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作家影像|汗漫
档案
汗漫,诗人,散文家。六十年代生于中原,现居上海。
诗集出版有《片段的春天》《水之书》。
散文集有《漫游的灯盏》《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解词与造句》。
曾获《星星》跨世纪年度诗歌奖(1998年度)、河南文学奖(2000年)、《诗刊》新世纪(2000-2009)十佳青年诗人、人民文学奖(2007年度、2014年度)、西部文学奖(2013—2014双年奖)、孙犁散文奖(2015—2016双年奖)、琦君散文奖(2018年度)等。
01
2004年7月在故乡伏牛山中
02
2009年7月,汗漫(书者)与作家李敬泽、肖复兴、商震、钟求是等在同里南园茶社
03
2012年10月与儿子在成都
04
2015年2月在南京钟山下
当代散文文体革命,肇始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新散文”“大散文”等等写作实验,进入新世纪以来,散文已经“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一文体革命的“导火索”,是对长期以来充满惰性、缺乏诚意的社论式、公文式散文的不满;对新时期之后闲适型、自娱性、消费性散文的“繁荣”,同样不满。于是,诗人、小说家、批评家们,纷纷进入这一文体,攻城拔寨,开疆拓土。而散文文体革命的“动力”,正来源于当时诗歌界、小说界已经开始的先锋主义写作潮流。革命的“资本”,则可经由唐宋八大家上溯至先秦时代诸子百家,那些中国文章的庄重与自由,赋予我们新一代写作者赓续汉语美感与力量的使命及信心。
当代中国散文已经蝉蜕蝶化,从纵(古文传统)、横(西方散文传统)两个维度汇合与混血,面目一新:一篇散文,可寥寥数语,也可洋洋万言、数十万言。寥寥数语,接近于诗的规制,就必须一语中的、言简意长;洋洋万言、数十万言,接近于长篇小说的格局,就必须拥有大风卷水、万象在旁的弥漫感、苍茫感。
因此,散文、诗歌、小说,这三种文体,我关心它们的交融,更甚于它们的分野。
“诗的活动源于因词语低效而产生的绝望。”墨西哥诗人帕斯这句话中的“诗”,可以代之以“散文”。必须以诗的标准来要求散文——保持精准和独到,才能罕见、卓越,呈现出一种事实的诗意。在俄罗斯,小说、散文两种文体的界限非常模糊——《白净草原》是小说、还是散文?在中国,同样如此,《史记》可以看成散文集,也可以看成小说集。
中国散文的当代性建设,永远在途中——我们只能作为当代人,辨认自我和当下,一个疑难、一种困境都不放过。复制、沿袭前人经验,很安全,无意义。知识搬运工式的、心灵鸡汤式的、化装舞会式的写作,无价值。
如果有助于上述“辨认”,作为方法论意义上的虚构与非虚构,都需要。
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往往被称为超现实主义写作大师,但他却自认为是一个写实主义者,认为:“唯有从文体的坚实感中才能诞生创造力:幻想如同果酱,你必须把它涂在一片实在的面包上。”这里的“果酱”,可以看做虚构,而非虚构,就是那“一片实在的面包”。果酱与面包,一样都不可少。
散文作为文学作品,同样是承载于写作者个人经验之上想象力的、虚构的产物。庄子的散文,就充满“藏舟于壑,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一类的奇景幻象。当然,散文中的虚构,依然存在边界:不能去伪造一个自我——那是小说家们的饭碗,散文家就不要去抢了。
在散文中,不管写什么、怎样写,那一个沉思、叙述、抒情的主人公,只能是“我”,当然,也可以隐身于“你”“他”这些第二、第三人称之后,但依旧是“我”内心的蒸蒸日上、“我”生活的欲盖弥彰。正因为如此,散文对于复原一个时代的景观,具有历史学写作所不具备的价值,比如,《浮生六记》,就是沈复留给我们认识清代江南世俗生活的“清明上河图”,比《清史稿》更有诚意、更可信赖。
所以,散文对于一个写作者的基本要求就是:“修辞立其诚”(孔子),直面个人处境遭际,在场、省思、言说,否则无效。散文文体革命,本质就是建设散文写作的当代性——对当下生活省思、发言。我希望自己的写作,从“我”开始的体察与言说,能拥有抵达“我们”的能力和意义;于“我们”之中生息和表达,使一个写作者、阅读者,能成为美国作家梭罗毕生追求的、第一人称单数“我”。
作家、批评家李敬泽曾经在发表于《南方周末》的一篇文章中写道:“张锐峰、周晓枫、庞培、黑陶、汗漫等人为文学散文的观念变革进行了卓绝、孤独的探索。'革命’正在发生,只不过不在预想的地方。然后,散文将自由,将真正地繁荣。”我希望自己始终是一个这样的“语言革命者”,在种种预想之外,在多云多雨、繁荣自由的一张书桌上——
从文体到自我,如果都能做到“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忽人之所谨”(清代史学家章学诚),“惟陈言之务去”(韩愈),像“孤帆一片日边来”(李白),多么好。
05
2014年6月与诗人高兴、作家王雁翎在新疆伊犁草原
蛇蜕皮与岩石般生活
波兰诗人米沃什,多次用“蛇蜕皮”来隐喻写诗:“这意味着放弃旧的形式和假定。这是写作令人激动的地方。”蜕皮的时候,蛇也激动不已吧?化为蝴蝶的时候,蛹,也应该激动不已。
我希望自己的写作不断蜕皮,脱离前人及自身的陈旧表达,对剧变中的生活保持省察力,而不是只能在夜晚蜕去一层衣裳,毫无喜悦感。
忽想起《春深脱衣》这一首李商隐的诗。并非好诗。但喜欢诗的题目——不像李商隐的,像李白的,那么洒脱、通脱——脱吧,李商隐;蜕皮吧,米沃什。脱吧、蜕皮吧,写作的人们。
山东诗人路也曾经这样谈我的写作:“多年来,汗漫浓厚的人文气息始终不变,有着用分行或不分行的文字复活某个版图的梦想。”她在辨认一个晃荡在南方的外省人身份——某一个版图的丧失者,以分行或不分行的文字,组成自己参差不齐的军队。“复活某个版图”的战争,在每天深夜打响,屡败屡战——书桌上的墨水瓶,有战壕的灼烫和激烈。白纸,覆雪的战场,句号的弹坑里积聚着春天的雨水、草粒和虫鸣。这些文字,次第通向精神的前线去增援、进攻,让一个人在清晨得以生还,穿上西服去上班。
“要改变你的语言,必须改变你的命运。”“忠于他所生活的加勒比海、英语和非洲祖先”(一九九二年度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的诗人沃尔科特,这一句话,令人绝望。在上海生活与写作,我领受微弱的命运,写郊区野草一样的诗,随风吹而青枯为泥,也好。沃尔科特因混血而开阔,因忠实而准确。他诗歌中的爱、死亡、记忆,是所有诗人写作的基本母题,我也在体验并颤栗。
在《朝向终结》一诗结尾,沃尔科特写到:“在泛滥着平庸与垃圾的一生,/ 如岩石般生活。/ 我将忘却情感,忘却天赋。/ 这比生命中经历的一切都更伟大、更艰难。”诗歌给予了沃尔科特“忘却与孤守”的能力,也给予我一种“岩石般生活”的参照系。
蜕皮的蛇,海边的岩石,相互质疑与反驳,而“遭到生活反驳的经验,是比其他一切更为诗人所喜爱的东西。”(勒内·夏尔)——上海生活在反驳我、更新我,而写作也在支撑我、修正我。像“蛇蜕皮”那样求变求异,像“岩石般生活”那样不惧不移,并达成二者之间的贯通与一致,有难度,考验一个人的智慧和勇气。
二〇一七年,沃尔科特去世,“每一个岛屿,都在竭力回忆往事”,回忆这一个赞美岩石、热爱大海的人。怀想这一位诗人,我捏着笔杆,像撑杆跳高运动员一样,助跑,高高跃出外滩与东海——
06
2016年9月在绍兴青藤书屋
07
2016年10月在无锡太湖边
08
09
2018年12月在温州领取《十月》“琦君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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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漫散文评论摘录
周春英(评论家)
汗漫散文中弥漫着一种文化上的乡愁,这并非地理意义上的漂泊感,而是对精神故乡的追寻,为了“在他乡建立故乡”(汗漫语)。他在上海生活中、在南方山水间,对自我与时代进行辨认与纠正,从而使文字获得了沉思的品质和触动读者内心的力量,并使其散文区别于同代人的写作,成为一个人的精神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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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与朋友们在井冈山 12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