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

用刀尖入水
用显微镜入雪

就算反复如此
还是忍不住问一问

你数过天上的星星嘛
他们和小鸟一样
总在我胸口跳伞

——《路边野餐》

很多时候,我只是中途离开了一会,比如去了趟厕所,她们就不见了。她们走得像兔子一样快。我像顿号一般顿了一会,继续向前走,一切风景仿佛都在逃逸,从某个世界的漏洞,光照进来的地方疯狂地逃逸。我就是这样和人群分开的。如同火箭发射时候脱离舱体。

闲适的全部意义在于把膀胱放空,这比内心的空、外界的空、四大皆空更加重要。为了回应这种重要,我上厕所时候很能用风雅的态度关照世界。这样的风雅包含着怀旧、悠闲、舒适与古典的美,用一种舒缓的语调,像是《诗经》中的风雅颂。像塞尚所画的《泉》中的白色的小便池如同吹口哨一般吹出爱尔兰小调,顶上的水泻下来,如同水帘洞,石猴说,“我进去,我进去”,这个卫生间是东海龙宫的源头。有一次我喝醉了酒,从这里去到龙宫,虾兵蟹将引导我去见龙王,龙王戴着珠玉冕旒,正在闭目听一只鲶鱼读一篇诏书,见我进来,他急忙从宝座上小步走下来,对我殷勤备至。命仆从备酒。酒过三巡,它要将龙女许配给我,我婉拒了他。因为我是一个受不了别人对我好的人。龙王打开一面墙,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啤酒、闪耀着光明的珠宝,我说不必了。龙王又打开另一面墙,上面正播放着电影,不过主角都是龙,三太子敖丙带领大家跳海草舞,身体灵活得就像一株海草。龙王的眼睛含着泪,嘴里含着笑,笑得像是支离破碎的玻璃残渣。

前面的路上空空荡荡,我看到更远的楼层与浮云似的山峦,但没有她们的踪迹。她们也许化成了羚羊,长着弯曲如钩的角,将角挂在树上,让人无迹可求。我抬起头将树看了一遍,没有发现她们。她们也许是用遁地术从地下逃走了,就像不用丝帕衬垫掉在地上遇土而没的人参果,我侧耳凝听,大地分外安静。我用千里眼向上下、南北、东西、过去、未来、生、死十方分别看了一眼,又用顺风耳听了一遍,如同浏览书报一般,如同探测雷达一般。终究没见到她们的形影。

或许在我上厕所的时间里,她们又投了一次胎,六道轮回,她们的时间加快,而我的时间变慢,慢到恐龙生存又灭绝,慢到麻姑说沧海变成了桑田,桑田又变回了沧海。于是,我的尿液有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从天而降,洪水襄陵,“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流至中天,有如黄色的壶口瀑布,水流横溢,如奔雷,如疾马,浩浩荡荡,飘飘洒洒,訇罅嘣隆,云气上浮,时降大雨,长虹贯日。如同一匹贯通天地的绸锻。无数牛马在其上畅快地漂浮,健儿在其中与滔天巨浪英勇搏击,有二巨龙虬曲其中。而我变成一座巨大的悬崖,八万四千由旬。磅礴的洪流,巍峨的山崖。瀑流直下十二层重楼。

她们像树一样茁壮成长,跨越了种种不测,躲过了成长的暗礁,在别人的眼中长大,她们的时间终于与我并驾齐驱。就像草原上两人并马奔驰,饮马长城窟行,信马由缰。我的时间也恢复正常,钟表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像被拧紧的毛巾,一颗水滴坠落在地。一颗水滴就是一个宇宙。我们还有相遇的可能,虽然微乎其微。在茫茫的宇宙中,一颗恒星与另两颗恒星,几亿光年之外。三千大千世界。等恒河沙众。

走了一段路,我回头看到一个人走在后面,又走了一会,再回首,看到两个人走在后面,我想也许是她们,也许不是。也许是两个阿拉伯商人,也许是一对情侣,也许是两把剑,两道光或是其他什么。“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我的前面也出现了两个人,成双入对地飘过,仿佛迎接皇帝的宫女,我的眼力不济,但不想戴眼镜,我没再多想,继续向前走去。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正道”。我走在辉煌火把排布的光明中。火把闪烁,将我的脚步映衬得深深浅浅。一枚火把是一个小小的教堂尖顶。

我似乎听到后面有人叫我,在我回头时候又觉得声音就在我前方,于是我又扭回头。有时候我们总是分不清声音的方向。风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吹。

也许她们隐身了,用一片叶子遮住自己的眼睛,标月手,这样就看不到泰山,泰山也不到她们。她们将有形变成无形,借助声音来表达自己。但声音是线性的,并且其承载的消息通常是阅后即焚,似有若无。像烟花爆竹的引线,一点点燃尽。然后啪的一声,空空儿的一击。“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就像追求一个女生,一次没有成功,就再也不追她了。她们无形灭影,转瞬已在千里之外。“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事实上,我一跃也有一万八千里。我就是逍遥游,我是至人,神人,圣人。我是一切人,除了自己。

她们的笑声从云端坠下来,像是瓷瓶坠落下来。我抬起头,看到她们正坐在云朵上,悠悠荡荡,像是荡舟水中。我说你们要去哪里。她们说她们也不知道。我又问你们去吃饭吗。她们说我们在餐风饮露。云越升越高,我双手成喇叭状,大声问她们还要在上面待多久,她们俯身说,看情况,看时机,看缘法。我向他们挥手说,祝你们好运。她们回答,我们也祝我们自己好运。

我想起来我们本来要去吃饭,但现在我不大饿了,我发现自己走的路也越来越弯,我绕了个九连环一样复杂的圈,我把自己绕进去又绕出来,解开一个又一个丁香的心结。我绕过粮油店、水果店、削面店、杂碎店、米线店、烧烤店,忽然发现自己拐进了通往健身房的小径。我感觉自己就像削铅笔,形状很好看的木屑被旋下来,像雪花一样飘飘洒洒。

我去了健身房,发现那里不很大,泳池也很小。路上逢见的朋友这样说。我说确实是这样。但介绍健身房的那个人说,这水清得就像把无数瓶矿泉水拧开盖倒了进去。一旦在泳池里挥动臂膊,就永远挥动臂膊,像柏拉图一样坚持着无意义的意义。运动的快乐就是让自己沉浸在健儿的快乐之中,想象自己是孙杨或者飞鱼。我听到有人在水中喊我,是她们。我问你们怎么在这里。她们说她们已经等了我很久。我说没想到你们在这里等我。我们一起游泳,幽蓝的池水将皮肤衬得很白。我游得很快,超越了几个人,被人蹬了一下胳膊,泳镜上沾满了水雾,我看不清了,我又游了两圈,后来她们就不见了。

我开始怀疑自己经历的是幻象,人在恍惚的时候,总是会看到或者听到一些并不存在的事物或声音。这时候需要愈加镇定,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或是跏趺而坐,假装入定僧人模样。接着我退回到原路,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就要回到原初的地点,就像走散后留在原地等待。当我站在原地,以自己为原点,以快乐悲伤为横向坐标轴,以充盈与虚无为纵向坐标轴。每分钟都在上下左右跌宕。

我在原地等了许久,期间花开了三遍,河流三次结冰又融化,过往行人的衣服三次由薄到厚。我给她们打电话,接起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我找错人了。我忽然想到是时间错了。我问现在是2019年吗。她说,现在是2020年,说着挂断电话。2020年比2019年多一年,2019年比2020年少一年,但事实并不如此简单。

时间也要往回倒,人生是一次倒带。我拨动时间指针,回到过去。我们重新回到原地。我们准备出发。这时候我说你们等等我,我去一趟厕所。你去哪里,她们问。我说我去厕所。她们站在原地等我。等我回来时候,弥漫起了大雾。我大声问,你们在哪里。远远地,她们回答,我们在这里。我向着声音移动,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等我到了声音所在的位置,问她们在哪里,她们又在另一个地方说,我们在这里啊。我们就像阿喀琉斯和乌龟一样,我永远追不上她们。我看不穿这迷雾,我看不清她们,看不清自己,看不清道路,看不清周围的风景,也看不清迷雾。我知道无论如何都是徒劳的。接着我听到车辆的声音,砰的一声,接着是一声惨叫,哭喊声,慰安声。哭喊声萦绕在我的身边,如同捆仙绳一般紧紧将我捆住。我终于从梦魇一般的惊愕中回过神,我大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我拨打急救电话。我的胳膊浸在迷雾中,看不清楚。喂,这里发生了车祸,在哪里呢,我也不知道了。这是哪里呢。这是任何地方,也不是任何地方,这是迷雾之中,是天地玄黄。就像有时候我半夜醒来,常常忘了自己是如何睡在床上的。我拿着手机,手机贴在离耳朵不远的地方,忽然忘了自己为什么拿着手机。手机对面的人问,喂,说话,还有事吗。然后熄灭了声音。雾过了很久才消散。不远处有一块暗红的血迹。泪水不觉盈满了眼眶,从右颊上滑下来。带着一种轻盈的美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都是这场大雾的缘故啊。几个人聚在一边议论纷纷。我从人群的枷锁中挣脱出来。我感到口渴,我想我需要喝一点酒。我踉跄着走到最近的酒馆,身子摇晃得像是一杯涌动的酒。我坐到一张桌子后面,要了一瓶酒。不一会进来两个人,正是她们。我惊讶地说,我还以为你们……以为什么,她们坐在我对面。我深吸一口气,说没什么。没想到我们又在这里相遇了。我们举起酒杯干杯。她们说我们等了你好久,你去哪里了。我说刚才起了大雾,我找你们不见。其中一个递给我一只巨大的彩虹色棒棒糖,彩虹折进糖中,旋成五彩漩涡,甜意漫延在我的体内。另一个说,生活有苦有甜,如果你觉得甜,那是因为你吃苦吃得太多了。我点点头,生命是苦涩的,有时候让人十分懊恼。仿佛生命再多一秒都是浪费,廉价的浪费,甘心的浪费,无意义的浪费。她们向我诉说了自己的伤心往事。一个说她在追求别人时候遭到了冷遇,一个说她曾经意外怀孕,后来去医院打了胎。我说这是因为你们内心无法自洽,如果达到内心的自足,外界的荣辱就很难波及到人的内心。她们说她们都是内心敏感的人,别人一个无心的动作,或者语调,都能在她们的内心引起轩然大波,摧毁内心所有的堤坝与建筑。一个因此而不断地喝奶茶,现在比过去胖了三十斤,走路时候就像背了一个三十斤的麻袋一样。她们渐渐喝醉了,脸红得像被蛇咬过的苹果。一万句话也抵不过女子的醉颜。后来我打车把她们送了回去。

回去时候天空又弥漫起了大雾。天空用自己的错误惩罚自己。在一个拐角,我听到熟悉的说话声,是她们。我走过去,看到她们正在街角说话。我问你们不是回去了吗。她们说我们一直在外面。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我问你们在说什么。她们说我们在说你。我们先是用美妙的话夸了你,又用恶毒的话诋毁你。最后我们也不确定你到底是什么人,也许你本来就不是人,也许你是一道闪电,一把刀,或者一个雪人,你自己说,你到底是什么。我说我是人。她们笑着对对方说,他竟然说自己是一个人,从来没有一个正常人说自己是人的。我的脸有些红了。我忽然觉得她们很陌生。陌生得就像我从未见过。我忽然有些担心,她们并不是真的她们,而是狐狸精或者什么精变化而成的。我试探她们,今年你们的生日就快到了,你们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呢。其实她们的生日已经过去了。她们异口同声地说,你傻啊,我们的生日已经过去了。你当时还说,阳历生日和阴历生日就像海中的石子或锚一样上下浮沉。我们还一起点了很多菜,你将蛋糕抹在我们脸上。我说,不好意思,我忘了。可是我还是不大明白。想一想,我和她们在不长的时间里相遇多次,又相离。大雾弥漫着,但我们好像受着同一条命运线的牵引,木偶戏一般听从命运的安排,一再相遇又相别。

我想起她们曾爱过同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她们互相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我愿意为他去死。于是两人分别向对方描述了那人。结果发现两个人是同一人。为了对方,她们都选择了放弃。没错,那个人就是我。我们三个后来变成很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喝酒,一起唱歌,一起旅游,但关系一直清纯如水。因此在找不到她们的时候,我的内心如同一座轰然倒塌的建筑。我开始不停地寻觅,不停地遐想。我醉心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在想象中,世界充满了精灵、魔力与迷宫,这一切构成了一种可知与不测的张力。弓箭拉满,一支射向不测命运的箭。在一次喝酒时候,她们因为一件很小的事吵了起来,我甚至闻到一股炒菜时候干锅的味道。我站在她们中间。她们绕着我像绕着柱子。在我身上锤了一拳又一拳,在我手上抠了一道又一道。后来两人和解,好得就像一个人。

也许是她们还在等我。而我从另一条路去寻找她们,于是我们一再错失对方。我们迷失在迷雾之中。现在想起来,我其实几乎没有等过她们,我为此而愧疚。在迷失时候,我只是感觉有一点点心疼,就像用针轻轻地扎自己的心,略感心酸。心变成了柠檬,一点一点沁出又苦又酸的汁液。为什么一些人总在我想要找到的时候消失。

当我沉醉在非想非非想中时候,我的左右两只手被她们的手从后面握住,她们的手又香又软,像刚出炉的奶油面包,一挤就会有奶油沁出。她们说,我们已经找了你很久了。我笑了笑,没有问她们去了哪里。我们三个人一起在原地不停地旋转,像滑冰运动员,她们飞起来又落下。我们笑着,笑得眼里含着泪,如同佩戴一串珠链。我们越转越快,我的胳膊像雄鹰一样展开,她们的裙子如同莲叶一样飘飞,像花折伞一样旋转,她们的手渐渐脱离我的手,指尖与指尖碰触之后,向遥远的外太空飞离而去。

一切都在迷雾之中,即便时间一再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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