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宗美|子部世界中的欧阳修
——古代经典作家知识结构的一个案例分析
作者:何宗美 湖南永兴人,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明代文学学会(筹)副会长、中国欧阳修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古代散文学会常务理事等。主要从事明代文学与四库学研究,专著有《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上海三联书店2016)《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续编》(中华书局2005)《公安派结社考论》(重庆出版社2004)《袁宏道诗文系年考订》(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文人结社与明代文学的演进》(上下编,人民出版社2011)《明代文学还原研究——以<四库总目>明人别集提要为中心》(人民出版社2014)《明代文人结社与文学流派研究》(人民出版社2015)《<四库全书总目>的官学约束与学术缺失》(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等,成果多次获得教育部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二等奖两次、三等奖一次),两次入选《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
摘要:目录学史所形成的经、史、子、集四部,不仅是古代图书的一种分类,更是一种知识结构,这种结构一经形成便造就了可供古代作家思想、学术、文学生长发展的知识场域和知识路径。作为宋代著名的文学大家欧阳修,在知识表征上,他同样栖身于四部,并非只以集部的文集传世。四部皆能见到欧阳修其人其著,四部的共同场域产生相互映衬的传播影响力。存于子部的欧阳修著作是相对弱的一支,但从著述史、目录学史以及生活史、文化史角度加以审视,其意义仍不可低估。如他的《洛阳牡丹记》引发了一类著述的兴起,产生了目录体系的新类别,修正了目录学史。他被收入子部的生活类著述,极大地促进了生活、闲情与文学的一体化。将子部作为一种方法,不仅能使我们重估欧阳修,而且也能加深对古代其他经典作家以及文学史、接受史的领会。
1.本文原刊于《武汉大学学报》2021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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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20世纪以来文学研究共同风气的影响,我们对经典作家的研究长期主要在两个方面积累了丰富的成果,即作家研究和作品研究。其中,作家研究又主要集中于生平与思想,作品研究则主要集中于创作与审美,由此所形成的研究成果不断积累,日益丰厚,使研究得到推进。但与此同时,我们不得不深深感到客观存在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对于越是经典的作家,目前的研究越是陷入了困境。有一种学术现象显而易见,即今天以研究某一经典作家而成名的学者已经越来越少,究其原因不外有二:一是研究视野已全面拓开使研究格局不断散点化,二是经典作家在失去作家、作品研究的旧路径后一时面临着尚难越过的瓶颈。但这不能归咎于已有研究本身,只是旧的研究路径和方法有待突破。毋庸讳言,过去的研究一直存在某种惯性,就作家研究作家,就文学研究文学,条分缕析,格局分明。近年来虽已大为改观,但仍然不能说已经根本找到了经典作家研究的新思路。对此,无疑有诸多潜在性等待研究者探索,但有一个根本点理当作为共识来加以重视,即研究者不可忽视一个基本事实:古代作家的知识结构往往贯通经、史、子、集四部,这一特点在经典作家身上体现得尤其突出。研究古代作家诗文时,人们习惯性地将关注重心放在作家的时代社会生活方面,而容易忽略另一个重要方面,即四部的经、史、子、集同样是作家思想的重要源泉,本该顺理成章地从经、史、子、集的知识系统中探讨作家作品。经、史、子、集以多种形式进入作家的思想世界,形成不同作家思想情感和文学的多样性。本文以子部的方法路径考察欧阳修的知识、思想和文学世界,便是从传统目录学和古代知识体系来探讨一个经典作家,将文学史与目录学史、著述史、生活史等置于共同场域,以期重新认识欧阳修,重估欧阳修的历史价值,并尝试以子部作为方法的一种学术样式。
一、目录学与古代作家的知识结构
二、四部知识体系中的欧阳修
三、欧阳修的子部著作及其影响
洛阳牡丹之品见于花谱,然未若陈州之盛且多也。(张邦基《陈州牡丹记》)[19](P15)
于是博求谱录,得唐李卫公《平泉花木记》,范尚书、欧阳参政二谱,按名寻访,十始见其七八焉。(周师厚《洛阳花木记》)[19](P109)
洛花见纪于欧阳公者,天彭往往有之,此不载,载其著于天彭者。(陆游《天彭牡丹谱》)[19](P19)
《洛阳花记》云,以棘数枝置花丛上,棘气暖可以辟霜,亦一法也。(薛凤翔《亳州牡丹史》)[18](P173)
昔欧阳公于钱思公楼下小屏间,见细书牡丹名九十余种,及其著于录者,才二十余种耳。今曹州乡人所植,盖知之而不能言,而士大夫博雅稽古者,又或言之而不切时地。(余鹏年《曹州牡丹谱》)[18](P186)
四、从子部视野重估欧阳修
子部视野能够为欧阳修研究提供一个独特的路径,子部视野下的欧阳修无疑能扩展、丰富、补充或者说刷新我们已有的认识,从而达到文学史以及思想史、文化史对欧阳修的一次价值重估。
我们可以从三个层面展开思考:首先,子部建构了欧阳修的思想、知识和著述或创作;其次,同样讲子部建构,每一作家都有其个性,即其子部世界与他人不尽相同,欧阳修的子部世界必然是“欧阳修式”的,恰是这种子部建构的差异性造成了作家的思想、创作及其影响的差异性;其三,欧阳修以其子部著述及创造对子部、子学产生了建构作用,这不仅仅是一个创作问题,而且是一个创制问题。创作是指具体的著述,创制则指对目录学类别的改造或建立。可以说在子部、子学方面,欧阳修的子部创作起到了目录学创制的作用,这是他的重要文化贡献。综合这几个方面,我们便可寻求到解读欧阳修的子部视野。
我们有必要把欧阳修放在经、史、子、集四部体系中来把握其知识结构的特点。显而易见的是,在这个体系中他无疑是一位以经、史为知识根基的作家,子部虽也是其知识结构的要素,但并不构成他的知识根基,其集部的知识根基也主要是经、史而不是子部,这一点与苏轼是有很大区别的。苏轼的知识根基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庄、禅,这在传统目录学归于子部,也就是说子部是苏轼知识根基的重要部分,而在欧阳修则并非如此,这是欧苏异趣不可忽视的一个关键点。再放在子部体系之内来看,子部是一个内容无比庞杂的知识世界,以欧阳修参与编纂的《崇文总目》为例,子部所涉包括儒家、道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兵家、类书、算术、艺术、医书、卜筮、天文占、历数、五行、道书、释书,达 20类之多。后来《四库全书总目》归为 14 类,即儒家、兵家、法家、农家、医家、天文算法、术数、艺术、谱录、杂家、类书、小说家、释家、道家。这个庞大的知识世界,以其丰富性、开放性提供了古代士人知识遨游的无限空间,也成为培养古代士人于经、史之外思想素养和知识兴趣的重要园地。所以,子部、子学越发达的时代,知识也就越广博,思想则越丰富多样、自由活泼;子部、子学越发达的人,通常也越具个性和创造力,有的甚至被斥为异端,这又使古代思想家对子部、子学保持着谨慎的态度,以避免正统思想的非议和打击。子部是认识中国思想史和思想家的一个重要标尺。就一人而言,几乎没有兼赅子部全部类别的可能,这必然造成古代士人子部知识的取舍和分趋,如除归属儒家者最为常见外,又以偏重于道家、释家、纵横家、杂家、艺术、小说家等为多。这一点到了思想发达、子部繁荣的明代中后期最为突出,例如顾宪成、高攀龙、刘宗周、黄道周等致力于儒学,李贽、焦竑、袁宏道、钟惺等游心于庄、禅,唐寅、徐谓、董其昌、李流芳等放情于艺术,钱希言、陈继儒、冯梦龙、凌濛初等热衷于小说,这就形成了儒家之文、庄禅之文、艺术之文和小说之文等,中晚明著述与创作之大概亦即在此四端。中晚明思想、文化和文学之所以大放异彩,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恰是子学的异彩,而非经、史之学的异彩,虽经、史之学同样取得了发展,但也是被子学浸染的经、史之学,折射的是子学的光芒。
是否涉猎子部、子学,涉入什么样的子部、子学,决定了古代士人思想和知识的趣向。包罗万象的子部向古代士人开放了无限可能的世界。子部、子学可以依其性质大体划分为四大类型:儒、道、释、法、名、墨、纵横、杂主要属于思想类;兵、农、医、天文算法、术数主要属于实用类;谱录、类书主要属于知识类;小说、艺术属于文化创作类。其中,思想类中的儒属于正统,余则为非正统。杂家、小说家的情况又较为复杂,有偏向于思想的,也有偏向于文献载录的。因此,子部或子学既向古代士人开放思想世界,也向古代士人开放实用知识和艺术创作世界,在思想世界中则既向古代士人开放正统世界,也向古代士人开放非正统世界。对不同世界的选择便决定了一个人子部、子学的知识结构和思想趣向。
欧阳修子部知识、子学思想尚属正统儒学和知识类范围,性质是谨慎保守的,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的思想张力,这便注定了欧阳修其人其著思想的丰富性、开放性的不足。这反映了欧阳修作为儒家思想家的知识结构和思想特点,也反映了北宋前期儒家思想重建背景下时代知识结构的共同特点,同时还反映了子学发展受到了儒学正统的约束。欧阳修子部知识、子学思想具有两个鲜明的个性:一是正统性,二是知识性。前者体现在他对非正统的道、释、法、名、墨、纵横等思想,非但没有敞开视野,反而持以严厉的批判态度;后者使他向生活世界和文化情趣开始触伸。这两点使欧阳修的子部知识和子学思想很大程度上并没有溢出儒家。如果我们按是否排除正统儒家、儒学把子部和子学予以狭义与广义的划分,那么可以说欧阳修的子部知识和子学思想尚属包括正统儒家、儒学在内的广义子部和子学范畴;我们按思想非正统及开放性程度把子部、子学予以核心与非核心的划分,即佛老、庄禅、纵横等异端归于核心的子部、子学,其余思想正统或知识性的则归于非核心的子部、子学,则欧阳修的子部知识和子学思想显然还属于非核心的性质。对核心的即思想异端的子部和子学世界,欧阳修不仅未大胆涉猎,而且持抵制甚至倾力批判态度。在思想史上来说,欧阳修对儒家正统的持守起到了振起儒家的作用,但也限制了他本人的视野。他以其名望和努力,对非正统思想或者说儒家之外的异端思想起了较大的阻止作用。今天的研究者很少有人把欧阳修当作一个重要的思想家来看待,而实际上他在思想史上的贡献和地位绝不低于他在文学史上的贡献。对欧阳修在思想史上的地位,苏轼《六一居士集叙》有精要的总结:“自汉以来,道术不出于孔氏,而乱天下者多矣。晋以老庄亡,梁以佛亡,莫或正之,五百余年而后得韩愈,学者以愈配孟子,盖庶几焉。愈之后二百有余年而后得欧阳子,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著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欧阳子没十有余年,士始为新学,以佛老之似,乱周孔之真,识者忧之。赖天子明圣,诏修取士法,风厉学者专治孔氏,黜异端,然后风俗一变。”[6](P316)从孔子、孟子到韩愈,再到欧阳修,以此而论,欧阳修在思想史特别是儒学史上就是一千多年历史中的几个丰碑人物之一,可见他的贡献之大、地位之高。宋代思想特别是儒学的转变首先是由欧阳修完成的,早于后来的周敦颐和二程,却往往被思想史研究者所忽视 x 。苏轼的论述自然是从积极角度评价的。如从消极方面来看,恰是欧阳修严守正统儒学、反对异端思想,使他的知识视野和思想世界受到了极大限制。尽管他强调“为文有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29](P305),又自谓“一生勤苦书千卷”[14](P1514),但其知识面的缺陷至今仍为人诟病。钱钟书《谈艺录》论“学人之诗”,引宋代刘敞讥“欧九不读书”之说,又引清人阎若璩《困学纪闻笺》所谓“盖代文人无过欧公,而学殖之陋,亦无过公”,并以为“要之欧公不得为学人也”[30](P177)。欧公为后人所讥者,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欠缺子部领域的佛教知识。欧阳修反对佛教思想不遗余力,自然拒绝阅读佛书,而佛学自宋代以后几乎是大多士人的知识世界不可或缺的部分。罗大经明确地说:“韩文公、欧阳公皆不曾深看佛书,故但能攻其皮毛。”[31](P195)侧面反映的是韩愈、欧阳修辟佛而不肯读佛书,在知识结构、思想水平上存在严重不足。欧阳修之后的宋人,似乎较普遍地意识到了这一问题,陈善《扪虱新话》卷一一“韩退之辟佛老”条有一段很长的文字,讨论了对思想史产生不小影响的重要公案,并提出新看法:“退之《原道》辟佛老,欲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于是儒者咸宗其语。及欧阳公作《本论》,谓莫若修其本以胜之,又何必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也哉!此论一出,而《原道》之语几废……予闻释氏之论曰:'欲破彼宗,先善彼宗。’……今之与佛老辨者,皆未尝涉其流者也。”[32](P87)这里记载了欧阳修辟佛之论的广泛影响,更重要的是提出了“欲破彼宗,先善彼宗”的辟佛新思想、新策略,实际上也就指出了韩愈、欧阳修以及“今之与佛老辨者”知识欠缺的共同问题。人若要成功辟佛,首先必须“善彼宗”“涉其流”,也就是加强佛学修养。陈善还载录了黄庭坚对韩愈辟佛思想的质疑:“毗卢遮那,宫殿楼阁。充遍十方,普入三世。于诸境界,无所分别。彼又安能庐吾居?有大经卷量等三千大千世界藏在一微尘中,彼又安能火吾书?无我无人,无佛无众生,彼又安能人吾人耶?”[32](P87)黄庭坚、陈善、罗大经的观点,代表了宋人对佛教及韩、欧辟佛立场的共识。值得重视的是,他们已特别注重佛学修养,佛学造诣甚至相当高。与韩愈相比,欧阳修“修其本以胜之”[33](P513)远高于“火其书”的极端做法,但“不曾深看佛书”韩、欧并无二致。后来的儒者并没有遵照欧阳修的做法,而是如陈善所说“欲破彼宗,先善彼宗”,甚至主张融会佛老、三教归一。欧阳修之后的周敦颐、二程、张载以及南宋陆九渊、朱熹,再到明代的王阳明等,无一不加强了对佛教思想的吸纳。恰因如此,欧阳修在儒家思想地位重振方面,正如苏轼所说发挥了历史性的作用,但他不是宋代理学的奠定者,宋代理学以及明代心学的建立,是由一些有佛学造诣的儒家思想家完成的。在对待佛教的态度上,北宋中后期直到明代的儒家代表人物以及不少士人,都是朝着“欲破彼宗,先善彼宗”路子走的,这也就大大改变了儒家知识群体的知识结构和思想境界。
五、子部作为研究方法的启示
子部不仅是研究对象,而且可以视为研究方法来运用。作为方法的子部,即是就子部为解决其他领域问题提供路径、视角、启发等而言。这种方法,旨在对作品构成的基本质料加以分析,考察一个作品是由什么写成的,而且主要着眼于构成一个作品的子部成分。
子部可以提供新的路径。以欧阳修为例,可以循子部路径观照欧阳修的文学世界,以解读欧阳修文学创作中受子部知识结构影响而形成的根本特点。例如,借助洪本健先生《欧阳修诗文集校笺》,可以运用子部方法于欧阳修的研究:不难发现,欧阳修诗文据经、史者多,据子者少,这是一个基本判断。由这个判断我们大体可以把握欧诗欧文的知识结构和思想性质,领会其基本的审美趣向。从引文情况分析,我们注意到欧阳修诗文引用频率高的是经、史或儒家类文献,如《周易》《诗经》《尚书》《礼记》《春秋》《左传》《公羊传》《谷梁传》《论语》《孟子》《荀子》《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北齐书》《韩愈集》等,这就基本划定了欧阳修的知识领域及其作品思想场域的边界,一个更加具体化的文学家欧阳修被凸显出来。我们可以进一步思考:首先,欧阳修的思想鲜明地表现出正统性,那么是什么因素决定了这种正统性的形成呢?关键之处就在于他的知识结构,不出经学、儒家和正史的范围,或者说经学、儒家和正史支撑了欧阳修的知识结构及其思想的正统性。其次,欧阳修的文风突出体现为纯正性,那么又是什么因素决定了这种纯正性的生成呢?一个重要的方面是他的知识结构,其知识、思想主要游走于经学、儒家和正史的场域之中,儒家经典和正史不仅是其诗文构成的质料及思想成分,同时决定其诗文思想性质和审美倾向囿于经史之诗文、儒家之诗文。其三,正统性和纯正性固然是欧阳修思想和文学的重要特点,那么,欧阳修是否存在思想和文学的不足,其不足主要又是什么,原因何在?从知识结构来解读,这一问题同样清晰可见。以经史和儒家思想为核心的知识结构,无疑弱化了欧阳修的思想力度,也影响了其文风。文学上的欧阳修主要是在文法、文气和语言等层面取得极高造诣的杰出作家,而不以思想的自由、开放和创造著称。这一点以他最为传世的名篇就可以印证。拿《醉翁亭记》为例,如果以思想论,它表现的不过是文人的自然情怀和儒家与民同乐的观念,是屡见不鲜的陈旧主题,属于文学史长期以来尤其是古典时期文人诗文创作中常用的共同主题或者说基本母题,不具备个别性和独创性。所不同者在于,作品以文人情怀将儒家观念诗意般地包举起来,又用整散相间、精彩优美的语言和回环往复的文气加以传达和表现,其高妙之处主要在于艺术形式所达到的高度。我们注意到,古代文学中使用共同主题写作是普遍的,特别是儒家思想系统内的文学家,基本属于共同主题的写作者,欧阳修就是属于这样的文学家,而且是典型的一个。他的另一名篇《丰乐亭记》,同样是共同主题的写作,与《醉翁亭记》有大体相同的表达方式,即文人情怀与儒家观念浑然一体。这里的文人情怀仍然是山水之乐,儒家观念则是天下太平、物丰民乐以及“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34](P1018)。从骨子里讲,《丰乐亭记》相当于一篇政治文章,而具有不错的文学性。与《醉翁亭记》稍不同者,《丰乐亭记》主要是议史论世,反映出正史成分是欧文的内核。儒家价值观作为作品的灵魂,则是二文以及欧阳修其他大多数作品的共同特点,其文学的正统性、纯正性正基于此。
考察子部在欧阳修诗文中的构成要素,也可以发现其作品引文、用语出于儒家经典和正史之外者,包括《老子》《庄子》《列子》《抱朴子》等道家类书,也包括《吕氏春秋》《淮南子》《山海经》《西京杂记》《博物志》《世说新语》《搜神记》《拾遗记》《颜氏家训》等杂家或小说家文献。此以《庄子》为例:迄今为止,研究者很少关注到欧阳修与《庄子》的问题,子部路径的研究可以开拓这一方面的视野。一个引人注意的事实是,子部中欧阳修诗文引用《庄子》较为多见,可知在欧阳修的知识世界里,《庄子》的存在不可小觑。但我们也注意到,《庄子》在欧阳修诗文中的出现主要是作为微观材料或语料来用的,至多是局部思想而已,庄子思想没有成为欧阳修作品思想的核心。这种情况如《登绛州富公嵩巫亭示同行者》云:“始疑茫昧初,浑沌死镌凿。”[33](P44)此用《庄子·应帝王》儵忽报浑沌之恩而为其凿七窍之典,是对“其后窜荆蛮,始识峡山恶。长江泻天来,巨石忽开拓”的想象,即描述贬谪夷陵之时所见峡山的险恶,与《庄子》原有思想并无关联。又《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子美气尤雄,万窍号一噫。有时肆颠狂,醉墨洒霶霈。”[33](P46)这是借助《庄子·齐物论》“大块噫气”“作则万窍怒呺”之风的描述来形容梅圣俞作品文势雄健,气魄磅礴,其旨亦非《庄子》原意。另如《镇阳读书》“有类邯郸步,两失皆茫茫”[33](P57),《鹦鹉螺》“负材自累遭刳肠,匹夫怀璧古所伤”[33](P119),《观鱼轩》“位望愈隆心愈静,每来临水玩游儵”等[33](P463),都属用《庄子》典故之例,比前两例用意进了一层,前为取词,此为取意。遍观欧集,引庄之语和用庄之典的作品略计 30 余篇,这从比例来说显然不构成其诗文知识含量的主体,更别说构成其诗文思想的核心。
从主观上讲,欧阳修思想的主要价值倾向不是崇庄的,这一点我们从其自编的《居士集》即可得到最起码的认识。《居士集》以古诗《颜跖》篇为全集之首,这种编排并非出自作品时间先后的考虑,而是具有欧集中思想之开篇的作用。从作品时间来说,严杰《欧阳修年谱》系《舟中望京邑》《南征道寄相送者》为天圣五年(1027),当为欧集中诗作的处女作[35](P22)。古诗中,《七交七首》“据题下注,天圣九年(1031)作”[14](P1261),或为欧集该类诗的最早作品。但这几个作品皆不被《居士集》所收,仅见于《外集》。《居士集》中的作品据题下注来看,也未严格遵循时间先后编排,《颜跖》“原未系年,作年不详”系于首篇,《猛虎》“据目录题下注,景祐三年(1036)作”系于《游龙门分题十五首》“据题下注,明道元年(1032)作”之前,《送吕夏卿》“据题下注,庆历二年(1042)作”系于《忆山示圣俞》“如题下注,庆历元年(1041)作”之前[33](P2,3,7,20,21)。这样实有理由说明,《颜跖》居欧集之首,可以看作是欧阳修为其自编《居士集》确立思想基调的主观考虑。该诗以儒家的理想人物颜回与《庄子》所赞扬的盗跖对比成篇,诗曰:“跖身一腐鼠,死朽化无形。万世尚遭戮,笔诛甚刀刑。思其生所得,豺犬饱臭腥。颜子圣人徒,生知自诚明。惟其生之乐,岂减跖所荣?死也至今在,光辉如日星。”[33](P1)这显然是一篇诗形式的人物论,作者集中塑造的两个形象在此代表的是儒、道对立的两种人生范式,欧阳修借此诗篇讨论的是人的生死与不朽的重要话题,一褒一贬、一取一舍之间,明确地表达了他对儒家价值观的追求和对《庄子》价值观的否定。作者将《颜跖》置于首篇,是一种开宗明义的做法,等于为《居士集》确立了整体的思想立场。《居士集》不只是一个单纯的文学文本,还是一个体现价值倾向的思想文本。在欧阳修自觉设计的文本体系中,庄子思想所处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
不过,庄子思想在欧阳修一生中,也存在隐现不同和前后变化,这又是不可忽视的。在欧集引庄作品中可以寻出蛛丝马迹,借此作为理解和研究欧阳修思想、文学的一个标尺或切入点:如果把《颜跖》视为欧集作品真正的思想起点,那么另一篇题为《新营小斋凿地炉辄成五言三十七韵》的长篇古诗则为欧集思想的一个拐点——它与《颜跖》结构相似,同样由两个形象构成其基本内容,其一“地僻与世疏,官闲得身佚”即作者自己,另一则是“轗轲卧蓬荜”的西邻高士,但二者已非隔膜与对立,而是“无言两相忘,相对或终日”[14](P1315)的相融与默契,与《颜跖》篇中两个形象的截然对立已完全不同。诗作于欧阳修贬谪夷陵期间,虽然不能说此时的他已蜕变为一个庄子主义者,但其思想出现了一个显然的特点——相融性,即儒、道浑然一体,彼此不加排斥,由此表现为内在思想、文学形象和语言表达儒、道边界的相对模糊。当然,这种状态并没有一直持续不变,但作为一个阶段的思想与创作心态曾经客观存在则是可以肯定的事实。循此便可真切把握贬谪时期欧阳修思想、情感、文学世界中那些深微层面,真切把握欧阳修一生思想、情感、文学的流变。值得注意的是,其后到了庆历五年(1045)所作《镇阳读书》又出现了新的转折点。该诗与《颜跖》《新营小斋凿地炉辄成五言三十七韵》一样,也书写了两个形象,一个是文学家、好友石介,一个是作者自己。不同的是,两个形象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二者表现为同道,且前者为后者的榜样。写石介“圣经日陈前,弟子罗两厢。大论叱佛老,高声诵虞唐”,而自己“官荣日已宠,事业闇不彰……却欲寻旧学,旧学已榛荒。有类邯郸步,两失皆茫茫”[33](P56-57),艺术上仍用对比,但属于同类之比。作品提供的思想信号很清楚,随着“官荣”的地位,欧阳修的思想界限再一次明确起来,对佛老完全持对立的态度,所以诗篇虽也有对《庄子》“邯郸学步”之典的引用,但不过是语词借用而已,只形容自己“寻旧学”的无所建树,庄子思想则荡然无存,这又似乎回到了《颜跖》描写的状态即欧阳修早期思想的情形。但往后看,这种思想状态到了其年龄渐老的时期又明显不同,庄子思想再又局部地被容纳进来,与其正统的儒家思想渐又有了浑融相存的关系。此在其人生后期变得越加明朗,所以后期的引庄也出现了新迹象。我们从《鹦鹉螺》《寄圣俞》《鸣蝉赋》《病署赋》《鹘》《憎苍蝇赋》等篇的共同特征,足以形成这样的认识,而《六一居士传》则可作为一个结点来特别看待:如果把这一名篇当成欧阳修晚年文风的代表作,但这种文风代表的显然不是欧阳修一贯的文风。如果以儒家文风与庄子文风来区分,欧阳修的一贯文风显然是儒家的而非庄子的,但《六一居士传》则是庄子似的。这篇自传不仅行文风格似庄,而且内容所及不外“更号”“逃名”“吾之乐”“世之累”以及“累其形”“累其心”等话题,最后结之以“宜去”者三[34] (P1130-1132),熟读《庄子》者一看便知,毫无疑问它属于《庄子》似的文学散文。以此而言,后世所谓“六一风神”严格意义来讲就不能排除庄子风神的内涵。
至此,我们不难形成富有启示意义的几点综合认识:首先,欧阳修的知识世界和思想世界在正统儒家与异端佛老对立之外,还存在一个过渡性的“第三地带”——《庄子》与庄子思想,这使他的思想和创作于正统、纯正之中也带有一定的自由和超越,在排斥佛老之时偶又向佛老相近的庄子思想敞开一扇小窗,由此决定他的儒家思想体系并不是完全封闭的。其次,与儒家经典、正史相比,包括《庄子》在内的子部虽然不占欧阳修知识结构的主体,但思想价值不以构成大小而论,庄子思想因其异质性恰恰成为引发欧阳修思想、情感、文学之新变的重要因子。再者,欧阳修存在隐、显两个知识世界和思想世界,整体而言,儒家经典、正史和儒学思想是他知识和思想的显世界,《庄子》与庄子思想则属于隐世界,但隐的知识和思想世界又存在时隐时现的状态,由此构成他知识世界和思想世界的基本特点,也产生一定的可变性和丰富性。最后,欧阳修一生存在前后变化,这种变化看似不那么明显,却有表现深微的一面,变化的外在诱因是其仕途之升迁、阅历之积累,说明欧阳修思想的功利性、世俗性十分突出,而内在诱因则以《庄子》与庄子思想为其重要方面,成为其超功利、超世俗的精神来源。如果把《颜跖》大体看作欧阳修思想起点时期之作,《六一居士传》大体看作其思想终点时期之作,这既显示了他的儒家思想之流变,也显示了他庄子思想之流变,前者由正统、纯正变而相融、通达,后者由隐约、排斥变而明朗、容纳,但变化并非一以贯之,而是时断时续,由此形成一些板块式思想时段,但精神世界总的趋势是由冲突心态到浑融心态。上述几点应该是把握欧阳修思想、情感和文学的关键所在,对中国古代经典作家甚至一般作家的考察不无范式意义。
讨论欧阳修的子部世界及其知识结构问题,除对欧阳修研究有启示作用外,还有更广泛的意义,包括经典作家的个案研究、作家与作家比较研究、文学史特别是断代文学史研究、接受史既包括作家接受史也包括断代文学接受史研究等,都可以开拓新思维、新路径。
关于经典作家甚至一般作家的个案研究,本文提出的从知识结构入手的研究途径无疑是有普遍应用空间的。考察作家的知识结构不一定局限于子部,经、史、子、集四部的整体考察会有更宏大的视野,但子部仍然是最具特别意义的一个领域。子部庞杂多元、无所不包甚至离经叛道,是经、史、集不能比的,所以对一个作家子部知识和子学思想的考察,意义就非同一般。从子部考察作家的知识结构,不仅可以为解释一个作家思想、情感、文学是否具有个性,剖析构成其作品的知识成分与思想来源,还可以有效地用于作家的比较研究,判定不同作家因知识结构不同特别是子部知识的差异所产生的思想分趋和文学差异,在此基础上既揭示文学思想产生的知识基础和文学风格形成的知识因素,同时对探讨一个作家何以具有思想创造力和文学创新力的内在动因,从而寻求到文学发展的重要规律。一般来说,子部知识越广博、子学思想越丰富,则意味着被正统性束缚相对较弱,思想的开放、多元、自由、活泼则更突出,创造性则更强,反映在文学则更具有思想情趣和审美情趣。我们从苏轼、李贽、袁宏道、张岱等杰出作家得到有力佐证,甚至更早的庄子、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王维、柳宗元等,也可以说明同样的问题。由此上升到一个基本的结论,中国作家特别是能突破正统思想束缚、极大地获得思想创新力的作家,子部就是他们必然要对自己敞开的富有伟大思想意义的知识世界,甚至对未来的中国作家来说,谁的子部知识更深厚,子学思想更多元活泼,谁就可能成为思想更具创造性、文学更具性灵的作家,正如苏轼等人一样。这实际是关乎中国文学未来发展的一个值得重视的规律性认识。
子部、子学深刻影响于文学史是显而易见的。文学的时代性,既由时代的政治、经济、社会等现实因素所决定,还由时代的知识结构特别是士阶层的知识结构所决定。子学思想和子部著作发达的时代,往往也是文学繁荣的时代,比如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明末清初和清末民初,就是文学发展的几个关键时期。这些乱世给包罗万象、思想多元的子学留出了发展空隙,而子学的发展为文学家和文学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和创作活力。归结起来,文学发达的直接原因是子部的发达,而不是乱世本身,因为文学不发达的乱世时代还有不少。子部考察对促进断代文学史和整个文学发展史的研究很有助益。以晚明为例,这是子学繁荣促进文学繁荣的典型时代。若仅限于流派、小品文风、地缘、家族等研究,必然会忽视一个基本要领,即这一时代整体的知识结构的深刻变化,特别是子部作为士阶层主要知识构成这一事实。所以,晚明文学的研究,要加强对这个时代子部知识和子学思想的研究,加强对经典作家知识结构和子学世界的研究。这对解决晚明乃至整个明代文学的一些问题都将有直接的启发意义:可以从不同历史时期作家个人知识结构和子部知识、子学思想的考察,获得对明前中期与晚明文学之不同的有益解释,探求明代文学演变的知识背景和思想因素;可以从不同文学流派的知识结构及其子部世界差异性的研究,把握明代文学流派林立、观念对峙的深层诱因,寻求从台阁体、茶陵派到复古派为什么没有实现文学革新的历史转折,而到了李贽和公安派才完成了文学革新的使命。这种研究路径还可以启发接受史研究。以明代文学而言,从司马迁、李白、杜甫的接受(复古派),到欧阳修、曾巩、邵雍的接受(唐宋派),再到苏轼的接受(公安派),其背后并不是简单的文学崇尚问题,而是意味着对纯粹文艺接受,还是理学接受或庄禅趣味接受的选择。明代心学运动扩大了士阶层的知识世界,培养了他们的思想情趣,故经历了心学运动洗礼、具有广阔知识背景、深邃思想素养的文人不再倾心于纯粹文艺,转而喜欢宋学影响下的宋诗宋文,这是明代文学趣味的一大转变,但这种转变很快被庄禅趣味取代,所以尽管唐宋派在反复古派的道路上进了一大步,而大势所趋则是由冲破理学束缚而以庄禅为思想个性的公安派来最终完成明代文学的根本革新。唐宋派与公安派的区别,可以说就是在于推崇欧阳修、曾巩、邵雍和推崇苏轼的不同,前者是理学的文学,后者则是子学的文学、庄禅的文学、非理学的文学。以此而论,明代文学各流派之不同、各阶段之变迁,归结到一个重要的方面即是士阶层和整个社会知识结构和思想趣味之变化。走向子学是明代思想的整体趋势,走向子学的文学则是明代文学的整体趋势。这种趋势到了清代被重回经、史的正统之学所打断,明代知识、思想和文学的发展方向便被根本改变。清代文学基本上可以说是根基于经、史的文学,而非晚明根基于子学的文学,这尽管不能说是一种倒退,但可以肯定的是已然为另一种文学,思想活力和文学趣味已远不如晚明。
明代文学及研究可以如是观,其他时代文学及研究也不妨作如是观。作为方法的子部与子学,将开辟文学研究的一片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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