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琥珀

寒风坼苦竹，落月扫秋芦。

往岁佛珠骨，今朝琥珀烛。

天罡由魅署，地煞任魉胥。

总是无凭据，倏而醒世族。

话说明朝嘉靖年间，天下清和，偃武修文，国家康泰。江南佳丽之地，草长莺飞之时，乌衣巷一个叫做罗涵的年轻书生屡试不第，一日沿河水四处行走，见两边垂柳匝匝，水中倒影重重，彷徨良久，不禁做自绝思想。正欲要纵身跳下，却被一老妪拦住，说，官人，因何自寻短见。罗涵说，仕途不顺，盘缠尽费，实在无颜面见江东父老，不如归休。老妪说，官人，不是这样说。你正年纪轻轻，功名之事，来日方长，倒有一桩好姻缘。我家小姐说，昨日做了一梦，说第二天午时可去河边，有一男子可做良人，果然就遇着了你这书生。不知道书生可愿意。罗涵说幸得老人家搭救，又有一桩美事，敢不从命。老人引他去识了门户，只见一座金光熠耀的宅邸树立在当街，两边绿树森罗，名花异卉。老妪嘱他明日可买些礼物来提亲。罗涵喜孜孜去了。回到客店，买了一些绸缎布匹，一夜辗转无眠。巴不得天明，挈了礼物便去宅院提亲。

罗涵由仆人引进宅院，走过两重门，几个老仆正在扫院，几株银杏树罗列在前。从一扇窗子里他似乎看到一双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美丽而动人，他不禁有些挪不动脚步了。在仆人的督促下，他急忙移动步子，拜见主人。主人让仆从收了礼物，老妪在一边说这就是昨日我遇见的那人。主人打量了他一番，说，你今日来提亲吗。罗涵说小生这厢有礼了，昨日因缘际会，得遇恩人，今日特来致谢。主人捻须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年轻人不当寻短见，幸被老人发觉，又有梦中良媒。遂许之。

两人恩爱夫妻，绸缪几度。来年罗涵赴京赶考，考后淹留京师，与朋友赏花玩乐。见一株牡丹花生长繁茂，花朵鲜艳欲滴。一朋友睹景生情，哭泣起来。罗涵问他为何哭泣。他说去年携妻子来此看花，花与人面相映红。今年却独自一人。罗涵以言安慰之，又想及自己妻眷，分离数月，相思得紧。只不知此次科场顺利与否。

又几日，罗涵高中，众人贺喜。罗涵当即辞别朋友，回到家中。但见家中一片荒芜，妻子与仆人皆不见。他声唤一回，并没有人应答。问及左邻右舍，一人说前几日搬走了，一人说这家本就没有居人。罗涵吃惊，那人说我是开玩笑的，这家人确实搬走了。罗涵问有没有留下什么话。那人说留下的话是——等你登科后，就去找街头的黄世人。

罗涵走到街头，见一个汉子正在舞刀，一群人围住观看。舞得眼花缭乱，如乱红堕地，一时美不胜收。舞完后向众人收了钱财，就要走。罗涵问了人，说那人便是黄世人。兀那汉子，不要走，我有一件事问你。那人却不止步，罗涵连喝了好几声，那人全不理睬。罗涵只得快步跟上。那人的脚步时快时慢，罗涵走得气喘吁吁，只是赶不上。终于走到一个僻静去处，那人终于停下脚步，回头比划着问他为什么一直跟着他。罗涵说我有一件事要问你。那人摇摇头，罗涵这才意识到这人是一个聋子。他想他们竟然让他问一个聋子。看来他们是决意不想见他了。谁知那聋子从衣裳里取出一封信递给罗涵。罗涵连声道谢。但当他回去拆开信封的时候，只发现一张没有字的信纸。罗涵苦恼地将信纸扔在地上，想及夫妻恩爱情景，不禁悲从中来。他又将纸捡起来，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希望能发现什么，他用火在下面烤，依然什么都没发现。

他们消失了，像一阵龙卷风过后的场景。

罗涵无法，只得回到京城听候任命。没几日，罗涵被任命为九江知府。当下与一仆人出发，一路风尘仆仆。到了九江，每日勤于政务。这一日，发生一桩命案。一户人家三口被杀，倒在血泊中，其状惨绝，独有一子因事外出而躲过此难。罗涵命人问了左邻右舍，均说不知。罗涵见事情来得蹊跷，鞠问左右邻舍，审知该人家平常不与外人交，不知有甚仇家。罗涵又问其子，其子说一概不知。大胆竖子，我看就是你的作为。罗涵大喝一声，将其子吓得磕头如捣蒜，小人委实不知。罗涵拿出一张纸，上面写了一个略显潦草的血红的“孩”字，说，休要抵赖，看这是何物。众人不知何意，罗涵说，这是从死者身上搜出的遗物，一看便知是死者生前所留，其时死者无力，用指甲蘸血勉强写下这个字。孩者，正所谓“子亥”也，你还有什么话说。其子见事情破败，只得磕头认罪。

如是处理过许多案件，均如神明附身，不偏不颇，极是圣明，闻名遐迩，远近服膺。一日睡眠，忽被两个皂衣人唤起，说有一大官有请，便随之前往。转过许多殿台楼阁，皆黑白两色。罗涵暗暗惊奇。到一大殿前，只见中间坐着一个王上模样的人，他拜见过了，问有什么事。王上说，我是阎王，闻知你政绩斐然，特叫你来请教。罗涵心下一惊，连忙拜说，小民克勤克俭，不敢疏忽，实未有甚出奇之处。阎王说，不必谦虚。我这里正有一桩未决之案，你可代为权衡。罗涵拿过案宗，叫来苦主与凶身。苦主说，小人本是国之长城，为国奋战，抵御外敌，劳苦功高，但功高主忌，鸟尽弓藏，因此被诛。罗涵又问凶身，你有什么话说吗。凶身说，他虽是保家卫国，却也暗藏反心，意欲勾结敌国，自己做王。罗涵又问苦主，你可有话分辩。那人又分辩一番。罗涵连连点头。罗涵又问凶身，你可有他造反作乱的证据。那皇帝说是臣子奏知。罗涵叫来那个臣子，鞠问一番，说是皇帝授意，并非自己本意。皇帝说你为何这时候假撇清。罗涵大怒，将皇帝押下去拷打，还臣子清白，令其后代享受福田。阎王与众鬼族拍掌称快。说，果然好手段。地府正缺人才，君可愿来此得一功果。罗涵说，愿则愿矣，但有一事终然令人遗憾，如果此事不得处置，此身也不得安歇。阎王问是何事。罗涵将妻子一家失踪之事叙说了一遍。阎王说这事我并不知道，想是还在人世，但也凶多吉少，你可先行回去，待找到妻子后再来不迟。罗涵正要走，阎王说，且休走，如今江湖险恶，我可传你些微法术。罗涵连声道谢。阎王便将一些法术授与他。过了两三日，送罗涵出去，到一深渊，将罗涵一推。

罗涵醒来，才知是梦。只见两旁仆从均在抹泪，原来他无气息已经两天，但身体犹有余温，仆人正不知如何是好。罗涵忽然睁眼，人们皆惊。罗涵将前事说与众人，众人啧啧称奇。

自此一面于政务上努力，一面命人四处寻访妻子。三年任满升迁至建康太守，百姓送者如云，皆垂泪涕泣，一时泪水盈满街道。行人都如游在水中。

却说建康正有一妖人，善使法术，骗人钱财，欺压良善，无恶不作。罗涵到任之后，访查此人情状，意欲除之。不料妖人预先知晓，早有准备，在官军到来后隐匿山中。罗涵几次扑了空，不免焦躁。一日罗涵生起晚堂，忽有人跪报困住妖人，要与太守一齐前往将其捉获。太守见那人生得五短三粗，皮色黝黑，因问情由。道是妖人下山喝酒，被他灌醉，因此锁在家中。罗涵急忙带领从人一齐前去捉拿。

黑汉领路，逶迤到了酒店。只见酒店上浮着一团乌云，罗涵大叫一声，不好。众人急忙后退。忽地传来一声枭叫，马长嘶一声，前蹄挺立。又听人叫道，我即南山道人也，你这新任太守，屡屡与我作对，今日我就取了你的狗命。罗涵骂道，大胆妖人，迫害人民，官军在此，还不束手就擒。妖人飞脚来踢，罗涵纵身躲过。妖人又击来一掌。罗涵飞到鞍上，与妖人打斗在一起。妖人一招梨花落雨，天空竟自落下雨滴，一时飞沙走石，遮天蔽日。罗涵双手并拢，口中念动真言，倏尔云收雨散，天地明朗，双手往空中一划，一道金光笼罩住妖人，妖人急忙念动咒语，只见一串散着黑气的由头颅制成的珠链袭来，金色与黑色相缠绕交织，发出噼啪声响，不一时，宛如火烤木炭，黑骷髅败下阵来，掉落在地。妖人见势不妙，就要逃走，被罗涵一记伏魔掌击落在地。审知黑汉也是同党，便一并拘捕了妖人并黑汉。官军用索拘住，押了回去，审问罪状。拷打多时，妖人初时还不供认，太守叫来证人，又多加刑罚，过了两三日，妖人方才一一招供。中有众多酷虐惨绝之事，人皆不忍听。专有一作坊，以人头为酒器，以眼睛为弹珠，以心肝为酒菜，以人血为饮料。又菹醢人肉，以为人肉馒头。为防止人泄露其机，专雇佣哑巴为业，或将正常人用药毒哑，以铁链拴在作坊内，不令其出。又用人做飞头术、通灵术等实验。真真人神共愤。罗涵听了大怒，命人前去作坊，解去众聋子，拆毁设施。忽然心念一动，又令将聋子悉数押来。

作坊处在山僻野乡，人迹罕至。离作坊越近，血腥味越重。进入作坊，果见头颅并排挂在后门，尸体贮在冰窖。聋子见了官军，高兴地嗷嗷大叫。官军打脱其脚上铁链，将其押解到官府。

太守看了众哑巴，认出其中一个便是黄世人。黄世人看到罗涵，用手比划着。太守知道他是要引他亲自去作坊。于是随着他一同前去。

作坊内大部分污秽已被洗刷干净。饶是如此，也还有一股血腥味道弥漫其中不曾消散。太守随哑巴转过一道门，哑巴在一扇铁门上敲了两下，又旋了一回边上的按钮，门豁然开启。数具尸体浸在松香之中，制成美丽而硕大的琥珀。琥珀晶莹剔透，泛出天蓝色的光亮，里面的人毫发可见，一颦一笑都恍如生前，一人的脸上还雕刻着仿佛睡梦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朦胧笑容，眼睛闪烁光芒，似有所待。将琥珀中尸体一一看过，其中就有他的妻子、丈人、老妪。原来琥珀不仅禁锢身体，更能禁住灵魂，不使之游荡于冥府，是以阎王不知。

太守悲痛欲绝，昏厥过去。等他醒转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那张白纸的意义，然他此时已履约赶赴黄泉为阎王座上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