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诗人 | 西渡:山中笔记
《诗刊》2019年第10期
西 渡
1967年生于浙江省浦江县。1985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并开始写诗。1996年以后兼事诗歌批评。著有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草之家》《连心锁》《鸟语林》,诗论集《守望与倾听》《灵魂的未来》,诗歌批评专著《壮烈风景》。部分作品译成法文,结集为《风和芦苇之歌》(法国Éditions Fédérop,2008)。其他编著作品有《北大诗选》(与臧棣合编)《戈麦诗全编》《先锋诗歌档案》《访问中国诗歌》《经典阅读书系·名家课堂》《骆一禾的诗》《戈麦的诗》等。
山中笔记
·返魂香·
瓦垄上,细雨溅起轻烟。
酒帘低垂。酒人飘过石头的桥拱。
在江南,你吻过稻花、米香和波影。
作为隐士,我与你手植的梅花重逢于山阴。
青溪之畔,白鹭借我袅娜;
倏忽往来的游鱼借我无心。
汀步石之上,春风撩乱往生的心绪;
流水映照前身。你呼吸
耕读的麦浪就起伏,白云就出岫,
松涛就沿着山脊的曲线回返。
塔影宛如重来。山水间,
我们一起听过雨的凉亭
此刻无我,也无你。
时光如笙箫,引你我于清空中重觅
前世余音。
·靠近大海的午夜小径……·
在靠近大海的午夜小径上
南方的风一阵阵吹
翻弄你骄傲的黑头发。
古老生活的旋律,星的私语
在我们走过的幽暗拱桥上
又被秘密期待和倾听。
另一阵风吻醒你的肩窝
在沙路上降落一串白色的光雨。
银河在解冻。像一只
纸扎的筏子,月亮在渡河。
这是不可测度的春之夜晚
黑松林雾茫茫的边沿
隔岸灯火,涌过忆念中
织女心头难以平抑的海中海。
在我们的漫步中
她的双唇掬起沉默之织锦。
冰和冰因接近而融化
季节却无法宽容早岁的艰难。
每一朵花,每一寸心
都曾是燃烧的灰烬,
而两颗相望的星仍在坚守。
你递给我的一支桨
像是命运委托的遗孤。
流在一起的泪,相握的手
为什么又在春风中猜想
两个解禁的命运
即将遭遇的巨大反驳。
Snow Falling in the Lane
Edvard Munch
·雪后山中访友·
春节后,接连又下了两场雪。
上山的路上,我们走得很慢
雨靴踏在雪地上的声音,让我
不安。而你不时停下来,撮起
一团雪,掷向空中;每一次
树林中都会有一只山雀响应你
箭一样飞射而出。树枝折断的声音
在我们心底唤起回声;我想到了
化雪的季节就要来临,眼前
美丽的雪景很快会消失无踪。
当你意识到这一点,你突然
停止摇晃那棵压满积雪的
松树。走过田野的时候,我们
一起指认过那些拱出雪被的
泛青的麦苗。你引用熟悉的农谚
“麦盖三层被”,然后摇摇头说:
“真可惜你不喜欢吃面食。”
友人的住处还在更高的地方;
他在短信里说,已温好了酒
候我们。但我们却一再把时间
延宕在路上,仿佛抵达是一件
不划算的事情;甚至当我们站在
他的门前,仍拒绝去敲响那扇门,
仿佛我们不是他的访客,而是
雪的访客,仿佛他的热酒就是那一阵
化雪的春风,会吹去我们心头
停驻的雪意。就这样,我们注视着
远山,在雪地里站立了一刻钟。
·江上思·
你的清白可以水鉴,水的清白
可以心鉴
你伸手握住的一根竹竿
和披在身上的蓑衣
同样来自大地
而早春的迷雾来自竹林
鸡鸣狗吠来自人间
你确实在江上投下了钓钩
但你并不垂钓什么
你只想握住一段可靠的时光
和自己的影子对望
对岸的人停下了桨
望向你,也不说什么
即使离去,留下一首歌
荡漾在水上
供春风猜测,落花也不说什么
Tahitian mountains
Paul Gauguin
·山中笔记·
曲折的溪水如你的心意,
泄出山的胸怀。
山的秘密不怕更多的鸟宣扬,
水的秘密是说得越多,越善守。
孩子们不需要秘密,他们用渔网捕鱼时,
从网眼中逃逸的是水的秘密。
你脱下凉鞋,用赤裸的双脚
亲近水的时候,你的心间就溢满山水的秘密。
你用双手掬起一捧水,你在水中
看见另一人的影子,
那是你和他的秘密
只适合对山水诉说。当你独自在山中
走进一粒霜红的柿子,甜就是你我今夜的秘密。
·秋 天·
一个常年隐伏于黑暗的
病人,拉开窗帘,看见
面前一排橙黄的槭树展开
一条黄金之路。石榴树的
叶子脱光,露出高枝上
半裂的红色果实,像
挑着过年的灯笼。远山
错着青红。餐桌上一盘
橘红的柿子,一共四个
平躺在一只白色的瓷盘里,
四裂的青灰的蒂部贴着
盘底。早上的阳光如鹿
跳跃,红色的柿子静静
放光。一个病人的餐桌上
铺着秋天奢华的田野,让他
感到生病而活着也是好的。
Lady with Lyre by Pine Trees
Henri Martin
·琴 师·
人俯身于一张琴
仿佛俯身于自我,
而青山俯身于人,
仿佛俯身于深渊。
天地沉默如一场空,
万汇倾心于人的
怀抱,一场细雨淋湿
他与自身的交谈。
五十根弦上,琴心
如波心,波心如自心,
自心如日月之转丸。
肃然的后背之上
星空旋转如一团火,
听取千年一叹。
诗的“变法”
文 / 西渡
在个人简历里,我一直交代自己“大学期间开始写诗”。从这个起点算起,我的诗歌写作履历前后也有三十多年了。这三十多年可以粗略地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从 1985 年开始,结束于第二本诗集《草之家》出版(2002 年),前后十七年;第二个阶段从2002年到现在,也是十七年。
第一个阶段是我的习作阶段,写作较勤,出版了两本诗集,扔弃的诗更多。手法和技艺上,大致从意象派、弗罗斯特入手,渐渐过渡到象征主义,也吸收了现代主义特别是超现实主义的因素。题材和内容主要依赖多年的农村生活经验、大学校园生活和青春期情感体验。这个时期也是当代诗歌观念和技术发展变化非常快的一个时期。在写作观念上,我没有随波逐流,但也没有提出独立的想法,主要追随我认为可靠的几位先行者。我的写作从开始就不是观念性的。
2002 年以后,我的写作速度减速,到目前为止只出版了一本诗集。造成这种降速的原因不止一个:表达上的某种困境,青春期的情感体验和敏感性被消耗殆尽之后需要某种转型;谋生日劳,写作时间得不到保障;一种写作的反省也有意克制了写作速度。这种反省针对了当代诗坛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写作观念、技术,世界主义的天真理想,包括在 1990 年代诗坛势力极盛的元诗主义。元诗主义在词与物之间,站在词(虚构)的一边,物消失在文本的愉悦后面。现在,单纯文本的愉悦已不能完全满足我的口味——实际上我从来不是一个元诗主义者。我希望诗更多地进入事物,在文本的愉悦和物的呈现之间达到某种平衡。人的世界不在词的一边,也不在物的一边,而在两者之间。人是词的孩子,也是物的孩子,是词与物联姻的产儿。我和早年曾经追随的几位诗人在观念、意识和风格上也距离日远,我在变,他们也在变,我已不大可能借助他们的荫蔽。简言之,我期待在词与物之间,建立一种以更为开阔、开放、稳固的心性为基础的诗歌——这个心性借助诗人的劳作得以呈现,但它的根基并非诗人的个性,而是广大的生命,伸展在我的母语中,同时向世界敞开。这是一种肯定的诗歌,一种作为创造的力量加入了世界的诗歌,一种理应比诅咒更有力量的诗歌。
我所期待的某种诗的“变法”也许已经到来,也许还没有来。无论如何,我将为此持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