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办老师中集
第三回
何德何能何方神
有声有色有绝招
到公社中学不久，我就觉得这里有点怪，学校好像没有校长。这样说其实也不对，当然有校长。只不过校长长期在家养病，不在学校。我在那里一年多，从没见到过一次。主持工作的是副校长兼教导主任。那人四十五六，瘦高个子，有点驼背。外貌最大的特点是眼睛大大，颧骨高高，胡子拉碴，不修边幅。无论你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不像是个领导。
我不是喜欢琢磨名字吗?这人名字也有点怪，姓何名潇。初次见面自我介绍颇具特色:咋样?是不是有点与众不同。乡里人很幽默，也给他取了个浑名:何德何能。我猛地一听，这个好像是个小日本名字哦。看他长相，听他说话，观他做派，我以为他是学中文的，至少是学历史的。都不对，却原来人家是学原子物理的。物理我知道啊，但原子到底是个啥玩艺?全公社没几个人明白。我很好奇，曾经悄悄地问过曹大人。他旁征博引讲了半天，我隐隐约约只听懂了一句。我的亲娘哎，原子原来是用来造原子弹的！但又回头一想，觉得不可理喻:不对呀，造原子弹的，那不是大科学家吗?大科学家不在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搞研究，跑到这乡下中学来做什么呢？莫非这里是军工要塞科研基地?那时的人都很单纯，以为研究航天航海氢弹原子弹的科学家，都住在北上广深这些大城市。错了错了，深圳那时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渔村。你就是用十倍放大镜，地图上都找不到哩。殊不知，兵工厂军工厂三线厂，研究所实验室发射基地，大都在穷乡僻壤沙漠地带无人区。如甘肃酒泉，新疆伊犁，西藏阿里，海南三亚等地，压根就不在那些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大城市。何德何能是浙江丽水人氏，当地有名的学霸。据说当年高考，全省理科状元，名列全国前十。那比村小的曹自已，又高了好几个等级。人家是省里状元，一个省管几十上百个县呢!
全国前十，那是个啥概念?所有的大学，他可以随便挑，最后挑了清华大学。至于专业嘛，选了一个当时最时髦最前沿，最有发展前途的专业一一原子物理。毕业以后，也就是我们老百姓平常说的科学家。悄悄地告诉你，千万保密哦。这个神秘专业，听说是为部队军工和航天科技培养高精尖人才，毕业后都要到分派到国防要害部门工作。而且还听说，凡是挑上的人，不仅仅是查三代，而是要查祖宗十八代哩!此外，工作地点通讯地址单位名称，包括人的姓名，都是数字代号绝对保密。如蒙山深处的777基地，就是专门研究雷达通讯。在公办老师里，我还会专门说到，这里就不多说。那时新中国刚成立，百端待举，人才奇缺。何德何能因学业成绩优秀，毕业之后就留在京城，在大学里任教。说句牛逼的话，人家同钱三强华罗庚等著名科学家为伍，与老人家都是比邻而居呢。那时候，说起紫禁城那可了不得。伟大领袖身边，最高学府任教，年纪轻轻，就成了大学讲师。事业有成，人生得意，爱情丰收，喜添儿女。院里已经作了计划，再过一年半载，就送他去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深造。
正当此时，伟大而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来了。首先是京城疯了，紧接着全国都疯了。黑云压城城欲摧，全国山河一片疯。从大学中学到小学幼儿园，老师学生全都停课闹革命。一切全都乱了套，真可谓千古奇观。五十多年后，这种全国学校全面停课的状况，又出现了一次。当然，只有短短的一个学期而已。严格说起来，还不算完全停课，转为上网课。大家都知道，那是庚子年新冠病毒肆意逆袭的结果。暂且不提。年纪大一点的学生，举红旗拉山头穿军装戴袖章，唱语录歌跳忠字舞文攻武卫四处串联。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天底下都没有这等好事。乘车吃饭睡觉都不用一毛钱，想去哪就去哪，叫作踏遍青山人未老。首选是京城， 北京南京不可不去。北京有个金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西安洛阳也还不错。不管咋说，也都作过多年京城。假如不怕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话，陪都重庆也可一往。所谓陪都，即二都，热河也是陪都，相当于古时姨太太或现如今的二奶。朝天门金刚坡白公馆都可一观，顺道看看成都的宽窄巷子杜甫草堂诸葛神像。什么，拆了?拆了也可看看遗址啊!
其次是红色摇篮革命圣地。湘潭古城韶山冲，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朱毛会师反围剿，井冈山上太阳红。四渡赤水六盘山，遵义会议放光芒。滔滔不绝延河水，巍巍宝塔云天中。枣园的灯光彻夜亮，再弄几个大红枣儿甜又香。小一点的学生不敢出远门，只好高喊口号上街游行，捏紧拳头到处造反。抄家伙砸神像破四旧，贴大字报，揪走资派，戴高帽子。砸烂旧世界，建设新秩序。用老人家的话说就是，与人斗，其乐无穷。好像天下大乱是从京城的大学里开始。先是炮打司令部，揪出当权派。后是深挖封资修，文斗加武斗。何德何能自己也不知犯了什么事，上面一会说是反动学术权威，一会说是修正主义黑苗子，一会又说是牛鬼蛇神走狗爪牙......罪名是长长一大串，数都数不过来。先批后斗停职反省，最后通通撵出京城发配他乡。何德何能就像坐直通电梯，一路狂降到底。先是从京城直降到省里，省里再降到地区。一路狂滑煞不住车，再降到县里，再降到公社。
大家都看过长篇巨著雍正王朝，就像里面的年羮尧大将军，一口气撸到杭州当了守门卒子。毕竟人家也曾统帅三军平叛灭贼，还是有功劳苦劳加疲劳，不能这样埋汰人家!年大将军心里也不服，可人在屋檐下，有啥子办法哩?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甚至有过之而不及。相比之下，年大将军的结局算是非常幸运，美其名曰赐以自尽。几百年后，横刀立马驰骋疆场的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制定宪法的副主席，连这个殊荣都不敢奢望。死时连个真实姓名也没有，用一个字形容:惨!何德何能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为了保护娇妻弱子，何德何能离京前，毅然决然同妻子离了婚，总算让妻子儿女留在了北京。自己单枪匹马孤身一人，千里迢迢来到革命老区江西红土地。每当夜静人深风狂雨猛，何德何能掏出全家合影照，凝视许久。眼眶蓄泪，五内俱焚:如今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天下大乱，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不由地想起诗圣杜甫的诗:按上面的意思，还要下到大队甚至生产队去。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教育，彻底改造资产阶级旧思想。正好公社中学缺工基老师，菩萨主任就把何德何能截下来，留在公社中学任教。经这么一折腾，何德何能什么雄心壮志都化为子虚乌有。干脆缩起头铁下心，甘心做个乡村学倌。何德何能本来就是学霸，又是大学讲师。教个农村中学工基课，那自然是小菜一碟。何德何能之所以提拔起来作校领导，并不是因为工基课教得有多好，主要还是得益于一项奇门绝招。正如杜子美老先生所说:功夫在诗外。这些本来都是青少年时期的玩偶杂耍，没想到在这乡下地方，还都派上了大用场。
啥奇门绝招呢?就是修理闹钟手表收音机。那时候，这些物件都属于贵重物品稀罕物。如果出了状况，乡下地方没人能修。要专程跑到县里去，费工费时费钱财不说，还不一定就能保证修好。何德何能神奇之处就在这里。不管这些物件是哪里生产的，也不管是什么正牌子反牌子杂牌子野牌子，好像没有他不能修的东西。一头扎进去鼓捣鼓捣，三下五除二四去六进一，手到病除妙手回春。若是当天时间晚了修不好，第二天一早肯定送到你手上。既不用招待酒饭，也不收任何费用。反过来，他还满口道谢，又是握手鞠躬又是点头微笑。好像你请他修理物品，那是看得起他。还有就是公社或大队广播站，或者是现场会批斗会。机器临时坏了，喇叭赌气不唱，技术人员不到位，或人到位技术又不到位，都得请何德何能出山。那是立竿见影，决无二话。一般人有点小本事，大都牛皮哄哄神气活现。何德何能技术一流没得说，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关键是态度友好服务周到，迎进送出毕恭毕敬。一张灿烂笑脸，能把冰雪融化。何德何能这一招很是厉害，很快就打开局面。学校从上到下，一致认为他是个天才地才官才人才。名声越传越远，名气越来越大。慢慢就传到公社大领导那里去了，官运自然也就跟着来了。领导家里的手表收音机出了故障，派专人送来请他修理。何德何能每次都是立等可取，丝毫不弄虚的。有时正好碰上上课时间不凑巧，物品先留下，修好再亲自送到府上去。领导看他长相友善，态度谦和，不像是个坏人。且身怀绝技，可堪重用。加上菩萨主任又竭力推荐，说是人才难得。领导心里早已有谱，便想提拔他做个副校长。其实真实情况是这样: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行。校长养病在家常年不上岗，也不是个事。人家背景大得很，你也撸不掉。副校长是个空缺，下面几个哼哈主任，个个虎视眈眈眼睛鼓鼓。谁都瞄着这个位置，辗转反侧长期睡不着觉，势必影响革命工作。俗话说，人有人路蛇有蛇道。这些人曲线救国各显神通，四处托人通关说情。实在是上下左右摆不平，不免有点烦人。领导原是太极高手，心里打着小九九:本地几个主任，提拔谁都不合适，按下葫芦浮起瓢。只有何德何能是一个外地人，为人好口碑好又有才。让他做副校长风平浪静，谁都没有二话可说。当然，组织程序还是要走的。正好教导主任退休告老还乡，先提拔做了教导主任。没过三个月，接着又提为副校长。对外就说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刀切豆腐两面光。那些个主任一看没戏，这才彻底死了心，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何德何能也挺争气，确实不负众望。小到原子中子核子，中到手表闹钟收音机，大到学生老师班级，通通玩得溜溜顺顺，妥妥当当。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都竖起大拇指点赞。其实这很正常。人家是领袖身边京城下来的，见过大世面。又在最高学府里面混过，统治一个乡下中学自然不在话下。加上单身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用操心那些家事国事烦事琐事。有的是时间精力，事无巨细样样操心。何德何能既不摆什么架子，也不打什么官腔，更不装什么时髦。时间久了，穿着打扮与本地乡民相差无几。就连说话口气动作神态，也无太大区别。若不仔细琢磨，简直就是当地土佬一个。就说我来报到的那天吧。何德何能满脸堆笑，快步迎上前来。双手紧紧握着菩萨主任的手，还不停地晃动:欢迎欢迎，领导辛苦!既热烈奔放又真诚感人，一点都不做作。我在旁边看着，都感动得不行，差一点就要流下眼泪鼻涕。少顷，何德何能又转向我，也是两只手紧紧握着:欢迎欢迎。不像某些人，只伸出半个手掌，轻轻一碰就缩回去。自报家门后，左手递给我一个手榴弹，右手递过一根细长竹竿:乡下学校就这个条件。投弹跳高，跑步爬山，你换着来吧。这里的学生，可喜欢城里老师哩！没有一丝高调，也没有半句官腔，句句都是大实话！说完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挺帅哦!转过身又对菩萨主任说:多谢领导关心，给我们这么好的小伙子!几句话说得我心里暖暖的，一下子就从心里认可了他。何德何能说学生喜欢城里老师，这个确实不假。可是这帮乡下孩子，既不喜欢投弹，也不喜欢跳高，跑步还马马虎虎能凑合。无论男女，全都喜欢爬山，就是那个鸟山。正好我也喜欢爬山，正是瞌睡碰上了枕头。于是上课是爬山，下课也爬山，考试还是爬山，个个都是优秀。鸟山的上上下下角角落落，我们都跑了个n遍，一点都不觉得厌烦。每次经过山腰那个其丑无比的家伙时，男同学就鬼鬼祟祟指指点点，评头品足指桑骂槐，互相打趣不怀好意，然后哈哈哈哈开怀大笑，很是有点放肆。
女同学其实也想看，但又怕看，大多惊鸿一瞥。低着头，红着脸，斜着眼，闭着嘴，憋着气。一阵小碎步跑过，犹如小鹿受了惊吓。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想起徐志摩写过的一首诗:就这样，大家嘻嘻哈哈，队伍稀稀拉拉，围着鸟山跑圈圈。同学笑，我也笑。乡民笑，老师笑。何德何能也笑，竖起大拇指，夸我有水平教得好！何德何能很会表扬人，让你心里很舒服，给他卖血卖命都愿意。你听听:微力老师太棒了!学生们全都夸你呢，说你的体育课上得太好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简介】刘伟力，江西新余人氏。少年轻狂取名过大，后改微力戏称微哥。
一不小心成了书画家。篆隶古朴厚重，草书奔放大气。绘画作品笔墨清新，尤擅山水竹荷。
最神仰是玄学家。遍访名山大川，苦研古方秘籍。尤擅相字测字，临场每有奇效。
勉强也算是作家。出版《现代公共关系》、《到深圳求职》等书籍多种。姓名联格调高雅，堪称一绝。目前正撰写教师四部曲:民办教师，公办教师，特区教师，美国教师。
最动人处为人豪爽，谬语憨笑，交游天下。人无贵贱，只为投缘。万物有灵，皆有因果。
2013年《中华国粹》封面人物。《中国收藏》誉其为一一实力派，国学底，文人气，多面手 。
编辑：杨来治（河南洛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