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朋友还是要常庄碰碰的

现在,社交恐惧症是常见病、多发病。

我也是。不愿见人,不愿接电话,甚至不愿指谈(打字聊天)。

上古时,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现在是,一本书,一只手机,一日天,在陋室,有游戏,可追剧,我亦不改其乐。宅哉,我也。

宅多了,真会懒,人体的功能也会退化。

一桩简单的事,就是不晓得哪能开口,微信也变得不晓得哪能发,电话也变得不晓得哪能打。更不要说动身了。

一个非常想见而少有机会见到的人,突然出现了可以见的契机,也会放弃。

一件非常想做而少有机会去做的事,突然出现了可以做的契机,也会掼忒。

严重时,有位朋友约他吃饭,虽然他想这样的机会想了很久,但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拒绝。

他随便找了借口,说已先接受了别的饭搭子的邀约,就推掉了。

十分钟后突然后悔,见那人还在线上,便又说,自己原来约的那个饭搭子有事不来了,他有空的。

但人家也已经约好了新的饭搭子。

还有。他发了一张照片,看见她点赞了。好有冲动想与她小窗口聊一歇天,但却只是想,没去做。

他总觉得她会很忙,正同时跟好多帅哥在打情骂俏呢。

他打开小窗口,又关上,又打开,又关上,每次都心痒难忍。

终于鼓起梁静茹给的勇气,发了一句:“在吗”?却已经没了回应。

我也有。春天的一次普通的踏青,从三月底约到四月中,结果还是没有约成。

啥叫啥说走就走的旅行?说走而已,哪里就走了。

虽然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毕竟未遂,狠容易因此而“心有戚戚焉”。

一定要说出它们的共同原因,恐怕用得上这样一句英语:not ready(没准备好)。

准备好请吃,却可能没想好如何应对被婉拒后的尴尬。

准备好赴约,却可能没想好如何譬解被讲成“轻骨头”的狼狈。

准备好聊天,却可能没想好如何驱赶与他人分享一杯羹的不甘。

准备好接纳,却可能没想好如何排遣屈尊俯就的卑微。

总之,I am not ready。

Not ready不是没有准备过。

Not ready是想准备而不知道要哪能准备才好,是准备过了到头来却随便哪能也准备不好。

这样not ready的人,多半不笨,自视也不低,不是不想要,只是想要最好。

可是,求不到best,又不肯迁就于better,最后连原来的good也没有了呀。

值得一提的是,这样的尴尬,往往发生在相互感情狠狠不错的朋友之间,尤其是男女朋友之间吧。

真的只是要谈工作,谈生意,一咬牙,一跺脚,决心也就下了。

正因为如今在这世上,朋友之间,男女之间要产生些没有太多邪念的感情已是很难,而要维护和发展这样的感情,就更难了。

因为难得,所以珍惜;因为珍惜,所以脆弱。

感情这玩意,有多少创造升华的能量,就有多少破坏毁灭的能量,就象最珍贵的珍珠也最易破碎,捧也不是,放也不是。

正因为如此,我们都晓得,所谓珍惜,就是要在乎对方的细微感觉,就象希望别人也在乎自己的细微感觉一样。

因而,做起事来,开起口来,我们总想着要小心翼翼再小心翼翼,一直小心翼翼到开不了口,做不成事为止。

多少人生的美好风景,只好在自己的心头描摹。

我们总觉得,这是我们的心理产生了问题。其实不然。

前两天,闲来无事,又拿出费孝通的《乡土中国》来翻阅。

费孝通认为,依人类学的理论,感情的脆弱其实“是内脏的变化。这变化形成了动作的趋势,本身是一种紧张状态,发动行为的力量”。

而“体内的紧张状态”,是因为“带着强烈的感情”。

诚哉斯言。

是啊,那些鬼使神差的拒绝、嗫嗫嚅嚅的请求和颠三倒四的抢白,都强烈得很,也紧张得很呢。

毋庸讳言,我们的心底都很讨厌自己的这种不合时宜的强烈和紧张。

但如何去避免呢?

费孝通认为,“一种刺激和一种反应之间的关联,经过了练习,已经相当固定的话,多少可说成为自动时”,就不再会有先前的那种强烈和紧张,而会产生出“熟习所引起的亲密感觉”。

原来如此。

十四五岁时看英国小说《德伯家的苔丝》,里面有这么一句。闲谈中,一位少女问她的小姐妹,接吻时,鼻子摆在啥地方啦?

现在电视里可以公开教你“借位”,老早哪里有啊。

而且,在真实生活中,这也并非笑话。因为初次,强烈而紧张,还真有顶牛的辰光。

所以上海话里有“相面孔”,也有叫“相鼻头”。

即便不是相面孔,只是趤趤马路,也会强烈而紧张。少男少女趤马路,往往还没趤几步,两个人就要紧不煞靠得很紧,四只手也像绞链棒一样绞在一道。

结果,走法走法,会得因为不是跨同一只脚而磕磕绊绊,手势也总归觉着拗得不对。

强烈啊,紧张啊!越强烈就越紧张。

总归要慢慢叫,五六趟以后,才服帖,才同步,乃末真正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

却原来,朋友之间也是如此。朋友也是越交越深的。

有位学者在接受查建英采访时就说过,友谊最需要的是时间。我们现在缺的是发展友谊的时间。

确实如此。

想我们这一代人年轻时,不管早上、中午还是晚上,想起来了就走到朋友或同学家里,坐下来就谈到地老天荒。一个礼拜三四次一点也不稀奇。

啥人也并没有帮过啥人很大的忙,刀始终也插不到两肋之下。

不过,就是要好,几十年后,还是惺惺相惜。再大的冲突也不舍得撕破脸皮。

1980年代我刚当记者时,也是想到去哪里就去哪里,从来不一本正经采访,而是先聊天。如此这般,交了不少朋友。当然,反而得到了更多有用的甚至独家的信息。

哪像现在,到处要预约,真是反动之极。

反之,如果朋友之间不经常交往,再好的朋友也会有隔膜。

我们不害怕这种隔膜会变成猜疑,也不害怕会变得冷淡,而是害怕时间长了,容易产生一厢情愿的升华。

因为虽然不经常见面,是好朋友我们就会思念。

在思念中,我们会遐想,遐想中的朋友形象总是很容易被升华。

进而我们又会再把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升华了,老想着,我在心里已经对你这样了,你随便哪能也不应该对我那样吧?

其实,我们什么也没做,朋友也什么都不觉得。

这种一厢情愿的升华绝对不是什么好物事。

一旦有机会碰到其实已经渐渐陌生的他或她时,我们会比初见更加强烈和紧张。

这种强烈和紧张,是一种对满不在乎的不信任,一种对精致感受的挑剔,一种“要么好、要么覅”的赌博,一种初学游泳尚未下水在岸上干比划的焦虑。

而在这种强烈和紧张之下,只要一语不慎,我们心中的美好感觉便会在俗世真实里撞得粉碎。

有过一两次这样的粉碎,我们又会害怕起来,更加不想见人,更加宅了。

更不想见人,更宅,看似是一种自我保护。但越不想受伤害,却越受伤害。什么伤害?对这段友谊的伤害,以及因此而产生的自己对自己的心理伤害。

如此看来,朋友也好,情人也好,夫妻也好,重要的在于经常“练习”。

只有熟了,才会产生“亲密感觉”。

“亲密感觉”,看似平淡了些,不如寻死赖活时的刺激,但它是更为持久的融洽。

1990年代初全民倒钢材时,有人讲过一句谐音梗俏皮话,叫做“朋友朋友么,侬甏里要有油(水)的呀!”

事实也如此,当年,你若没有一点本事或资源,帮不了别人任何忙,好像就不配被称为朋友的。

所以,很多老实人就想,反正我的甏里也没有油,我也就不要那么多朋友了。

这一推,假朋友真朋友都推远了。

现在看来,太宅了,确实也没啥好。

所以,朋友朋友还是要常庄碰碰的呢。

上海话中,形容朋友之间要好,好像到1970年代才讲“有数”、“有数有目”。再早是讲“老交”的。

你看上海话中“老交”这词多精彩!老是交往么,就“老交”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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