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双红:钟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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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健有首《北京故事》,开头的市井声颇亲切,让本地人想起蜿蜒的城墙,让外地人想起萧乾的《北京城杂忆》或着北岛的《城门开》;然后大家一同回味着三十年前的新闻联播节目,津津有味。

新买了相机,国庆第六天兴冲冲跑去看钟鼓楼,或者去看刘心武的钟鼓楼。路过锣鼓巷,南边儿的大小门脸一律若市,绕道往北走,被扩音器提了不少分贝的促销广告不绝于耳;只顾眼睛忙乱,专挑名字好听的胡同瞥两眼。

有黄包车在曲折却并不逼仄的小街中央穿行,循着充满劲儿的吆喝声往边侧绕道,一块大花布甩在脸上。是院子边门的一个隔幌,于是绝非故意地往里一瞧,一名年轻妇女正拿着白色搪瓷杯子,咕噜噜把刷牙毕的泡沫从嘴里吐出。那一瞧里,户庭无尘杂,草木石砖各得其所;妇女的脖颈扬出弧度,仿佛微风流过发丝。那种静止与其所裹挟的气质,与若干开外的喧嚣之间,有种最迟钝的人也能够感受的差异。

大部分胡同门沿上斜插着五星红旗,反倒想起战乱时的北平,或者《四世同堂》里那个挂满旗帜的葫芦形胡同,不过那时升起的是惶遽不安、真假难辨的各色忠心;同样的年份,波兰有个叫什皮尔曼的犹太钢琴家,大概能分享他们的心情。所以若单单看起来,院门仿佛紧闭着更合适。

紧闭的门内有什么?庭院深深也不知道能几许深,能几洞天。门楣上有稍稍褪了色的木头花雕,有牡丹、蝙蝠、金鱼,隔开了里头的雀啼和外边的自行车铃;或者这扇门的内外,可能有个传奇般经历了树倒猢狲散的贝子,又以及郎才女貌你情我愿的、平凡又悱恻的故事。兴衰、盛败、以及复活的轮回终点,到底没个结果,却能寄托信仰以及虔诚;以及那些道幡、咒符、牺牲,有心人记忆,无心者跟随,大家一道无声默念,于是人人无师自通。开个小玩笑——眼前这名木匠问户主,您可喜欢门楣上雕什么样的图样儿呀?户主答,就牡丹和蝙蝠吧。木匠照着刻了,记得小时候隔壁张家少爷门上还有金鱼,于是再添上金鱼——此乃文化的起源。当然都是我望文生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想象。

也有大开门户的院子,找了一家年画贴得好看的,大摇大摆从天井至走廊参观一圈,摸着相机研究拍摄角度,无所不拍。门口站着老人,安静看着两个北京新客或手忙脚乱或大发感叹,也许展现出了不少无伤大雅的好奇,于是也用平缓而有力的北京腔调讲述这座四合院的前世今生。我们一边接着话,另一边漫无目的竟扫到硕大的白纸黑字:“私人住宅,请勿进入”,这张字条,还正在年画旁。霎时出一身冷汗,老人话中各种宰相、皇族、贝勒爷、文化古迹的字眼顿失滔滔。老人只是风轻云淡:我讲好了,出来吧。大概我们这种客人不少。

再往北,高楼愈不见踪影,坐门口要草扇乘着秋凉唠嗑的人们像铅字里蹦出来的。吸取了教训,远远对着一户小院门口灿烂盛开的三角梅按下快门,未料旁边一位本正热火朝天的大伯脑袋一伸,热心地朝我们比个手势:“拍这花好看!”于是我们从三角梅这一厦门市花,聊到北京市民园艺观赏指南,再到中国几大港的实际吞吐能力(于人大静园也曾偶遇老者,正缝补被子,口才颇佳,从黑心棉一路唠嗑至中国现行的回收政策),有个摇扇子的伯伯总喜欢拍大腿笑,另一个种花的伯伯反而是稍显秀气的、“嘻嘻嘻”的笑声。亲临并参与对话,隔阂、顾虑与抗拒,甚至方才耻罪感共生的压迫,反而都烟消云散。

有个围着围裙的光头小男孩突然从另一条胡同里跑来,又朝巷子深处跑去。那条围裙大概是哪个调味料厂家的广告用赠品,商标业已磨损得难以辨认,尺寸与长度亦显然未经精心设计,男孩穿着已呈曳地状。虎头虎脑的小家伙跑过大伯大婶身边的一瞬间,一位盘着发髻的中年女子,身穿浅粉色尼龙衫,中气十足一声吆喝:嗬!XX(大概是男孩小名),这是要煮饭去了!一副看热闹的神情,然眼睛嘴角尽皆善意;那胡同岔口边上的人们也一起带着相似的看热闹神情笑起来。

我们临走告别时,又有一名年轻人,踩脚踏车,风驰电掣,急急穿来。这边连他运动服是白是蓝都难以辨认,那边的粉衬衫大妈早已精准认出此毛头属于巷子里哪家。了如指掌,成竹在胸,大喝一声——只听一阵刹车作嘶鸣响,青年单脚踩地,回头望来,满脸惶恐如犯大不敬:“哎,有急事正往鼓楼底下去呢。”

只是我后来知道了,他去的鼓楼,大概不是我的鼓楼;而我的鼓楼,亦决不能算作“我们的”鼓楼。

我的钟鼓楼于何处?三轮搭载着小工具箱,随便搬个小板凳,抖开一阵塑料布,理发的老师傅便可以开始工作了。庙前台阶数级,有年轻母亲支起水果小摊,转头看挨婆婆训斥的淘气男孩儿,眼神有爱怜之色。踢毽子的人:精神矍铄的白头翁,戴无框眼镜的上班族,别草莓发夹的年轻女孩;看踢毽子的人:还穿着睡衣大声喊好的隔壁街坊,刚从对面钟楼那儿下班的保安,胸前和我一样挂着相机、除了跟着街坊一齐喊“好”便再也憋不出半句中文的外国同仁。三面胡同一面鼓楼,中有平旷。侧腿,勾腿,后踢,人人都在看上下翻飞的彩色羽毛。人人都能看上下翻飞的彩色羽毛。

我想起来了,我是个外地人,我可能该看看作家笔下的钟鼓楼。按照书上描写,再联系此情此景,三面胡同里会打开一扇门,有薛大娘出来趁着秋雨到来前再晾晾被子,对门院子里澹台智珠在练着新旦角,明天荀师傅又该支起那个小修鞋摊;他面带微笑,与这些踢毽子的人们打招呼,大家笑容满面:呦!荀师傅,来两脚!荀师傅叉着腰:三十年前,那时才八十年代,总有人爱写钟鼓楼那会儿,我的毽子绝对是这方圆里头说一不二的!

旁边写给游客的景点介绍牌上,文字说明:钟鼓楼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之前一直承担着全北京城的报时工作。仿佛听见——不,是看见,看见顿郁悠扬的钟鼓声流淌至北京的每一个角落,且是从他还是紫禁城的一部分时起。一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三十年前的老故事还是新故事,新故事又变成三十年后的老故事。“时空可以折叠”,大约意指:只去一次,便有一次的记忆;再去一次,仍是一次的记忆。

这还是人人都能有的钟鼓楼。或在钟鼓声传荡处,或在锣鼓巷,或在远方或在原地,不管是否来自北京,只要看见布帘子,看见花雕,看见羞愧从四合院里走出来的游客,看见盘着发髻身穿粉色尼龙衬衫的中年女子,人人便都知道离他近了,然后兀自拥有一座。

每天每座钟鼓楼一同打响,又是一天过去,又是一天到来。

作者简介

程双红,又名程子君,笔名:程晓枫、程虫虫、梅映雪、梅虹影、龙飞等,生于八十年代,河南省周口市人。金牛座男子,以通透为理想,以简单为目标,人生信条为“一切看透,更要相信美好”。二十岁正式开始发表作品,青年作家.热爱音乐,武术,电影,旅行,写作十余年。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散见《河南日报》《芳草》《周口日报》《牛城晚报》《短小说》《中学生学习报》《文化周报》《精神文明报》《雪花》《现代家庭报》《扬子晚报》《青年作家》《人民日报》《长沙晚报》《吐鲁番》《青少年文学》《思维与智慧》《青年文摘》《青年博览》《报刊文摘》《37°女人》《小品文选刊》《传记·传奇文学选刊》《佛山文艺》等刊物,诗歌、散文、小说作品入选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血海浪花》《苍茫》《面包树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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