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46 / “深沉的玫瑰”之一
《深沉的玫瑰》(1975)
序言
有一个缪斯启迪诗人这一浪漫派的教条正是古典派宣扬的;诗歌作为智性的一种运作这一古典派的教条则是一个浪漫派,坡,在1846年前后阐述的。这一点近乎悖论。除了单独几个梦中获得灵感的事例——比德[1]讲述的牧师之梦[2],著名的柯勒律治之梦[3]——以外,显然两种教条都拥有各自的真实性,只是它们分别对应了进程的不同阶段。(缪斯一词我们应当理解为希伯来人和弥尔顿所谓的灵性和我们可悲的神话所谓的潜意识。)就我而言,那进程是或多或少恒定不变的。我起初感觉到的是一个形式,仿佛一座遥远的岛屿,随后它将成为一段叙述或一首诗。我看见结尾也看见开头,而非处于两者之间的东西。这是逐渐向我显露出来的,在星辰或机运顺利的时候。不止一次我不得不从穿过黑暗领域的原路折返。我试图尽可能少干预作品的进展。我不想让我的观点将它扭曲,无疑它们是无关紧要的。有目的的艺术[4]这一概念是一种天真,因为无人知晓他所执行的全部。一个作家,吉卜林承认说,可以构想一个寓言,但却看不透它的寓意。他必须忠于自己的想象,而非仅仅是一种假定的“现实”转瞬即逝的境况。
文学自诗歌起步,并且可能要晚好几个世纪才认清散文的可能性。经过四百年,盎格鲁撒克森人留下了一种可敬之作并不罕见的诗歌和一种说不上明晰的散文。词语或许原本就是一种魔法的符号,或许被时间的高利贷消蚀殆尽了。诗人的使命或许就是让词语,哪怕是以部分的方式,重现它最初的,如今已被遮蔽的效能。所有的诗歌或许都拥有两个职责:精确传递一件事并给予我们全身心的触动,如贴近大海一般。我在这里有一个维吉尔的例子:
Tendebanque manus ripae ulterioris amore.[5]
梅瑞狄思[6]的一例:
Not till the fire is dying in the grate
Look we for any kinship with the stars[7]
或卢贡内斯的这段亚历山大体,它的西班牙语试图回归拉丁语:
苦痛与时日众多之人。[8]
这样的诗句在记忆中继续它们变化无常的道路。
在这么多——太多了——年头的文学练习之后,我并不信奉一种美学。为什么要在习惯加诸我们的自然限制之上再增添任何一种理论的限制呢?理论,如同政治或宗教组织的信念一样,无非是刺激而已。它们因作者而异。惠特曼否定韵律是有道理的;那种否定在雨果这里就可能会是一种荒谬。
在浏览这本书的校样时,我不无恼怒地注意到失明占据了一个它并未在我生命中占据的悲伤的位置。失明是一种禁锢,但也是一个解放,一场适于创造的孤独,一把钥匙和一门代数。
J.L.B.
布宜诺斯艾利斯,1975年6月
[1] Beda(约672-735),英国神学家,历史学家。
[2] 比德曾写道七世纪的英国牧师凯德蒙(Caedmon)得上帝之梦而一夜间学会作诗。
[3]《忽必烈汗》(Kubla Khan)据柯勒律治称是抄录自一个梦中的诗句。
[4] Arte comprometido,指有社会或政治倾向的文学艺术。
[5] 拉丁语:“他们伸开双手渴求更远的岸滨”——《埃涅阿斯纪》。
[6] George Meredith(1828-1909),英国小说家,诗人。
[7] 英语:“直到火焰在炉中即将熄灭/我们才去探寻与星辰的任何联系”——《现代爱情》(Modern Love)。
[8] 《法尼恩的故事》(Historia de Phanión)。
我
颅骨,秘密的心脏,
我看不见的血的通路,
那普洛透斯,梦的邃道,
内脏,颈项,骨骼。
我是那些事物。不可思议
我也是一柄剑的记忆
一轮孤独的落日的记忆
在黄金,黑暗,虚无中散去。
我是从港口看到船头的人;
我是不多几本书,不多几幅
被时间磨蚀的版画。
我是对亡者心生嫉妒的人。
更奇特的是身为那个
在一间屋内编结词语的人。
宇宙起源学
没有黑暗也没有混沌。黑暗
需要看的眼睛,如同声音
和静默需要耳朵一样,
镜子则需要留居的形体。
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甚至没有
一种神性来先行构想
那静寂,在那必将是无限的
时间的第一夜开始之前。
晦黯者赫拉克利特[1]的大河
尚未开始它无可逆转的进程,
它从过去流淌到未来,
它从遗忘流淌到遗忘。
已在受苦的某物。渴求的某物。
随后是宇宙的历史。当下。
[1] Heráclito el Oscuro,赫拉克利特因表达隐晦而在罗马时代获得此名。
梦
当午夜的时钟挥霍着
一种慷慨的时间,
我将比尤利西斯的桨手行得更远
去到梦的国度,人类的记忆
无法企及的所在。
从那被湮没的国度我救回
我仍未领悟的残余:
简化植物学的草,
略有些异样的动物,
和死者的谈话,
实际上是面具的脸,
极为古老的语言的文字
有时候是一种无可比拟的恐怖
并非白昼可能带来的那种。
我将是众人或无人。我将是那个
是我而不自知的另一个人,他见过
那另一个梦,我的醒觉。他细察,
看淡并微笑。
布朗宁决定当诗人
在伦敦这些红色的迷宫里
我发现我已经选中了
人类的职业里最奇特的一种,
虽说所有职业庶几都是如此。
仿佛那些炼金术士
在易变的水银里
探求哲人之石,
我要探求让平凡的词语
——赌徒作记号的纸牌,常人的钱币——
交出那魔法,它们曾经拥有过它
在托尔是神灵与咆哮,
雷电与祈祷之时。
用今日的言语
将轮到我说出永恒的事物;
我将尝试不辜负
拜伦的伟大回声。
我身为的这堆尘土将不可战胜。
倘若有一个女人分享我的爱
我的诗将触及同轴天宇的第十重;
倘若有一个女人弃绝我的爱
我将让我的伤痛成为一曲音乐,
一条在时间里回响不绝的宏亮之河。
我将忘我而活。
我将是我瞥见又遗忘的那张脸,
我将是犹大,他接受了
成为叛徒的神圣使命,
我将是沼泽里的卡利班[1],
我将是一个雇佣兵,他死去
既无恐惧也无信仰,
我将是波利克拉底[2],他怀着惊惧看见
命运带来指环的重归,
我将是仇恨我的朋友。
波斯人将给我夜莺,罗马给我刀剑。
面具,苦痛,重生,
它们拆散又织起我的命运
而有朝一日我将是罗伯特·布朗宁。
[1] Calibán,莎士比亚《暴风雨》(The Tempest)中的角色。布朗宁曾写过《卡拉班呼唤塞忒波斯》(Caliban Upon Setibos)一诗。
[2] Polícrates(公元前570-公元前522),希腊萨摩斯岛(Samos)上的暴君,为逃避好运逆转而将一枚指环投入大海,数日后指环在一渔民进贡的鱼腹中回到他面前。
豹子[1]
在坚强的铁栅后面这豹子
将无尽地重复那单调的路径
即(它却一无所知)它的命运
身为黑色的珍宝,噩运与囚徒。
千万只经过,又有千万只
回返,但独一无二而永恒的
是这宿命的豹子,在洞穴里划着
直线,一个永恒的阿基里斯
在那个希腊人的梦里所划的线。
它不知道世上有草原和山脉
在那里麋鹿微微颤动的脏腑
本可以愉悦它盲目的胃口。
星球的多样尽是徒劳。无论谁
最终走完的行程都早已注定。
[1] 亦收录于《老虎的黄金》(1972年)。
野牛
如山一般,黯然浑沌,无可破解,
红得就像是熄灭的煤渣,
一身钢筋铁骨缓缓行进在
它不倦的野性那迷茫的孤独里。
全副武装的前额抬起。在这头
沉睡之暴怒的古老公牛身上,
我看到了西部的红种人
和阿尔塔米拉[1]失踪的人们。
于是我想到它漠视人类的时间,
它幽暗的镜子是记忆。
时间不曾将它触及,它进化的
历史也没有,无论怎样多变与空幻。
超乎时间,数不胜数,零,
就是这头最后也是最初的野牛。
[1] Altamira,西班牙一自然溶洞,以其新石器时代的岩画著名。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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