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焕章:沈从文的木板\李 辉

  刘焕章先生,今年九十大寿了!

  十多年前,请吉林卫视的“回家”栏目,专程拍摄刘焕章重回故里的故事。他是河北乐亭人,在家乡的这个小村庄,刘焕章度过童年的十年时光。十五岁父亲去世之后,刘焕章离开村庄,似乎与这里不再有什么关联。可是,当拍摄他的“回家”时,到达村庄之前,刘焕章一直认为,他是个丢失家乡和童年的人,这个村庄只有一段缺乏母爱也无父爱的孤单童年。所以,他认定自己在这里既无怀念也不会伤感。

  其实,在刘焕章心中,乡愁一直都在。

  刘焕章重回村庄的故事,是需要由不同的镜头来加以呈现。他写过一本自传《走我自己的路》。刘焕章说,他将自我之路开始在一九五一年。这一年,二十一岁的刘焕章考入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刘焕章写到:“我总是想寻找一条与过去完全不同的路,一条我认为更为开拓的路。”

  来到北京,我才知道雕塑家刘焕章是沈从文先生侄女朝慧的女婿。

  沈从文于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三十日离开北京,下放至位于湖北咸宁的文化部五七干校劳动。一年多之后,一九七一年八月二十一日,与张兆和同车抵达丹江。半年之后,一九七二年二月,七十岁的沈从文获准回京治病,离开丹江,从此不再前往。木板上的地址,应是他在离开咸宁之前,亲笔在装运行李的木箱上写下的。但木箱何种方式、何时回到了北京,又如何被拆开从历史博物馆运到中央美院,堆放在仓库里,均不得而知。

  沈从文乘车途经随县前往丹江的那一年,我十六岁。或许,某一天,我所打量过的某列火车,装载的正是他和他的行李木箱。匆匆东来,又匆匆西去。没有想到,许多年后,那一年他所经历的故事成为我追寻的历史场景。

  一九八五年,刘焕章应邀到香港举办展览,其雕塑作品需要木箱装运。当时,木材尚属计划调控物资,市场上难以买到,中国美协为此特批一批木材,供刘焕章制作箱子。木材运至美院,才发现木板过厚。正好仓库里有一批十年前从历史博物馆运来的旧木板,其尺寸较为适合,于是,遂以新木材与之交换。展览结束,展品从香港运回北京。再过几年,才将木箱拆开。忽然,刘焕章发现有两块旧木板的内侧各有字迹。一块上面由毛笔直接书写,另一块上面贴着写好的纸条。内容都是“丹江文化部办事处沈从文”。经辨认,竟是沈从文本人书写。

  由此可见,木板毕竟与沈家有缘。普通木板,伴随着一代文豪漂泊迁徙,贴近过一位老人的困惑、焦虑,在亲友的眼里也就多了一份亲切,在我的眼里则多了一些历史意味。在他讬运的行李中,应该就有标明“丹江文化部办事处沈从文”字样的木板。

  刘焕章、沈朝慧夫妇第一次向我讲述木板机缘的故事,应该是在多年之前。当时,他们正为木板后来又不知去向而懊丧。还说,要是早些认识我送给我就好了。木板与沈从文相关,岁月流光碎影中,木板支离漂泊,机缘巧合,最终旅行到他的手中,怎能不让他诧异而激动?机缘仍在。二〇〇六年夏天,他们的房子改造所有老式暖气,拆除设备时,贴有纸条地址的那块木板,忽然间从管道缝里露了出来。尽管另外一块虽暂无踪迹,但已足让他们高兴了。

  “这块木板送给你吧!你研究那段历史,一定感兴趣。”一见到我,刘先生眉毛扬起,总是显得特别有神的眼睛,瞪得更大更圆,亮得喜人。从此,在我的各式各样的史料收藏中,多了一个特殊的礼物。

  八十年代,黄永玉先生参观刘焕章的雕塑展,写下《刘焕章这个人》。黄先生笔下写道:“刘焕章的个展,使我想起希腊神话中无休止地把山上滚下来的巨石推回到山上去的那位不倦的英雄。但他不像那位英雄暗自怨尤,也没有那点连死神也骗走了的狡猾,他只是老老实实地在推那没完没了的石头。在他了不起的工作室中,一位雕塑界的老前辈不禁热泪盈眶,为刘的顽强和他那忠贞的艺术气质……”

  许多年过去,我们一直与刘先生夫妇有颇深交往。

  曾经记得,二〇一五年九月,刘焕章吃瓠瓜,没有想到固然有毒。幸好朝慧娘娘赶紧将之送进医院,一位医术颇高的医生,终于将他抢救过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今年春节初三,大家一起庆贺刘焕章先生九十大寿。这一天,满脸的大胡子,笑得十分开心!幸福一家人,快乐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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