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肉 的 小 木 箱

放肉的小木箱

文/孟计青

我幼年的时候，我们一家人住的还是靠西崖头挖出来的土窑洞。父亲是个细心人，在进出家门门框上面，利用门框与窑廊空出来的空间，用木板和土坯搭架垒砌出一个能够堆放杂物的小场地，放置一些不想让外人发觉的东西。节令到了小寒大寒时侯，父亲盘察几家杀过猪杀过羊的人家，或赊或买，往回称几斤猪肉羊肉，放进这个小场地的一个小木箱内，以备我们一家人过大年和正月请人时吃用。有这么几斤馋人的好东西放进那个小木箱，之后的出来进去中，我会情不自禁地多次拔起我的小脖子，仰头瞅端起那个让土坯挡墙遮掩得只露出顶部一小截的小木箱。咽颔水的同时，心里就盼着母亲多登梯开它几次。每开一次小木箱，我的嘴里或多或少能吃到几口肉。

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前半期，农村人的生活普遍不好，尤其是像我们那一带种地条件极差的地方，农民生活，尤为困难。我们家六口人，全年只称一次肉，就这一次称回的肉，也不会超五斤。三斤上下的猪肉，二斤上下的羊肉。有好几年称的斤数连三斤都不够。甚至于有那么一年，困难的连一斤肉都没有称回来。过大年，彻底过了一个没见过一丁点肉的素大年。虽说小木箱是个专门放肉的小物件，但小木箱放肉的时间不会超两月，而且放肉的斤数又那么少！也正是因为称回的斤数少，所以，更觉得称回来的那点肉的金贵。小木箱被人砸烂烧火的时间已过去二十七年，二十七年了，我还是能够很完整地回想起它当初的形状和颜色。我知道，我忘不掉小木箱的原因，不是因为小木箱有啥好看的地方值得人留恋，而是因为当年把肉称回放在它里面，现在一回想起那时侯的吃肉情景，由肉连带的想到了它。

小木箱是会半截手木匠手艺的父亲钉打出来的。它长够六十公分，宽够五十公分，高够四十公分。木料用的是本地早年间的老汉杨杨木板，板厚一公分半。木箱的四个维帮全部开卯粘死。底板用鳅皮钉与帮木板钉死。顶板顺长一分为二，后面的木板也用鳅皮钉与帮木板钉死，前面的活板可随意取下，而且在活板的背面，在空开帮木板前头与左右两头横截面的宽度上，用两根四方的小木条，钉出了两条伸出来的木腿，伸到后面钉死的那块木板的下面，作为可开可盖可取下的机巧或开或盖或取下。活板的前沿与帮板互相踫搭，两者之间钉着一副可挂锁的小合页。平时不放肉，小木箱是不上锁的，只有放进肉，才用一把小锁锁住。小木箱油漆刷过，黑褐色的颜色不见一点光亮。小木箱放在黯阴阴的场地里，而且露出的部分又很少，人不硬瞅端，不容易引起外人的注意。这个场地，最大的好处是一年四季照不进一缕阳光，冬天比别处显寒冷。悬在门框上面的这个半封闭的场地，是连像臭鼹猴那样活耍的动物都难以爬蹿上去的。可以想象，在那个食物和保鲜设施都显寒伧的年代，当时的这个小木箱，放在当时的那个小场地，实在是我们家当时最好不过的一个能冷藏食物的好地方！

每年称肉以前，父亲总会用一种少有的头脸，笑眉哈眼地吩咐我哥和我，提前到我们村东面的河槽，往回打一些冰凌，用冰凌委窝覆盖放在小木箱里的肉。我和我哥一听父亲要称肉，立马就像是两个听到发令枪的短跑运动员，父亲的话刚说完，哥就忙不迭的连担杖钩绳都顾不得往短绕，直接把两只箩头穿到担杖的两头，拿起劈柴斧，张罗着就往院外走，就走还不误喊喝我，让我也背上一个小背篓，小背篓里摱上一把刨茬的镢，跟他到河槽。我俩顾不得天气有多冷，一路夹跑带跳，叫呼撒欢，不误打口哨，不误唱电影里的流行歌，没用多长时间就跑到东河槽。在东河槽，哥捡一块又高又大的大石头爬上去，站在大石头上，哥的脸色庄重的如同一个察看地形的将军，来回拧身眊看南北方向的河面，看过和斟点一气后，最后才指着他看好的一片又白又洁的冰面，喊喝着他脚下的我到那片冰面上去刨冰。到了那片又白又洁的冰面上，哥又喊住我，不让我动手，由他用他带来的劈柴斧，在一片他认为最好凿的冰面上，用斧刃狠凿脚下的冰凌。凿了好一阵，凿开了一个小窟窿，顺着小窟窿的四围，耍巧劲的用斧和镢往下敲冰凌。为了将敲下的冰凌能多往箩头和小背篓里装填，敲好一大摊冰凌，哥让我和他先从这一大摊的冰凌里，往出挑色一些洁白好看的和瓷实的冰块堆在一起，把箩头和小背篓拿近，再从这一堆堆放好的冰凌里，往出挑色那种最好看和最瓷实的，并且还是最能多往箩头和小背篓垒摞斜插的冰块，往箩头和小背篓里垒摞。为了多往回拿冰凌，岁数不大的我哥和我，也学着垒石头墙匠人的做法，在大冰块已经垒摞斜插得箩头和小背篓圪堆冒脑成三座金字塔形状时，仍然不忘用小的冰块，打楔似的硬往缝隙里面撑插。直到两只箩头和小背篓连鸡蛋那么大的冰块都再难填塞进去，哥还是一边往短缠他要担冰凌的担杖绳，一边吩咐我，让我在背小背篓的同时，用戴棉手套的双手，在脯怀前抱一块大的冰凌拿回去。老实说，我当时极不理解哥的这种吩咐，以为他让我再抱一块大冰凌的做法，是在耍弄我的智力和体力。因为我知道我们家每年只称那几斤肉，更知道那个小木箱最多能放多少冰凌。而其实，哥当时的贪心做法，是他听多了村里当干部和在外上班人家儿女们的话，说人家们的当家人，从来都不是一次就将肉称够，而是两次三次的往回称。他是幻想着我们的父亲那天也真的再能往家称几斤肉！他天真的让我和他多打那么多的冰凌，想法是美好的，而事实是，父亲没有一年再给我们称过第二次肉。哥和我打回来的那么多冰凌，最终用到小木箱里的，仅仅有我一个人背回来的那一小背篓就绰绰有余了。

通常情况下，我和我哥头一天把冰凌打好至院里，第二天上午，父亲就会把肉称回来。称回肉的当天中午，母亲肯定会切出七八两的猪肉或羊肉，从蒸饭的锅里飵出让我们解馋。一早就盘算着母亲今天要飵肉，一上午在学校，贪吃的意念只怨下学的铃声响得太迟。一俟下学走出校门，那还顾得上和同学们结伴而行，一个人早变成了独行侠或神行太保，一里半的路程，用不了十五分钟就跑回到自家院里。在院里，先察看察看昨天打回来的冰凌用过没用过，再走到进家门的门前，低头端详端详地皮上有无打过梯子的痕迹，最后再拨起脖子仰头瞅瞅小木箱上锁没上？确认昨天打回来的冰凌有一小半已经装进小木箱，地上又有打过梯子的两个印痕明明显显，小木箱的合页也已上锁锁住，心想，我的吃肉盘算今能实现了。

母亲做出的飵肉，是我今世间吃过的最香最美的飵肉。母亲做的飵肉，有三点极为得法。一是先把冻肉切成匀溜溜的筷头粗两公分长的细条条，为的是飵肉好熟好烂。二是把切好的细条条肉，尽量乱撒撒地抖放到小搪瓷盆里，防止生肉受热后坨成一块，不利蒸饭热气蒸的均匀。三是在未放调料前，用筷在肉条条上，上下墩几个通眼，便于调料入味。三个前提做好后，其后才往进放飵肉的调料:先放一块家晒的黑酱，再撒上一些家里有的咸盐、葱花、干姜、茴香面和花椒粉，最后再用撩油勺潦上一小勺勺葫麻油，上丼柄入锅和其它食物一并蒸起。凡是锅里要飵肉的这天，母亲就像给我们过节一样，出饮锅的荆箅上，肯定有一半蒸的是黄米糕巴。为了让吃糕的人能多蘸上一口肉汤，母亲会在肉出锅后，从暖壶里往肉汤中续一些开水，就续水就把飵肉连汤带水的上下四周的来回圪搅，搅匀以后，才一个人一个人的给你往碗里舀。母亲做出的飵肉，颜色鲜嫩，粆粆伶伶，吃到嘴里，爽而不腻。只是这种美味，一年之间，只能享受一次。吃过这一顿飵肉，下一顿吃肉的时间，已是来年正月初二早上，吃的是全年开荤的羊肉饺。其后，破午早上还能吃顿羊肉饺，中午吃顿猪肉大烩菜。剩下来的那点猪肉，吃在请人的饭菜上。请人饭吃过后，小木箱里的肉，连一两都没有了。这时，父亲登上梯子，会把小木箱里的冰凌倒腾出来，随后，小木箱上的小锁也拿回到家里。至此，小木箱一年放肉的时间告一段落，而再放肉的时候还得等到大冬天的小寒大寒时节。自然的是，新的一年称肉的多少，要看全年农业社的分红了。分红多，五斤肉；分红不多，三斤肉；再不行，一斤也没有。

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了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的生活明显改善，跟着，父亲称回来的肉，逐年增多。八斤，十斤，十五斤，二十斤，甚至于有的年头，还多了鸡肉和鱼肉。肉称多的时候，父亲却因高血压和动脉硬化综合症，于1981年的冬天忌了荤，而且从忌口的那日起，到老人家过世的那天止，再未沾过一口荤腥。父亲忌肉以后，多次向母亲絮叨忌肉对身体的好处，希望母亲也早早把肉忌掉。偏偏我在母亲忌肉一事上，与父亲有不同的观点，我认为，母亲一生吃的粗食笨饭太多了，强得过现在有条件能吃几口肉，为什么还要放弃不吃呢？在我的坚持和劝说下，母亲才没有把肉忌掉。1990年后，我和我哥两家人家，一家住进了县城，一家住在了砂河，其后与父母亲团聚吃饭的次数一月不超一次。随着父母年事的逐渐增高，两位老人的体能再也不能登梯攀探到门框上面的那个小场地上，加上父亲经常在母亲的耳根前诉说吃素的好处，时间一长，母亲的吃肉也越来越少。称回的肉，再不用放到进出家门门框上面的那个小场地的小木箱内，代之而来的是放在放柴草窑里的一口七饮锅里。

1991年的冬天，我从县城称了五斤猪肋条肉，拿回家让母亲平日里吃用。做午饭时，母亲切下一小块准备中午给我做的我爱吃的飵肉肉块，把剩下的四斤多肉，用塑料布包裹好，放在竹篮里，吆喝我跟上她，让我代她将肉吊挂在柴草窑后墙壁上钉出来的一根木条上，确认像野狗野猫和臭鼹猴这些食肉动物都爬蹿不上去——偷吃不了，而且只要自已脚下踩上一个小木凳就能够下后，这才放心的给我蒸糕做午饭。没过几天，我的亲叔伯三哥进城见到我，说我给我母亲称回来的猪肉让人连篮带肉一并偷走了！我和我三哥分析偷肉的人是谁，分析来，分析去，我俩都判断是和我们家离得不远的北面向上住的那两个老弟兄光棍汉中的其中一人。因为，当时住在旧村我们那一片坡梁上的人家，南北一百米以内，只有我父母和这两个老弟兄光棍汉两家人家。

1992年的春天，父母离开我们在旧村下双井的旧院，搬到我哥在新村常胜的家里。搬家的时候，我甭不知情，一俟我有一天骑车走到新村，有人拦住我，告诉给了我父母已从旧村搬到新村的情况。到我进了哥的院内，母亲像有预感似的，笑着从家里走出来迎接我。我把自行车打好后，进家察看从旧窑搬过来的东西，察看来，察看去，察看不见那一袼褙纸箱的书籍。我问母亲，母亲说还锁在旧村的掏土窑里。我和母亲说了一声我要到旧村的老窑里拿下那箱书，母亲哦过一声后，给我拿进老窑的钥匙的同时，吩咐我顺便把扔在柴草窑的那个小木箱也拿下来。老人家想在冷冬天称回肉来后，用小木箱把肉放在背阴阴的南墙根下过冬。

我推上自行车，从新村南胶园的坡上跋起，骑车沿着胡家湾窑头上的那条窄道，走向我们原在旧村的老院。快进老院前，大门前的一道小陡坡，容不得我再骑车戗着上去。我下了车，推着自行车慢慢往起跋。我已经跋起到我们家进出院里的大门外平台上了，再走几步，就能迈进不障一物的围墙豁口做成的大门了。就在这时，猛然间从院里咘踏咘踏地走出一个人。只见他摩着腰，侧着身，眼晴只顾朝向北眊看他要往起跋的小道，两手一前一后抱着贴在左胯骨身上的一捆硬烧柴。硬柴里，其中的黄一块白一块的板材就是小木箱被砸烂的板材。我紧往前走了一步，大声咳嗽了一声，想引起他的注意，而他低倒头，依然往前走。我忙用自行车的前轱辘别了一下他的腿，他这才觉得情况不对，脚步顿住的一刹那，双手本能地一松，一捆硬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杵在那里，呆若木鸡，一阵才有了恐惧，而且猫眉鼠眼的看着我的脸面。我笑着问了他一声:“怎的把个小木箱给砸了？”他一下泛不出一句话，一只手不住的上下挠着两腮，脸上堆着满满的憨笑，有一种乞求我放过他的神情夹杂在笑意中。见我硬盯他，低下头，干咳了好一阵才说:“我思谋你们不要了，我劈一劈，烧烧火。”我接着问了他一句我们家丢肉的事，他一扭头，放开脚步，踭踭的朝北走起，就走就说:“知道了，就甭问了，想告，大队上告去吧！″

当我把小木箱被人砸烂和我证得偷我们家猪肉两件事向母亲说明后，母亲除了惋惜后，没说一句骂人和诅咒人的话，倒是担心我当时发作脾气没发作，她怕那个年近七十的老汉，有啥脸面上受不住的事，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来。我又原原本本的，一字不漏的把当时踫见他的情形，和我俩的对话敩给了母亲。母亲确认了我没有做出过过激的事和说出过过激的话，安慰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何况那两个光棍汉确是两个可怜的光棍汉，偷走的肉就当接济了可怜人了。而在母亲说过这些话后，半瘫在炕的父亲，一个接近失语的人，嘴里唍唍的叫了好一阵后，从躺着的盖窝里伸出一只手，拍了几下炕上的油漆布，艰难地竖起大拇指，做出一个夸奖我的动作。母亲看见后，俯身问父亲，你是不是在夸奖你二儿做的对呢？父亲努力地张大嘴巴，唍唍了一气，仍未吐出一个字，母亲笑着对我说:"你爹心上啥都明白，就是说不出话！他是夸奖你做对了。″父亲听到后，嘴钵钵乎乎的嘿嘿地笑了起来。用笑声肯定了母亲的说法。

小木箱！只要我一想起我小时侯那会的贪馋吃肉情景，定会自然而然的想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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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编辑：王志秀    图文编辑：侯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