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黄昏起飞(三)
黄昏起飞(三)
三、调声节之夜的故事
远望中的情爱是如此虚无缥缈。
虚无缥缈的远望竟然变幻成了鹊桥。
海南的西北部大多为平坦的红土地,却不知何时生成了这座调声岭,石中有土,土中有石,山势平缓却又怪石突兀。调声岭上的林木非常茂盛,除了荔枝、龙眼、芒果之类的热带果树外,主要生长着一种被当地人称为相思树的树种,这种树四季长青,长得虽然不高,树冠却蓬松蓊郁,它的枝干弯曲虬盘,它的叶子象柳树叶却又厚实圆润,每逢春秋两季时满树都开着喇叭形的黄花,弥漫着一股类似甜杏似的香味。据琼西人说,这种相思树倒真像患了相思病的痴情人,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慢慢死去,所以,尽管这种树在琼西的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却很难见到树龄很长的相思树。大约是这种弯弯曲曲相思树木料也没有什么实用价值,所以极少被砍斫侵犯,而它的树冠的顶部便成了相思鸟得以繁衍生息的天堂,每逢春秋季节,也就是相思树开花的时候,调声岭上的相思鸟便在枝叶间啁啾跳跃,沉浸在如痴如醉的热恋之中。
调声岭上泉眼很多,到处流水淙淙,清清的小溪流经山凹处便汇成了水潭,再流到山下便绕着调声岭的东面流成了一条浅浅的小河──调声河,河的对面就是独立师的营房,营房边并无围墙遮拦,只是沿着营房边界挖了一条不深的界沟,所以,顺着调声岭下的林中小路,踩着曲曲弯弯的调声河里错落的鹅卵石,可以一直走到独立师各个部队驻地的门前。
琼西市这一带有个源远流长的民俗活动,在每年的中秋节前后三天都在调声岭举行未婚青年男女互诉衷肠的聚会──调声歌会,调声岭就因此而得名。
据说琼西最原始的调声歌会只有比较简单的唱和,而主题则主要是人约黄昏后的浪漫,只是当苏东坡谪居桄榔庵,从而把诗词歌赋带到琼西后才渐渐演变成了颇有情致的调声聚会。调声歌会的开幕主题首先就是对歌,曲调以琼西山歌为主,可以即兴发挥,歌词以七言绝句为主,可以是大胆炽热的情歌,也可以是比试才情的问答,可以是集体的唱和,也可以是三三两两的细语。那连续三天的调声对歌每天都是从太阳下山时开始,待到暮色苍茫时,那些情有所钟的恋人便一对对走上山去,消失在绿色的山岭中。等圆圆的明月升起时,在撒满月光的相思树下便会传出缠绵的情歌呢喃,如果一对并蒂的相思树花戴在姑娘的头上,那么爱情的果子便成熟了。
在七十年代以前,琼西机场作为海防前线机场,火药味儿一直很浓,驻在调声河对岸的部队因为从进驻那天起战备弦就绷得很紧,进入值班一等准备与战斗起飞相当频繁。所以,当时官兵们一直不太注意河对岸每年一度的那个调声节。而且当时部队有一条严格的纪律,不允许部队官兵参加地方青年男女的调声活动,所以,多年来每逢中秋节那几天,独立师的官兵们只是隔着那条浅浅的调声河隐约听到河对岸那些男男女女的酬唱,以及远远地看到些影影绰绰的在相思树间出没的红男绿女,至于调声歌会的细节到底是怎么回事,独立师的绝大部分人都不太清楚。
自从M国的航空母舰从南海撤走以后,一直笼罩在海南上空的阴霾终于烟消云散。尤其是海南建省以后,仿佛在一夜之间,海南岛好像变成了改革开放的中心,那一股开发的浪潮倒真有点像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势。在一瞬间拥入岛内的人才与资金,就像当年在一瞬间吞噬掉海口市北端海甸岛的大潮一样,汹涌澎湃,席卷而来,让早已习惯了清净无为的原驻民们目瞪口呆。好像也就是从那时起,琼西机场那根从建国以来就一直紧绷着的战备弦也终于松弛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独立师的官兵们象发现新大陆一样注意到了美丽的调声岭,注意到了琼西中秋的调声节之夜。
王折在调声岭上调声节之夜发生的那件传说中的风流韵事,就发生在八十年代的那个秋天,就在谷德旗解甲归田后不久──
独立师作战参谋柳阳与王折本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在父母离异后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他们俩一同考入航校学飞行,又一同分到了独立师。这兄弟俩本来飞得都很好,只是由于身体原因,柳阳改行做了地面工作。谷德旗喜欢柳阳,倒不是因为柳阳是王折的兄弟而爱屋及乌,而是因为柳阳改做参谋工作后上手很快,就好像是干什么都无师自通。由于他干过领航参谋、作战参谋和训练参谋,又善于学习,是独立师指挥所里难得的通才,每有大事,谷德旗必带在身边,外界因此也把他归入“谷家军”的行列。当年谷德旗当师长时曾准备委以重任,打算先让他接任作战科长的位置,然后准备接任师参谋长的角色,却不料谷德旗刚走他就被车元田列上了当年转业军官的名单。
中秋节那天柳阳刚刚收到他的女朋友郑珊的来信,信中说对他被突然确定转业很不理解,疑心他犯了什么错误,否则原来传说那么有才华、有前途的青年军官为什么一下子就被转业了呢?柳阳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看到郑珊在来信中还说三道四,疑神疑鬼,心里更加不痛快,他不知道该如何向郑珊解释这一切,也不知道能否说清楚这一切,更不知道郑珊将如何对待像自己这样的一个官场落魄者。
柳阳明白,转业是一道坎,等于是你曾经在年富力强时所有的努力与成就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连生存都立即成为了问题。
那一天正是开晚饭的时候,独立师各个食堂里的中秋会餐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不时传来一阵阵热闹的劝酒声。忧心忡忡的柳阳在食堂灌下多半瓶白酒,连菜也没怎么吃,独自一个人悄悄地溜了出来。
夕阳已经完全隐没到山后,情深意厚的霞光贴着黛色的地平线轻轻地铺了下来,朦胧的暮色便笼罩了调声岭和相思树,笼罩了调声河与渐入佳境的调声歌会。
此时,调声河畔的姑娘和小伙子的酬唱已经渐渐稀落下来,一对对一双双的情侣悄然隐没在调声岭上的绿影婆娑中,那些炽热而温馨的细语竟然也惊飞了树上的相思鸟。
阿云是琼西一带的调声高手,这几年不仅出落得楚楚动人,而且特别擅长那种比试才情的调声。这里的小伙子常常在与姑娘们调声时趁机甩出几句放肆的情话,但是与阿云调声的那些小伙子却没有胆量敢胡说八道,大都以能够面对面的看一看阿云为幸事。即使有些胆大的小伙子跟阿云中规中矩的唱答几句,随后也就识趣地躲到一边,没有了下文。也许美丽也有威慑力,敢于跟阿云对歌的小伙子越来越少,阿云至今还没有碰到过一个叫自己心动的调声高手。这好像已是阿云第三次参加调声歌会了,与前几次一样,到了暮色渐浓的时候她仍然没有找到意中人,便打算和几个女友回家,只有阿际和几个胆子大的小伙子仍然缠着阿云要求继续调声唱和。
“调声岭上相思树,昨日黄花昨日情,一个月亮树上挂,谁说十五月儿明?”
阿云与女友们嘻嘻哈哈地笑着扔下一串歌声准备回家了。
听了这文绉绉的歌词,阿际与周围的小伙子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如何唱答阿云,眼看阿云就要走了,急得阿际抓耳挠腮,毫无办法,尽管他平时好勇斗狠,但调声歌会的规矩他当然懂,他知道非得两厢情愿,不能强求。
正当此时,一阵过于嘹亮的歌声飞了过来:
“调声岭上相思树,黄花绿叶泉中游,半个月亮当船渡,我摇双桨妹莫愁。”
原来是柳阳正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阿云她们的调声应对,一时兴起,借着一股酒意高声唱了起来。
阿云循着歌声看到了暮色苍茫中的柳阳,那似曾相识的剪影令阿云一惊,顽皮的笑容陡然消失了,脸上蓦地升起一片红云,心也咚咚地狂跳起来,待她透过朦胧的暮色惊喜地端详了一阵后,发现这好象就是那个自己曾远远地凝视过不知多少次的飞行员,只觉一阵热流在心头掠过,刹时间降临的幸福让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望望女伴们,女伴们也望望她,弄不清阿云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扭捏起来。忽然,阿云扔下伙伴,不顾一切地跑到柳阳面前,出人意料地拉着他向调声岭上跑去。
柳阳也懵了,如堕五里雾中,他不知道这个漂亮姑娘为什么会对自己如此一见钟情?
夜幕降临了,同伴们都已各奔东西,只有阿际还孤零零地站在调声河边发呆,忽然,他痛苦地撕开自己的衣衫,发疯般向阿云和柳阳消失的方向快步追去,惊飞了很多本已进入梦乡的相思鸟。
阿际一口气冲到调声岭上,却又一下子愣住了,自己怒气冲冲地跑到这调声岭上来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银色的月光下,满山的相思树如一朵朵墨绿色的“祥云”在洋溢着爱恋的山上飘荡,谁知道阿云躲在哪一片绿色的“祥云”下面呢?
一阵凉爽的晚风吹过,使阿际慢慢地冷静下来,在初升的月光下,他记起了调声节的规矩,他明白那墨绿色的“祥云”下是调声节之夜的恋人们拥有的保护伞,任何人不得窥视,否则将受到琼西人一致的谴责与藐视,阿际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有谁敢破坏这个规矩。
一直单恋着阿云的符阿际不明白为什么阿云不接受自己的爱情,阿际确实仪表堂堂,是琼西一带有名的猎手,据说只有他敢于独闯南山岭,而且他也有文化,并非莽撞之徒,在这一带也有众多的姑娘仰慕他,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是得不到阿云的芳心?
难道调声河那边的那个飞行员就那么可爱?阿际曾经偷偷地跟踪过阿云,他发现了阿云远远地望着的调声河彼岸的那个秘密。经过多次观察,阿际发现阿云远远地望着的那个飞行员本人并不知道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在暗恋着他,阿际觉得自己还可以捷足先登,便费尽心机地接近阿云,以便讨得阿云的青睐。
正当阿际满怀信心地准备在调声节之夜趁机征服阿云的芳心时,却不料那个“飞行员”真的跑来了,这便一下子打乱了阿际的方寸,他觉得心乱如麻,却不知如何是好。
当阿云牵着那个男人的手向调声岭上跑去时,阿际又觉得不太像那个他也曾经远远地看到过的飞行员,尽管他也是隔着那条浅浅的调声河远远地观察过他。不过,阿际却觉得眼前这一个领走阿云的男人走路的姿势不象是那个飞行员,如果真的不是那个飞行员,阿云难道认不出来?
也许炽热的爱恋会让人变傻?
尽管疑虑丛丛,阿际知道,眼下糟糕的现实是:无论是不是那个他也曾远远地看见过的飞行员,但是那个男人毕竟已拉着阿云登上了调声岭,毕竟已消失在墨绿色的“祥云”之中。阿际觉得今天的夜幕好像垂落得特别快,阿云和那个男人在这浓浓的夜色中会做些什么呢?
情急之中,阿际不知到那里去找阿云,也不知道即使找到了阿云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蒙蒙之中,阿际还是决定必须要找到阿云,至少告诉她这并不是她看中的那个人。想到这里,阿际顾不上遵守调声节的规矩了,壮着担子接连几次拨开浓密低垂的相思树枝偷看树下相拥着的恋人,有的恋人发现了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但那种不屑的眼神让阿际感觉到了耻辱,他觉得非常窝火:难道我阿际竟然沦落到偷看人家秘密的地步了?不行,不能这么瞎碰了。
阿际爬到一块突兀于树冠之上的山石上四下里看了看,他想起阿云平时特别喜欢到山南顶部那块巨石旁边的两棵茂密的相思树下去玩,便怏怏不乐地爬下山石去找寻山南顶部那两棵茂密的相思树。
月亮高高地升起在乱云飘忽的夜空,洒下一派若明若暗的月光,相思树下的喁喁细语被朦胧的夜色淹没了,整个调声岭悄无声息的陶醉在浓浓的爱恋中,连树上的相思鸟都害羞得闭上了眼睛,不敢偷看在它们眼下的情侣们火热的激情的碰撞。
阿际可不是相思鸟,他可不甘心闭目塞听,他不顾一切地瞪大了眼睛寻找阿云,终于,他在那两棵茂密的相思树下看到了与那个男人依偎在一起的阿云,尽管微微摇曳的相思树叶遮住了溶溶的月光,但阿际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阿云。
阿际从来没有见过阿云这么温柔顺从。在若隐若现的月色中,阿际趴在那块巨石旁边,看到阿云竟然完全任由那个男人摆布,先是看到他们忘情地相拥相吻,及至后来,阿云亲眼看见那个男人在脱阿云的衣服……
阿际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他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顶,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竟然感到将要被窒息一般,紧接着象有一柄无形的利剑慢慢地刺穿了自己的心,刺穿了自己的希望。
正当阿际站在相思树旁边的巨石下,紧闭着双眼承受着无以名状的痛苦的时候,他又听到在那蓊郁如盖的相思树下传来阿云一声痛楚的叫喊,这突如其来的惊叫,尽管阿际听得出来阿云在竭力控制自己,但对于这静谧的调声岭来说,对于刚刚看到相思树下那火热的情爱场面的阿际来说,对于已经陷入极度痛苦的阿际来说,这颇具浪漫色彩的惊叫声还是过于刺耳了。
阿际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告诉阿云:这不是她暗恋着的那个人。
阿际强忍住愤怒,悄无声息地几乎是匍匐着爬离了那两棵相思树,然后踉踉跄跄地一口气奔跑到调声岭下,双拳狠狠地捶击自己的胸膛,在无以名状的痛苦中猛然向旁边的一棵相思树撞去。
阿际被那棵弯弯曲曲的相思树弹了回来,颓然跌倒在树下,他仰望着那轮冷冷的圆月,发誓一定要报复那个已经得到了阿云的男人。
过了很久,阿际才扶着身边的一棵相思树慢慢地爬了起来,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报复,他甚至想像着把独立师所有的人和物都当成自己的报复目标,管他什么军官士兵!管他什么军车军线!阿际越想越气,可眼前又没有撒气的对象,他只好一边大骂一边冲着身边的那棵相思树拼命击打,直到又一阵痛彻心脾的反作用力刺激使他感觉到了疼痛,直到眼中贮满了热泪,直到眼前模糊一片时才停了下来。他用手背抹了一把泪水,怔怔忡忡地看着自己已经流血的双手呆立了许久,他想不到男人也有泪水,因为自从成年后他还从来没有哭过,从来没有流过眼泪。
调声岭在阿际的眼前更加模糊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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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江明,笔名石在自在,老三届老海南老兵老说老话。
用诗和远方,陪你一路成长
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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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总:蔡泗明 倪宝元
编审:孟芹玲 孔秋莉 焦红玲
主编:石 瑛 赵春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