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元市苍溪县以雪梨和红心猕猴桃出名,近日,去距离苍溪县城16公里的山洞访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寻乐书岩。
书法长卷
含“乐”字的名言集句
寻乐书岩建造历史。
寻乐书岩,又名贾家洞、九思祠,清嘉庆五年,当地寇姓十三户人,集资在古回龙庵(后名安子寺)下悬崖峭壁间凿一石洞,以避白莲教起义军与清军之战乱。继有乡人寇万仁独资在其洞内后壁又凿一石室,道光中,寇姓又将该洞股权售与贾姓。其中过程,有《凿洞志》、《修洞碑记》记载。道光二十年(1840年)以后,贾儒珍利用洞右下侧之天然岩壳,大事开拓整治,凿通上洞,又新开石室数间,便有塾学、厅堂、祀堂、书斋、住所等设施。咸丰十年(1860年)规模初具,即兴办“养正义学”于洞内。此为“寻乐书岩”开拓之大概也。贾儒珍在窟内讲学会友、诗书唱和、印刻儒家书籍,成为他“以文会友、以书乐志”之地。
贾儒珍的前半生,读过书,经过商,办过戏班,当过小官。母亲去世后,贾儒珍丁忧守制归家,又将后半生的心血都奉献给了家乡、奉献给了一处本不起眼的洞穴,时人感念他的付出,赞之“贾善人”。
寻乐书岩修建历时93年,建窟四层,石室七间,石壁上镌刻各体书法122幅,是清代石刻书法宝库。
大手笔
过牌坊,走下很陡的石梯
据说原来石窟前大树蔽日,遮挡效果很好,不容易见到石窟。为发展旅游,挖走了部分树木,才露出庐山真面目。
大门上有浓浓的儒家风格的对联:读圣贤书行仁义事,尽人物性立天地心。
上联化用了朱熹的两幅对联“立修齐志,读圣贤书”和“行仁义事,存忠孝心”。个人觉得,下联有点王阳明心学的味道。
额曰“天然乐趣”,署名知苍溪县事李树棠题。(李树棠字翼之,湖北隋州附贡生,光绪四年任苍溪知县),
正门上对联: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仰不愧天俯不怍人。
上联出自《周易·文言·坤》:《易》曰“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则不疑其所行也。意思是:直是心底的正直,方是行为的适宜。用严肃恭敬的态度来保持内心的正直和真诚,用合乎道义的方式来规范自己的言行。(人通过恭敬谨慎来矫正思想上的偏差,用行为适宜的原则来规范自己行为上的悖乱。)态度恭敬、行为适宜的精神树立起来了,他的品德就会产生广泛的影响。人遵循“直方大,不习无不利。”的处事原则,民众就不会怀疑他的品行。敬是立身之道,义是处事之道,直和方是名词动用,使之正直、使之方正的意思。【网上很多条说出自《周易·系辞》,我找遍了《系辞》上下,也没找到,不知道是以讹传讹还是我读书不仔细】
下联出自《孟子·尽心上》“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意思是为人正直坦荡,抬头无愧于天,低头无愧于人,不做任何有愧于人的事。
木门板很厚,上绘双凤展翅,下绘麒麟腾云。
图片左侧,可见栏杆挡着,下面还有一层,因空间不够,原来开凿时准备继续往下挖,不料下层很多积水,不适宜居住、活动,遂废弃。
楼之正北石壁刻三神龛。中为“大成至圣文宣王”孔夫子石雕坐像。有联曰:“足以继天立极;宜乎与国咸休”。额曰“天生使独”。
左为“七曲文昌帝君”石雕坐像。联曰:“箇里祇凭德行;暗中自有权衡”。额曰“儒林真宰”。
右为“忠义神武关圣大帝”石雕坐像。联曰:“刚者德全一已;浩然气塞两间”。额曰:“义炳日星”。
石室内左右分别有一口山泉,分别在其上刻有“石泉”和“甘露泉”,水自石隙流出,四时不涸不溢。甘露泉及石泉旁刻有名人诗词,皆颂泉水天生之奇妙。
沿木梯而上,正南有花格通窗,整个木楼宽敞明亮,阳光充足。西壁刻楷书横幅,内容多引自《周易》、《周礼》、《四书》与宋儒、明儒语录,皆言君子进德修业之道。落款为:咸丰丙辰春二月阆中许㭧书,巴州李应善刻字。横幅侧接连刻李嘉秀行书联:“茗熟香凝无非书味;风清月皎总助文思”杨行端书联:“修德始知天爵贵,藏书时共古人居”。
篆字为: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半点尘。
东壁刻“主敬、慎独”四个大字,下书“朱子学规”二十五行。许㭧书,贾儒珍勒石。东上壁刻“寻乐书岩记”,共九百二十四字,咸丰四年甲寅秋九月贾儒珍记并勒石。
“主敬”“慎独”四个红色大字。“主敬”来自程朱理学,是程颐提出的一种道德修养方法。此处"敬"为谨慎的意思,与"敬以直内"的敬是同样的意思。他认为,进学在于致知,涵养则在于敬。内心涵养不是屏去闻见思虑的禅定,而在于交感万物的思虑中能使心有所主。朱熹也讲主敬,强调“居敬”、“持敬”。他认为,居敬穷理二事“互相发”,如人之两足交助,但“持敬是穷理之本”。因为穷理只是明得天理,消铄人欲;为使人欲不复萌,天理不复灭,当以“敬字抵敌”。敬的方法是畏谨不放纵。这种持敬的工夫,并非容易做到,需要优游函泳,不急迫,不懈怠地坚持下去。这种持敬的工夫并非是不闻不见不思的兀然端坐,而是要无事能安然,有事能应变。朱熹很强调敬的工夫,认为这是万善之本,是为学的纲领。
程颐的主敬,与绝物弃智的禅坐不同,与周敦颐的“主静”、程颢的“识仁”也不尽相同。其后,王守仁从“心即理”出发,解主敬为“只是主一”。“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他不讲穷理,只讲诚意,与程朱不同。
朱子学规,开篇就是孟子的“五伦”:父子有亲 君臣有义 夫妇有别 长幼有序 朋友有信。
来自朱子《白鹿洞学规》。全文如下: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右五教之目。尧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学者学此而已。而其所以学之之序,亦有五焉,具列如左: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右为学之序。
学问思辨四者,所以穷理也。若夫笃行之事,则自修身以至于处事、接物,亦各有要,具列如左:
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右修身之要。
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右处事之要。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右接物之要。”
熹窃观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己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词章,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也。今人之为学者,则既反是矣。然圣贤所以教人之法,具存于经,有志之士,固当熟读、深思而问、辨之。苟知其理之当然,而责其身以必然,则夫规矩禁防之具,岂待他人设之而后有所持循哉?近世于学有规,其待学者为已浅矣。而其为法,又未必古人之意也。故今不复以施于此堂,而特取凡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大端,条列如右,而揭之楣间。诸君其相与讲明遵守,而责之于身焉,则夫思虑云为之际,其所以戒谨而恐惧者,必有严于彼者矣。其有不然,而或出于此言之所弃,则彼所谓规者,必将取之,固不得而略也。诸君其亦念之哉!
旁开一门,刻联曰:“下学人事,上达天理;进将有为,退必自脩。”李树棠题。
入门为通道,右壁又刻“慎独”二大字,十行行书题跋以释其义,共一百四十字,贾儒珍题并勒石。这是贾儒珍当年亲笔所刻,猜方洞是放油灯的地方。
“慎独”语出《礼记·大学》:"此谓诚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我第一次看到,还是在蔡志忠的漫画《中庸》里看到的,《中庸》首章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慎独”对面是一间黑乎乎的石室,原来是刻印典籍的地方,因为需求量大,石室不够用了,后搬到书岩外下方的四合院去了。据介绍说是唯一带刻印书籍功能的石窟书院。
沿石梯而上,壁上有一些小洞,估计是放油灯的,或者直接放灯油在其中。
右转有石级十五级,登石级入门,甚为明朗,后顾有门联:“心地无风波,动静皆成妙谛;性天有化育,中和时见光辉”。额曰“别有天地”。光绪甲申仲春、知足山人识,樊玉麟书。
厅堂之北有石刻横幅“回岸洞天”四个大字。两边刻联:“鱼跃鸢飞随在皆道;川淳山峙触处悟玄”。李嘉秀书,李西来题跋八十九字,咸丰二年十二月吉日。下左刻:“览画学十三科;钞奇书八千纸”。下中刻东坡居士海市诗:“重楼挈阜出霜晚,异事惊倒百岁翁”。署名朱桂。下右刻郑板桥句:“心清水浊,山矮人高”八字。
晴皋先生的作品很珍贵“览画学十三科,钞奇书八千纸”。龚晴皋(1750-1825),名有融,字晴皋,号绥山樵子、拙老人、避俗老人、退溪等,四川营山县城北木星庵人,是清代有名的书画家。看生平,估计也是晴皋书法的集字,此洞是贾儒珍1840年左右才开凿。
这里有郑板桥的字,“心清水浊,山矮人高”。据说早年发现此字时,很有些轰动,以为郑板桥来此题写,但细究不得,郑板桥(1693-1765),早于书岩开凿时间,且没有郑板桥来过四川苍溪的生平记载。现在的说法是,郑板桥的对联集字。
厅堂之西刻李徽典书联:“一帘花雨诗中画;半榻茶烟醉后禅。”杨行端(云南人,曾任苍溪知县)书联:“清论无穷如锯屑;小诗有味似连珠。”李庭宋书:“不求常意足;能省即心清”。
署名“一只鹤”的乞丐拿刷子写的:天风萧飒下蓬莱,黄鹤青山夜月开,海上有人吹玉笛,凌虚飞过凤凰台。书法很有些耐看,此处有故事,具体参见附文。
两侧上下各有一幅对联,上侧是贾儒珍朋友李嘉秀题的“刚日读经柔日读史,无酒学佛有酒学仙”,下侧是另一友人写“知过必改德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根据《易经》,所谓“刚日”就是阳日,也就是单日;所谓“柔日”就是阴日,也就是双日。刚日、柔日的意思不是这么呆板的。“刚日读经”就是指心气刚强的时候,这里看不惯,满腹牢骚,情绪烦闷的时候就要翻一下经书,看看陶冶性情的哲理。柔日也不单是指的双日,也指心情低落,精神萎靡不振的时候。如果心绪低沉,打不起精神,万般无奈的时候,那就是柔日,就要翻阅历史,激发自己恢宏的志气。
东壁刻《凿洞志》。嘉庆五年贾聚五撰并书。是为书斋。书斋东壁有门,内一小石室,是为卧室,书斋北辟一门,为内石室,刻有《修洞碑记》,记明为寇万仁独资开凿经堂修道石室,共费钱六十余吊。
厅堂之西南角,与三石室之门相对,为祀堂,人称八仙洞,南开四窗。洞内雕刻精致,着色鲜艳,神龛分上下两层共十一龛,下层正中为八仙石雕像,各具神态,惟妙惟肖。石像前有滚龙抱柱浮雕,两侧刻联:“性命双修大道;先后一气同归。”上有三额:一曰“与时俱极。”二曰:“玉芯月开”,三曰:“仙花献瑞”。上层为观音石像,刻联“早向迷津施宝筏;恰来回岸系慈航”。横额曰:“甘露普施”。
贾儒珍,又名贾道圆,字聘侯,号山亭,别号知足子。其祖贾宜亭,世居南部县安仁乡。清乾隆二十年(1775年)徒居于苍溪东青乡,其父贾聚五,知文事。儒珍自幼好学,博综书史,及长、留寓成都,广交学友,并领办梨园多年。后归乡里,乐善好施,人称贾善人。鉴于当时坊刊“《四书》、《五经》本鲁鱼多谬,贻误后学。乃于所居之竹桥斋,廷聘邑中名宿王翼轩等十余人,厚其薪脩,详加考订。复选《小学集注》及古代名人诗文等,群分类别,校正复刊。翻印精良,遐迩推为善本。镌存书版,至填塞满屋。因就斋中,特起大厦,深檐盖覆其上,一时文人学士往观者,联翩不绝(见民国《苍溪县志》)。
西侧龛刻贾山亭先生石像(下图下中),两侧刻联:“神仙风度琼屿质;菩萨心肠松柏姿”。横额:“善气迎人”。知苍溪县事毛隆恩题赠。(毛隆恩字季彤,江西丰城监生,同治十三年任苍溪知县)。
其他为药王、财神、土地、蚕丝公、蚕丝母亲等石像,均有联、额。洞之西南角有浮雕,高三米,宽五十公分,刻三乐亭、长乙山、虚白堂等图案。另有壁画八幅,多为山水画。门窗两边刻两联,一曰:“放怀海阔天空,日往月来,八洞神仙邀月饮;适意方壶圆峤,风清月淡,三山妙景赏云烟”。二曰:“乐道安贫,义理无穷,唯听天命;名场利薮,得失有数,似如浮云”。两联皆光绪十年八月刻,知足子识,樊玉麟书。
穿过厅堂,有石室两间
厅堂东壁有门,门口刻李徽典书联:“为有虚怀托短咏;每因知足得长生。”门内两侧刻李西来书联:“不求富贵利达;只爱山水烟霞。”三石室相连,南辟三窗以透光。
建国后,寻乐书岩私立民国学校停办,木板楼毁。“文革”期间,将其中石雕神像全部砸坏,其荒芜零乱,不可言状。所幸洞壁字迹尚完好,断头缺足之神像犹有三十四尊,浮雕、壁画已修复。一九八三年四月八日,苍溪县人民政府公布该洞为文物保护单位。目前是省保,据说正在争创国保。
附:
寻乐书岩:内藏乾坤的“蛮子洞”(廉政瞭望2018-03-30)
与“寻乐书岩”这般雅致的名字相比,当地人似乎更愿意用“贾家洞”这种接地气的词汇来命名一处距离四川苍溪县城16公里的山洞。如此称呼,一是习惯使然,简单方便;二是为了纪念那位惠及一方百姓的晚清乡贤贾儒珍。
贾儒珍的前半生,读过书,经过商,办过戏班,当过小官。母亲去世后,贾儒珍丁忧守制归家,又将后半生的心血都奉献给了家乡、奉献给了一处本不起眼的洞穴,时人感念他的付出,赞之“贾善人”。
川北地区有数不清的人工山洞,当地人统一称之“蛮子洞”。部分“蛮子洞”是乡民们利用悬崖峭壁和坍塌的岩石,加以开凿,用来避难的藏身之所,而寻乐书岩的前身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蛮子洞”。
清嘉庆元年春(1796年),因白莲教战乱,在一名当地老人的建议下,由乡民寇自顺牵头,寇、贾、王三家大户共同出资在附近的山崖边开凿石室。石室只能通过绳梯出入,在植被的掩护下远远望去和山石浑然一体。乡民们在此安然度过战乱时期后,又搬回了村里。
几十年后,回到家乡的贾儒珍接管了石屋,大刀阔斧地进行扩建、改造,不仅将这里当做办学的场所,还四处寻求书法大家的墨宝,镌刻于此。贾儒珍认为,山水调心、学儒正心、修道清心、礼佛明心,洞中镌刻这些内容,可以让学生们得到一些启示。于是,原本普通的避难之所,在他多年的苦心经营下被赋予了文化的非凡意义,得以凭借强大的生命力传承至今,精魂延绵不息。
贾儒珍生于清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年少时勤思好学。18岁时父亲去世,他只能在处理家事的闲暇中坚持读书。两年后,贾儒珍前往成都闯荡,他广交文士,也遍访名师,做过生意,也曾开办戏班。流寓多年,贾儒珍积累了不少财产和人脉,后来出任某地布政司都事,直到其母逝世。
贾儒珍为官的事迹暂未见于任何书本文献,只存有一块刻着“布政司都事正七品贾公儒珍字聘侯号山亭寿藏”的墓碑表明其曾入仕途。后人无从得知贾儒珍为官的政绩,但他归家后的人生态度十分豁达。他常说:“花无百日红,人无三辈富。”在他看来,钱财最好的去处是用来做善事,福泽乡梓。他兴办义学,修桥砌堤,凿泉捐田,乡人亦受惠良多。因倾尽所有家产施惠乡邻了,贾儒珍逝世时没有给子孙留下什么财产,只有坟茔一座供后人祭奠。
贾儒珍之墓在“文革”被人破坏,有人见贾儒珍的棺材较大,以为棺中藏有值钱的东西便撬棺搜寻,结果却发现除了脚底的一个空盒子外,别无他物。
棺中没有贾儒珍的珍宝,但他的珍宝确实存在,至今还有部分能在苍溪县东青镇看到呢!尚存的农善桥、同善桥、五曲溪堤、清惠泉、养正泉……可不就是他留下的无价之宝吗?其中兴办义学的基础——寻乐书岩就是那最具历史文化价值、也最令人惊奇称道的宝贝。
一路行来,听了许多故事与介绍,可初入寻乐书岩,我们还是被这别有乾坤的一方天地震撼。入目之处,凡是可以用来刻字的地方,几乎都被镌刻上了各种书法作品。据统计,洞中行、楷、隶、篆各种书法作品共122幅,约17600字,浮雕5处,神像35尊,壁画9幅,是迄今为止西南地区最大、国内罕见的清代洞藏摩崖书法石刻宝库。而其中的文字,细细读来,真可谓是教人读书、做人、为官的精神宝藏。
寻乐书岩正门刻有一对楹联:“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化用了《周易》的“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和《孟子》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都强调了君子之正。不管是做官还是做学问,首先要先学会做人,做有正气的人。贾儒珍将这对楹联放在书岩门口,“正”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进入洞中,抬眼望去,东面石壁上刻有巨大的“慎独”二字,朱红的填色颇为醒目。洞之深处还有一篇贾儒珍亲自题写并勒石而刻的文章,以“慎独”为题,告诫人们在独处之时要格外注重个人的道德品质修养,不能光做表面功夫给他人看。
沿洞中木梯而行,两侧佳联相拥:“下学人事上达天理,进将有为退必自修”的修身自勉;“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半点尘”的纯粹廉洁;“读圣贤书行仁义事,尽人物性立天地心”的自觉担当;“个里只凭德行,暗中自有权衡”的自诫自查……静心感受之下,字里行间做人、为官的淡泊豁达之意悄然流溢而出。
书岩中最引人注目的大概是一面融有三位书家作品的石壁,背后的故事颇具浪漫主义色彩。相传,当时寻乐书岩声名渐起,一个乞丐慕名而来,贾儒珍和友人没有嫌弃他的身份,好好招待了他。酒酣之时,乞丐诗兴大发,起身去旁边的洞穴找学生借纸笔,没想到却被不懂事的学生奚落嘲笑,认为他附庸风雅、不自量力。乞丐也不生气,捡起墙角的扫把沾墨挥动:“天风萧飒下蓬莱,黄鹤青山夜月开。海上有人吹玉笛,凌虚飞过凤凰台。”一诗罢了,署上“一只鹤”之名,便仰天大笑而去。贾儒珍和友人闻声跑来,只见墙上诗句仙风逸荡,字迹飘如游云。他连忙出门去寻,却不见任何踪迹。贾儒珍的友人们有感此事,在一只鹤的诗两侧留下了“刚日读经柔日读史,无酒学佛有酒学仙”和“知过必改德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算作告诫。
贾家的祠堂和祖宅与寻乐书岩相距不远。祠堂如今已无存,所幸祖宅院后一面高2米,长7米,刻有《贾氏九思祠合族公建碑序》和《九思祠家训戒规》的巨大石壁,在乡人的保护下,至今完整。
从碑文来看,贾儒珍始终以“正”贯穿家风家规,强调“父母宜孝”“兄弟宜和”“族人宜睦”“诗书宜读”,也特别注重“公廉”。不管是族长的选用,还是财务的管理,贾儒珍都要求做到公正廉洁。他在《族间有人为官须作忠臣良相说》一文中写道:“如有不学而仕者,误国病民、贪赃枉法……凡我族人,生不与之同族,没不与之同祠。”以此警醒后人。贾儒珍还总结了当官的四法:公、廉、勤、慎,这四法,至今仍值得为官者深思借鉴。
寻乐书岩是享天然乐趣、品人间悲乐的思索之地,是煮酒论道、挥毫洒墨的闲适之地,是兴办义学、弘道养正的教育之地。如今,在地方政府的筹划下,建成了以寻乐书岩为核心,以“书岩奇观、山水田园、以文会友、寻乐乡村”为主题,包括贾家祖宅、竹桥斋等多处景点的旅游景区。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贾儒珍的毕生心血重现于世,人们体会其中乾坤玄妙的同时,想必也能得到不少读书、做人、为官等方面的启示。
寻乐书岩:集学校和出版于一体的洞穴书院9475916-1.html
在四川,尤其在盆地周边的丘陵和低山地区,一些质地坚硬的石壁上,常常能看到人工挖凿的洞穴。这些洞穴大小不等,有的可摆放三五张八仙桌,有的则只能一人容膝,它们往往位于陡直的峭壁上,洞口被虬劲的藤条和怒放的野花遮挡得密不透风,如果不仔细观察,哪怕打洞口下经过,也不一定能发现它们。这样的山洞,在我老家被概称为蛮子洞。我那些淳朴而拙于识见的乡人认为,这些历经艰辛才能在坚硬的岩石上凿出的山洞,是曾经生活在这里的“蛮子”们的杰作—所谓蛮子,乃是乡人对已经消失的一些少数民族的并无贬义的通称。以我老家川南一带为例,这里曾先后生活过僚人和僰人等古老族群,但在与中原王朝的征战中,他们都无一例外地神秘消失,并留下了像悬棺这样的遗物,仿佛以此证明他们也曾是这片大地的主人。
难以计数的“蛮子洞”
乡人的说法虽非空穴来风,却也并不完全正确。这些岁月久远的山洞,它们中的少部分,的确是当年那些古老族群借以遮风避雨、休养生息的家园,但更多的山洞,其实不是“蛮子”居处,而是汉人避难所。众所周知,四川历史上曾遭逢过多次大劫难,每逢劫难之际,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的人们想尽各种办法:有筑寨自守的,有聚族众居的,当然也有人想到了在陡峭的悬崖上,建造一所石头的家园,躲在易守难攻的岩石深处,保全自已和家人的性命。于是乎,大量的山洞出现在了四川—这样的山洞除了必须的人力和物力外,还需要另外两个外在条件,其一,得有坚硬的石头山,其二,石头山不能太过高大。这样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一马平川的成都平原很少发现山洞的影子;至于四川盆地以西那些动辄三四千米甚至四五千米的高山和极高山,也几乎没有山洞存在,因为一旦躲进那样的大山,也就等同于与世隔绝,不必再费力牢神地凿什么山洞了。因而,山洞分布最密集的地区就是盆地周边的丘陵和低山,如川南的宜宾、泸州,川北的广元、南充。
铸剑为犁的和平年代,这些用于躲避战乱的山洞,如同太阳下的蜡烛,它们的存在便失去了意义。但是,1840年—这一年的中国史,我们应当记住的不仅是鸦片战争把中国拉入了半殖民半封建的泥潭这样的宏大叙事,同时还有一些源远流长的涓涓细流,悄然改变着中国局部的命运:这一年,当林则徐南下广州慷慨激昂地禁烟销烟时,远离广州数千公里,与得风气之先的广州相比,无疑极其落后和闭塞的四川苍溪县东青乡,一个叫贾儒珍的读书人的壮举,不仅改变了四川难以计数的“蛮子洞”中的其中一座的命运,给我们留下了如今所看到的那座藏在岩石里的学校,而且让我们通过这方山洞得以窥视到,文化的力量如何在民间薪火相传,不绝如缕。
汽车从风水之城阆中出发,行驶了大约一个小时后,拐上了一条更加逼窄的乡村公路。扭曲如蛇的乡路延伸进了起伏的山地,举首四望,青山逶迄,郁郁苍苍地覆盖着众多的杂树,快要成熟的高梁连绵无尽,空气湿润宜人,似乎有无数的水汽在游来游去。当汽车在一座小山坡上停了下来,那座藏在岩石里的学校,便坐落在这方小山坡另一侧的悬崖上。
顺着石梯往山沟里走上几分钟,只见这山的腰际,陡直的石壁壁立如刀砍斧削,寸草不生。那是一种质地坚硬,不易风化的石灰岩。石壁顶部也就是小山的峰顶,长满了青翠的松树和柏树,从顶部到我们行走的山腰小路,垂直高度约数十米。就在这数十米的石壁上,大大小小几个山洞由低到高,如同石级一样掩映在头顶的松柏荫里。这一排山洞,与我在四川其他地方见过的“蛮子洞”并无本质区别,但是,因为那个叫贾儒珍的读书人的神来之笔,这排山洞便从众多的“蛮子洞”中蝶化为了文化洞、文明洞。这排山洞的正式名字叫寻乐书岩,民间则众口一词地称它贾家洞—为的是纪念那位早就化为萤火和腐殖质的贾儒珍老先生。
集学校和出版社于一体的洞穴
贾儒珍字聘侯,号山亭,别号知足子,又名贾道圆。地方史料和民间传说里,贾儒珍自幼天资聪慧,好学上进,20岁时游学成都,遍访名师。但比较奇怪的是,贾儒珍似乎并没有取得科举上的功名,不知是他对功名没有兴趣,还是应过试却未中。当然,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曾影响他后来的行动。贾儒办过戏班,做过生意,商业上的成功,使他有雄厚的经济实力造福桑梓。贾儒珍常说:“花无百日红,人无三辈富,与其守财死后埋入地下,不如生时施惠乡邻。”因他乐善好施,乡人尊为“贾善人”。中年时,贾母去世,贾儒珍结束了在成都的经商生涯,回到老家苍溪。
在古人的观念里,世间最大的善事莫过于两种,一是修桥补路,二是兴办义学。而兴办义学,属于古人所追求的立德的大境界,比立功和立言更加令人心仪。中年返家的贾儒珍决定在余生里以行善为己任,而行善的方式,就是兴办义学,兴办义学的伊始,就是利用近在家门的寇自顺等人开凿的山洞—这很可能是在选择义学校址时不经意的灵机一动,却让那座无名山洞成了迄今为止我们所知道的世界上唯一一个集学校和出版社于一体的人工洞穴。
决定把义学办在山洞后,贾儒珍以后半生的时间和精力为代价,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扩洞。寇自顺等人所凿山洞虽然粗具规模,且有泉眼作水源,但倘若作为学校,还是显得捉襟见肘。于是,贾儒珍边办学边扩洞,40年间,新凿石室三百余平方米,终于将书院扩展成了现在的规模:我们看到的寻乐书岩共分上下四层,各层之间有石道、木梯相通,全洞大小石室七间,总面积470平方米。这些石室中,既有讲学的大厅,也有起居的小屋和厨房及储物间,还有学生住宿的寝室—室内的石壁上凿出的小洞,有的是当年放油灯的地方,有的是放书本的地方。最为别致的是,我们在半山下所看到的那一排高低错落的洞口,除了最低处的那个洞口是有石梯连接的大门外,其余几个便是采光和通风都极好的窗户。贾儒珍在《凿洞志》中有几分骄傲地写道:“夏日如秋,冬日如春,如携客兴游,必乐而忘归。”伫立窗前,山下阡陌纵横,碧色起伏,如果没人说话,能听到远远近近的风声和蝉声。总之,即便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只要稍加打扫,山洞还完全可以供人居住。
第二件是题刻。探访寻乐书岩的游人,一旦置身山洞,便恍如进入了一个书法展厅:山洞底层和上下廊墙的石壁上,几乎所有可以题刻的地方,均镌刻着大大小小的书法作品—以单字论,大者直径两尺有奇,小者也有核桃大小。据统计,室内四壁现存清代楷、行、篆、隶各体书法作品152幅,刻字面积约160平方米,计有一万九千六百余字。原来,贾儒珍性喜交游,尤其爱和文人墨客来往,这些书法作品,有的是书家光临寻乐书岩时贾儒珍请其书写,还有一些则是贾儒珍亲自前往拜访,求人书写后拓刻于洞。从内容看,这些书法作品包括诗词、匾额、对联、题记;从书风看,雄浑者有之,清秀者亦有之;从作者看,在《四川省志》、《保宁府志》中有记载的知名书法家就有21人。其中最引人注目者,当数内阁中书李嘉秀的“回岸洞天”,阆中县令许檗的“洞天福地”,以及清代著名书家龚有晖、郭尚先、孔继钰、林春元的作品。除书法作品外,洞内上层石室中还有观音菩萨和张果老、曹国舅、钟离汉、韩湘子、吕洞宾、李铁拐、蓝采和、何仙姑等八仙圆雕石刻造像,以及以佛经故事为内容的浮雕五处,壁画九幅。
第三件是出书。古代的书院,尤其是其中的出类拔萃者,除了办学外,一般还兼有出版功能。寻乐书岩亦然。据地方史料记载,贾儒珍在扩建完石室之后,于石室外的山坡上,又修建了几间房屋,取名竹桥斋。作为寻乐书岩的配套和延伸,竹桥斋的任务是出书。为了保证书的质量,贾儒珍不惜重金,礼聘县内外有经验的工匠主其事,所刻之书为“四书”“五经”和《小学集成》等。除了供寻乐书岩师生自用外,由于质量精良,远近推为善本,行销川内各地。为了保存竹桥斋出版的书籍,贾儒珍又充分利用原本狭窄的山腰地带,修筑了一道石砌的围墙,依山就势,建了一座长亭,取名台房廊,充作书库。
学生长年达数百人之多
今天进入寻乐书岩的游人,在走进那方罕见的石头讲学厅前,抬头便能看见石门上的一副对联:读圣贤书行仁义事,尽人物性立天地心。这副对联,或许可以看做贾儒珍的夫子自道。贾儒珍晚年将寻乐书岩改名为九思堂,九思的来历,源于孔子所谓“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在儒家精神的教化与引领下,像贾儒珍这种虔诚的儒者,他所要谋的不是暂时的名与利、得和失,而是一种精神的流传。
寻乐书岩创办后,学生长年达数百人之多。当是时,如今这条川北万千山岭中的小山沟,山花摇曳,书声朗朗。除了寻乐书岩外,贾儒珍还在贾家洞附近的三元岩、东岳场、回龙庵、冦氏祠、柏林观、庄左梁等地相继建立义学七所。办义学需要源源不断的经费,这些经费包括塾师的薪水、书院的日常费用,以及贫困学生的补贴,对贾儒珍来说,费用还包括题刻支出。这所有的费用,几乎全部来自于贾儒珍的个人捐赠,他一生共捐置学田百余亩、白银数千两,以保证义学长盛不衰。为杜绝所捐田、粮、银被人侵吞截留,他多次向县衙申请立案,并刻石立碑于东岳场。在农耕时代,最稳定的财富莫过于土地,中国古代的富人们一旦有钱,都会大量买田买土,贾儒珍也不例外。在寻乐书岩众多的题刻中,有一幅最为独特,那就是贾儒珍的家训。家训里,他告诫子孙,无论如何,不准出卖土地,并不惜用恶毒的诅咒来阻止儿孙们有违他的要求。在我看来,贾儒珍此举,不仅是为了让子孙保住家产,更是为了书院有个长久的经济支撑。
然而世事变幻如同白云苍狗,贾儒珍身后,他的儿孙们不仅卖掉了他攒下的土地,就连贾儒珍倾注了后半生全部心血的寻乐书岩,也走向了衰亡—书院在贾儒珍去世不久即停办,竹桥斋中的书版被儿孙们卖光,藏书的长廓被拆除,古老的洞穴,成了老鼠和蝙蝠出没的凄凉之地。“文革”期间,洞内的塑像被破坏殆尽,书岩沦为养猪场……
晚年的贾儒珍常年居住于寻乐书岩。他有时接待来访的朋友,浊酒野蔬,坐而论道;有时指点就读的学子,神情怡然,细语殷殷;有时则沿着书岩下的小径散步,走累了,当他抬起头,他能听到从山洞里传来起伏的书声,那时候,他相信这座书院将会像容纳它的岩石一样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