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那些鸡零狗碎事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往哪里去?”这是人生的三个终极之问。
姓什么?名什么?谁不知道!但“我从哪里来”却无暇顾及了,这就难怪出现司空见惯的现象:一个村里住着,都属于不出五服(五代)的宗亲,邻里之间却弄得像结着深仇大恨似的。其实这是不孝!你权再大,你钱再多,你不顾“同本一枝”“同源一水”的宗族血亲之情,做不到“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罢了,却非要生出“你穷看不过,你有气不过”的是非,那是你在数典忘祖了。在古代,这样的不肖子孙是要在祠堂里受族长、房长惩治的。现在族长、房长没有了,但是,人在做,天在看,你的所作所为逃不出列祖列宗的监视,有朝一日,你终将遭到天谴,即使偶尔逃过一劫,但终究逃不出祖宗打你的屁股。
所以,知道点自己的前世很有必要。这些年农村都在搞文化礼堂,其中一个潜在的初衷,就是让你不忘本。通过挖掘村庄的历史文化,梳理氏族的来龙去脉,弘扬优秀的传统美德,实际上是在解决“我从哪里来”“我将往哪里去”这两个被金钱利益遮蔽已久的问题。说到底,是为了解决“人心”问题。人心就是精神,人心就是灵魂。别看现在有的人看上去耀武扬威,日子得过人五人六,其实他是个“空心”人,跟稻草人只差了一口气而已。
话扯远了,赶紧打住。其实我要说的是关于胡家历史的一些补充,一些点滴,因为那是我母亲的宗族所在,自然也是我必须了解的前世。这样的前世,能多了解,就尽量多了解。了解得越多,越能净化自己。
胡家分大小,大胡家与小胡家,这跟房头的大小无关。胡家从赵家上京迁到这里,它的历史不过两百年左右。小胡家的形成,与孝泉江水利建设有关,距今不过六七十年时间。那是解放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事吧。因为要拓宽孝泉江河道,要修筑牢不可摧的堤埂,就不得不将住在埂脚的四户胡姓人家迁到黄瓜山。四户人家从家族中分离出去,慢慢就有了“小胡家”的称呼。而当年堤埂的修筑,定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从中堰开始,至孝泉桥(老桥),河道两边的堤埂脚下,至今可见垒垒巨石,固若金汤,真正称得上百年工程。我太太公家族在解放前的“楼屋2间,平屋3间,草厂4间”,正是在大胡家老埂脚(建章、建新家附近)的住宅情况。这么说来,我母亲的祖上也是拆迁户。但那时的拆迁跟今日的拆迁不能同日而语,那时的拆迁由政府负责,由政府派人将房子造好,且要利用原来房子的材料,所以原来埂脚的楼房材料都用在黄瓜山脚的新房里了。我母亲说,房子是越造越矮,条件是越拆越差。
我太太公除了有两个儿子胡汤球、胡汤海,还有女儿,其中一个嫁给了先陈的陈沛静,所以陈沛静是小太公胡汤海的姐夫。陈沛静的一个女儿,后来嫁给了殿彩房的骆朝,所以我外公就成了骆朝的表老婆舅。这层关系我曾问过骆朝爷爷,后来忘记了,现在这么写过,算是铭记了。我称呼骆朝为“姑丈”,就是这么来的。陈沛静有个弟弟叫陈沛泽,就是陈平阳、陈高阳的外公。这根藤这么一牵,胡与骆、陈,都缠绕在了一起,如果排转折亲,还没出五服,都是正月里可以走亲拜年的亲眷。
据我母亲说,我太太公做过保长。那应该是民国时期的事。民国保甲制度始于1934年12月,由国民党任命,国民党通过保甲长牢牢控制民众,“使每一保甲长均能兼政治警察之任务”。保甲制的基本形式是10进位制,10户为甲,10甲为保,10保以上为乡镇。我们先后陈当时叫“十三保”,说明当时只有一百户左右的人家,那么太太公就是枫桥镇第十三保的保长。保长的角色,有一部名叫《王保长新编》的电视剧有过演绎。保长要负责派款、派米、抽壮丁,所以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太太公做了几年保长不清楚,反正这个差使也像后来“富农分子”的帽子一样,始终摘不掉,所以太太公死后,太公胡汤球于1940年也做过一年保长,可能是太太公去世,身为长子不得不临时受命吧。再后来,这份差使又落在了小太公胡汤海头上,他的一份交代材料上写过,“经地主富农推选”,“1946年7月至1948年9月”,“担任伪保长,派款、派米、抽壮丁,为国民党蒋介石作帮兄”(实际1947年2月他经陈浪介绍参加了农工民主党,做着抗日的地下革命联络工作)。于是,小太公胡汤海与旗杆台门里的陈浪成了亲密的战友。很遗憾,后来划成分时,旗杆台门里的人都是地主,而太太公一家则成了富农。
我太公一家的命运最悲惨。太公胡汤球虽做过一年保长,却死于三年困难时期(1959—1961)。我父母对这个先人还有印象,说他长得像鲁智深,高大魁梧,相貌堂堂,一个光头。1960年,太公50岁这一年,饿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就想到了一条出路:上吊自尽。而且是不止一次地上吊,但都没有成功。有一次我母亲给他送吃的野菜汤,发现他的脖子上还留着一道绳子勒过的印痕,说明他那次又没有死成。后来他终于成功了,把自己吊死在了自家的走廊上。这个情节,现在胡家70岁以上的老人应该能从脑海里翻得出凄惨的画面。太公人高马大,后来遗传在我外公身上。外公智商不高,却是村里有名的壮汉,果真有鲁智深遗风。他的只顾做不会想,竟保佑了他的长寿。但是小外公阿龙(可能叫胡庆隆)却没这么好的命运,年轻时给堂姐慧珠家造房子,一根木梁翻落,正好落在他的肚皮上,结果肠子被砸断了,后来就得了肝癌,三十多岁去世。然后是我太婆,有一年在生产队扬稻谷,为了寻找呼呼吹的风,她们妯娌爬到氨水站上去扬谷,结果我太婆像一粒稻谷,从氨水站上轻轻飘落,砸破后脑,当场去世。
老家的故事还有不少,我都会择时写出。譬如“文革”时人性的卑鄙丑陋,也曾在我大伯陈雪华的命运遭遇里得以淋漓尽致地呈现。又譬如,胡家在民国时曾经做过一本家谱,虽然人数不多,但毕竟也是一本收拢人心的家谱,那是衔接赵家上京的,宗族迁徙史一清二楚,但“文革”时,头脑发热的胡氏家人也曾狂魔乱舞,竟一把火将家谱烧成灰烬,将“我从哪里来”抹得一干二净。胡家不大,当时的家谱没有外传,故永远无法重见。那么今天,胡家人无可奈何地,成了一根被无故拗断的枝条,被扔在胡氏宗族这棵大树的旁边。
现在,胡家年纪最大的胡河楠,手工记录了家族子弟的繁衍,但就是无法嫁接到赵家上京这棵树上,这成为他的一个痛,也必将成为所有胡家人的一个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