩—长州联军打得溃不成军。此战之中山本八重的哥哥山本觉马失踪,弟弟山本三郎战死。
3、若松之殇
末代将军德川庆喜逃回江户后,幕府内分裂成“恭顺派”和“主战派”。德川庆喜最后接受了“恭顺派”的主张,解雇了支持“主战派”争取法国援助进行决战主张的法国军事教官歇多万。任命日本近代海军的创始人,主张“绝对恭顺”的胜海舟为陆军总裁,主持与明治政府的谈判事务。1868年3月14日,江户宣布“无血开城”。
德川幕府虽然宣告覆灭,但内战还没有结束。被列为“朝敌”的会津藩主松平容保自回会津以后,整备军火,改革兵制,准备和明治政府军决一死战,会津一时成为反明治政府势力的中心。江户开城以后,原幕府步兵奉行大鸟圭介更带领忠于江户幕府的2000武士逃到了会津藩。
客观的说,松平容保此时如效仿德川庆喜宣布降服,其本人所遭遇的处分也不过是幽禁而已。但其麾下家臣及会津藩士特别是退守会津的“新撰组”成员,却大多在京都欠下了“倒幕”人士的累累血债,未必能全身而退。加上其周边奥羽诸藩大多并未经历过“鸟羽、伏见之战”。对“倒幕”派的军事优势没有直观的了解。仍迷信于东北地区复杂的地势及骁勇的民风。对不经一战便宣告降服的理性声音自然是听不进去的。何况即便开战,也不过是地处东北咽喉的会津藩首当其冲。因此在内外压力之下,松平容保只能选择死战到底。
8月23日,明治政府军抵达会津藩的首府若松城下,开始酝酿攻坚。当时军中有两种战略,一是采用“除支弱干”的办法,先征服米泽,仙台;一是先攻会津,考虑到米泽、仙台久攻不下则战事势必拖延到冬季,这对以萨摩、长州等南方兵为主的明治政府军很不利。于是明治政府军决定采用“会津攻城,仙米攻心”的战略。
9月初,虽然围攻会津藩的明治政府军已达到3万人。但会津藩方面亦有7000~10000人的战力。其中除了会津藩士3000人之外,还有从江户转战而来的旧幕府军步兵队、传习队、冲锋近3000人,奥羽列藩同盟军1000人以上。而除了悍不畏死的“新撰组”及其他浪人组织之外,会津藩方面还将主城若松城内的男丁编组为以中国故事里的四方神明命名的民兵组织,即所谓的“朱雀队”(18-35岁)、“青龙队”(36-49岁)、“玄武队”(50岁以上)和“白虎队”(16-17岁)。
城内的武士女眷也被组成“娘子军”,其中骁勇者如山本八重者冲锋陷阵,柔软者则照顾伤患、搬运弹药。一时间整个会津藩呈现全民皆兵、同仇敌忾的状态。加上当地复杂的地形,会津藩方面如果能够顺利的将战事拖到冬季,对明治政府军而言的确将更为艰难。
▲会津藩臆想中的娘子军破敌图
但是会津虽然兵力雄厚,但面对两线夹击的明治政府军却仍难免顾此失彼。其中东部战线更由于有多个峠口要防守,兵力更趋分散。再加上联军之中各方人马互不统属,造成了指挥调度上的困难。而偏偏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明治政府军如有神助一般的绕开会津藩重兵布防的中山峠,从只部署700~800名兵力(主要以旧幕府传习队为主)的母成峠突破会津藩防线,直趋若松城下。
▲《八重之樱》中手持新式来福枪毙敌无算的山本八重
包括山本八重及其父山本权八在内的会津藩士虽依托若松城墙拼死抵抗,但最终旧式的日本城堡难以抵挡明治政府军所装备的英制阿姆斯特朗榴弹炮。而在外线作战的会津藩各部从远处看到若松城起火,均误以为后方已失陷。纷纷丧失战斗意志。其中19名由16、17岁会津藩士的子弟们组成的“白虎队”成员更在饭盛山集体剖腹自杀。即便如此从9月14日开始,明治政府军发动总攻击开始。直到22日松平容保才宣布开城投降。仍可见其之顽强。而这番拼死抵抗,对于松平容保而言也并非全无效果。最终他本人不仅保全了首级,其嫡子松平容大更被允许保留华族的身份。
▲《八重之樱》中明治政府军所装备的新型榴弹炮
但是在明治政府军获胜后,长州藩将会津藩的战死者判为“贼党”而不允许下葬,尸体因长时间放置遭到风吹日晒,或被鸟兽啄食而惨不忍睹。在整场戊辰战争中,以会津战后对死者遗体的凌辱最为残忍,甚至有人因埋葬了死者而被入狱关押数日。半年之后,因考虑到疫病的流行才允许埋葬死者。而幸存的会津藩武士也被迁移到被称为“白河以北一山百文”(意即一文不值的落后之地)的斗南藩(今属青森县)居住。等待他们的无疑是极端穷苦的生活。
山本八重虽然因为是一介女流而免于处分。但却也不得不面临家破人亡的凄苦人生。因为就在若松城陷落前后,其第一任丈夫川崎尚之助向山本八重提出离婚。川崎尚之助本是但马出石藩(今属于兵库县)的藩医之子。早年醉心于“兰学”的川崎尚之助因为知道会津藩的日新馆成立了兰学所,他前往拜访该兰学所教席的山本觉马。此后便寄居于山本家中,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1865年在家人的撮合之下,山本八重与川崎尚之助喜结连理。
但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却最终令两人不得不劳燕双飞。有趣的是后世对于其婚姻破裂的原因,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有人说山本八重不愿来自他藩的川崎尚之助卷入会津的战争之中,而主动提出解除婚约。而另一派的观点则宣称是川崎尚之助不希望山本八重以武士之妻的身份而遭遇明治政府的处分。但无论如何,这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情况在明治维新的大潮之中并不罕见。
就在山本八重苦苦挣扎于生活的艰辛之际,一封来自京都的信却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原来长期被山本家视为已死的长子山本觉马仍在人间。早在“禁门之变”中,以会津藩炮队队长的山本觉马便突患眼疾,遂开始过著不辨黑白的日子。鸟羽、伏见之战后,滞留京都的山本觉马更成为了萨摩藩的战俘。但就是在这段暗无天日的生活之后,山本觉马突然时来远转,成为了萨摩藩高层的座上宾。
日本官方的解释是身为囚徒的他撰写许多有关政治、经济、教育、卫生、衣食住行、贸易诸般等为主题的“管见”文章。最终以其“眼盲心不盲”的才干,得到西乡隆盛的高度赞誉,不久便被释放,更延聘为京都的施政顾问。日本最初的小学、科学研究所、劝业大博览会举措均出自山本觉马的构想。
但从常理来推断,山本觉马被俘之时正值“戊辰战争”的高潮期,即便其诸多见解颇有见地,也未必能打动忙于军事的西乡隆盛等人。山本觉马真正得以平步青云的原因,或许正是帮助明治政府军瓦解了会津藩的防线,毕竟对于来自西南的萨摩、长州诸藩将佐而言,会津藩的兵要地志、战备弱点均需要一个“引路人”来指点。而在山本觉马的举荐之下,来到京都的山本八重担任了京都女红厂的见习教导。并由此开辟了她人生的第二段经历。
在明治维新的日本开化浪潮之中,山本八重与第二任丈夫新岛襄共同在京都地区开设基督教学府“同志社英学校”的举动,一度引发了当时日本列岛的关注。当然真正令山本八重得到日本官方肯定的,还是其在新岛襄死后,已过不惑之年仍毅然投身于中日甲午战争及日俄战争的洪流之中,以护士的身份活跃于广岛、大阪等地的陆军医院。“明治天皇”睦仁的两次授勋,足以奠定其在日本当时主流媒体之中的地位。以至于1928年,已过耄耋之年的山本八重还被受邀参加了“昭和天皇”裕仁的即位大典。
▲在第一任丈夫病饿而死之后,山本八重毅然嫁给了维新志士新岛襄
▲晚年的山本八重
落后淘汰于进步,崛起埋葬衰落本是常态。但本应属于旧势力的代表,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松平容保、山本八重等人的形象,缘何在战后的日本逐渐被抬高。甚至还将其与其麾下臣民以卵击石般的抵抗演绎成“会津魂”。我们或许只能从日本近代史特别是其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程寻找答案。著名作家司马辽太郎曾经说过:“想起会津,就感到日本这个民族还不是太无可救药”。而笔者却认为,正是有会津这样的先例,才让历代日本统治者觉得无论他们如何冥顽不灵,也始终会有人站出来替他们吃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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