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进士门第里,那个视死如归的女子

这是尘封在氏族宗谱里,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故事发生于120年前的春天,枫桥进士陈模的儿媳蔡氏,为丈夫殉情,服药自尽,用她22岁的年轻生命,抒写了女子节烈的绝响。
说这个故事之前,要先说一说进士陈模。这是一个被历史遗忘的可歌可泣的清廉知县。《光绪诸暨县志》未载他的事迹,《枫桥史志》也遗漏了他。人们只知道陈模是个进士,但他的身世经历却鲜为人知。志书不载的原因是陈遹声主修的《光绪诸暨县志》在陈模去世前已告竣。后来陈遹声念念不忘这位同族挚友,为他撰写了一篇《陈式庵传》,收录在《畸园手定诗文稿》中。此传记后来编入1933的《宅埠陈氏宗谱·传赞》,题为《介休县知县式庵传》。
陈模(1842.3.18—1907.8.27),名模,幼名星模,字季范,号式庵。行第“培700”,陈寿第二十三世孙。陈模天资聪颖,读书通大义。年轻时与陈遹声、陈伟、楼广文等切磋诗文,成为枫桥地盘上最具文名的青年才俊。这帮年轻人志存高远,立志金榜题名,曾在白茅尖深山坳里闭门苦读了整整一年书。最后,陈模和陈遹声脱颖而出,考中进士,成为清末宅埠陈氏的最后两位进士。
陈模于同治九年(1870)以邑廪膳生的身份考中举人,此后担任长达二十多年的直隶府县的幕僚。光绪乙未(1895)考中进士,这一年陈模54岁,任山西介休县知县,后又先后任山西壶关、潞城、阳城、万泉县的知县,并摄隰州直隶州。陈模不愧是陈寿的子孙,名宦的后代,他刚正不阿,清廉自守,虽在山西各地辗转,但莅任之地皆有惠政。陈模最擅长的是刑名(古代指法律),故他“断事如神”,治下的百姓对他无不“敬而畏之”。
陈模不仅忠于朝廷,更孝友亲朋。特别是在对兄弟姐妹的照顾上,几乎无微不至。当时,陈模的姐姐出嫁楼氏,丈夫去世后,姐姐苦节守志。每当陈模说到姐姐的话题,他总是禁不住潸然泪下。陈模兄弟多,故侄子也多,但侄子辈的家境都很贫穷,又没有正当的职业,为了照顾侄子辈,陈模将当官的余俸悉数寄回了老家。在山西做官,海角天涯,按理老家的事他可以置之不理,但陈模根植孝心,对于亲属的生计问题,他始终耿耿于怀,一日都不敢忘记。
“一年清知府,十年雪花银”,这句话不适用于陈模。陈模虽然做了十年左右的知县大老爷,但他罢官后的结局竟然是“宦囊羞涩”,积蓄空空如也。穷到什么程度?最后竟连回枫桥老家的盘缠都凑不齐。没钱回家,他就只好一路流浪,最后流寓到山西泽州,终因“穷愁”而死于异乡。一个进士出身的知县,穷到这般田地,怕是绝无仅有的,堪称诸暨清代清廉的典范。
命运对陈模是不公平的。他先配枫桥骆家桥骆起文公的次女,生子倬章,倬章在娶邸氏后早逝。陈模继娶盛兆坞张名粹公女,生三子四女,三子是:金章、祥生、名振。金章与祥生早殇,幼子陈名振成为陈模唯一可以依靠的儿子。
陈名振(1885.6.28—1903.2.13),又名遵生,字震保。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十八岁就取得“同知衔分省试用知县”的功名,如果不出意外,考中进士是毫无悬念的。父亲陈模一直在外为官,结识了不少社会名流,在儿子的婚配问题上他颇为留心。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陈模为儿子物色了河南陕州的一个女子。这确是一个极妙的巧合,也可谓是姻缘前世注定,因为宅埠陈氏始迁祖陈寿的老家也是河南陕州。而这个女子姓蔡,是陕州进士张公谐的外孙女,是陕州邑庠生蔡方春的女儿,属于门名之后,大家闺秀,不仅与陈名振有地缘之亲,而且还门当户对,双方都是进士门第。
蔡氏女从小就死了父母,是外祖父张公谐一手带打的。张公谐曾在直隶州县为官,与陈模正好是上下级关系。当时,直隶州的衙门里经常出现一对童男童女,特别招人喜爱,童男就是陈模的幼子,童女就是张公谐的外孙女,童女比童男大两岁。所以陈名振与蔡氏女,是典型的青梅竹马。张公谐夫妇十分钟爱这个从小就失去父母的外孙女,他们甚至将她的蔡姓改成了张姓。对于外孙女的择婿,张公谐自然也有严格的标准。当张公谐得知陈模的祖先曾从河南陕州南迁到杭州,便对陈模生出一种亲切感;又得知宅埠陈氏是江南的名门望族,张公谐对陈模更是另眼相看,敬佩有加。加上两人为官理念一致,志趣相投,故张公谐与陈模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公务之余,当看到眼前这双童男童女两小无猜、亲如姐弟的情景,他们便早早地订下了这门娃娃亲。尽管蔡氏女大两岁,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这个姻缘的敲定,俗话说得好,“女大一,抱金鸡; 女大二,金满罐;女大三,抱金砖”。
蔡氏女20岁时,陈名振18岁。一个郎才,一个女貎,这一年,两人终于迎来了他们梦寐以求的洞房花烛与花好月圆。蔡氏女嫁给陈名振后,住在山西介休县的县衙。从入门的那天起,蔡氏女就深得公婆喜爱。这个大家闺秀,一举手,一投足,无不合乎礼仪。她孝顺公婆,和睦妯娌,恪守妇道。她温柔贤惠,夫唱妇随,善解人意。
婚后第三年,陈名振染上重病,一度生命垂危。蔡氏女无法淡定,她衣不解带,亲尝汤药,天天围着丈夫转,辛勤侍奉丈夫。很多个夜晚,她偷偷躲进房间,默默地祈祷上苍,希望自己生病,而让丈夫痊愈。然而老天总是爱捉弄人,它喜欢将美好的东西砸碎了,让它变成人间的悲剧。1903年2月13日,过完春节才不久,陈名振撇下爱妻,撒手人寰。陈模唯一的后嗣也从此中断。
最痛不欲生的是蔡氏女,宠她爱她的丈夫离她而去,她的天塌了。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紧随丈夫共赴黄泉。后经家人多次劝阻,蔡氏女才勉强饮食,以宽慰公婆的失子之痛。但蔡氏女哪里承受得了失偶之痛,哪里承受得了恩恩爱爱的夫妻之情嘎然而止。她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但内心里却早已坚定了意志,她知道她该怎么做。
陈名振在山西去世,但棺木必须运回枫桥埋葬,因此陈名振的棺椁被临时放置在庙里。三月初九日,距离陈名振去世的第二十六天,蔡氏女像往常给丈夫“做七”那样,又提着祭品去祭奠丈夫,去跟丈夫说话。她与丈夫生死相别,阴阳相隔,丈夫在棺材里面,蔡氏女在棺材外面,他们在那里默默地交流了整整一天。时光在悄然流逝,伴随时光流逝的,还有蔡氏女的一往情深和两行热泪……直到夜幕降临,蔡氏女才依依不舍离开灵柩,她一步三回头。
当天晚上,蔡氏女在问候公婆起居之后,就将自己关进房间。然后,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那个瓶子。终于,蔡氏女快速利落地完成了一个动作,那个在心里模拟过无数遍的动作:仰脖——张嘴——吞服。在咽下毒药的那一刻,蔡氏女眼角里淌满了泪水,但嘴角却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因为她隐隐约约看到,自己深爱的丈夫正在前方不远处等着她。
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葛巾》里说过一句话:“与其相思而病,不如仰药而死。”
丈夫死亡,女人难免伤心欲绝。虽然痛不欲生,昏蹶再三,且自誓要随男人同赴黄泉,但那多是家谱对节妇形象的故意拔高。其实在现实生活中,真正能豁出去敢随丈夫同赴黄泉的,罕之又罕。每一套氏族宗谱里,总会收录多个节妇的故事,但读到最后,很难发现像蔡氏女这样说到做到、为夫殉情的女人。
蔡氏女从进士门第里出来,嫁到另一个进士门第。别看她是大家闺秀,但她却是为情而死的勇士。现在,陈名振成了梁山泊,蔡氏女义无反顾地做了祝英台。
蔡氏女仰药殉夫,此事成为一桩大新闻,震动了整个山西介休县。而且此人不是别人,还是知县陈模的子妇。人们很快想到了旌表,但为了避嫌,陈模并没有这样做。但消息是无法封锁的,山西凤台县知县朱鸿文得到了消息,在核实事情真相后,他迫不及待地将蔡氏女的事迹向上司呈报。很快,山西布政司吴廷斌收到了材料,他被蔡氏女的节烈感动得热泪盈眶,认为这样的节女烈妇值得朝廷褒奖,可以风化民俗。于是,吴廷斌找到山西巡抚张曾敭,由山西巡抚张曾敭出面,写成奏折,呈送皇上。奏折的题目是《为命妇节烈可风/吁恳天恩/准予旌表/恭折仰祈圣鉴事》(详见附件)。
奏折很快送到皇帝的案头。皇帝阅后,大笔一挥,朱笔批示:“著照所请,礼部知道。钦此。”意思是他已经看过了,让礼部按规定办理旌表手续。
蔡氏女肯定得到了旌表,只因她的户口在河南陕州,她的死亡在山西介休,所以后来朝廷旌表的内容无法传递到枫桥。而《宅埠陈氏宗谱》重修于1933年,此时陈模早已离开人世,且后继无嗣,故宗谱上没有留下朝廷旌表的相关内容。
蔡氏女仰药殉夫那年,进士陈模已经62岁了。此时他已罢官,从此开始了他人生最后四年浪迹天涯的“穷愁”之旅。
1907年8月27日,陈模客死异乡。他为官清正,清廉自守,卓有建树,颇有政声,晚年却孤寂无助,痛失幼子,走上穷愁末路。他的四个儿子均先他而逝,最后竟连为他收尸安葬的人都没有。
直到1911年夏天,陈模的骸骨才从异乡运回枫桥,而完成千里扶柩并归葬的,竟是他的长媳邸氏。
魂归故里,漂泊了一生的陈模,终于与1911年正月去世的妻子张氏合葬于四果寺前。四果寺在今枫桥东三何家坞村附近。
蔡烈妇殉夫奏折
山西巡抚、臣张曾敭奏:为命妇节烈可风,吁恳天恩,准予旌表,恭折仰祈圣鉴事。窃维舍生遂志,巾帼之殊操;褒烈阐幽,朝廷之盛典。兹据布政使吴廷斌转据凤台县知县朱鸿文等呈,称有烈妇陈蔡氏,系河南陕州文生蔡方春之女,山西介休县知县陈模之子妇,同知衔分省试用知县陈名振之妻,年二十岁归名振,偕侍介休县任所事,事舅姑,和妯娌,曲尽妇职。光绪二十九年春间,名振染时疫垂危,氏衣不解带侍奉,求祷愿以身代。二月十三日,名振病亡,无子,氏即思自尽以殉,经家人劝止,遂勉进饮食,以慰舅姑,而暗中饮泣,立志益坚。三月初九日,往奠柩,归,潜自仰药。初十日,身故,年二十二岁。委属以死殉夫,节烈可嘉。该员等谊同桑梓,见闻既确,不忍听其湮没,即造具事实册,联名吁恳具奏等情前来。臣复维沉渊表义,获纪述于唐篇;括帛盟心,邀褒崇于宋策。凡此幽芳之足式,胥扶人纪以同昭。该列妇陈蔡氏,生自儒门,克修女诫,痛夫亡而无子,甘就死以如归,媲书扉把玦之贞,允彰奇节,稽编史表闾之典,宜荷荣褒。合无仰恳天恩,准予旌表,以彰节烈而维风化。除将事实册结咨部查照外,谨会同山西学政、臣刘嘉琛恭折陈请,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
谨奏
光绪二十九年九月初六日具
奏于本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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