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 | 爷爷,月亮圆了,回家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蝉声消失了。
秋风起,夕阳下树影斑驳,爷爷家门前有一片小花园,现在那儿的花已经开始枯萎,一只蝴蝶都没了,偶尔有橘黄色的野猫跑出来,在潦草的花丛里匍匐打转。
我坐在门口的一把靠背木藤椅上。小时候总觉得它结实无比,站在上面跳也不害怕,如今它老了,我也重了,只要稍微扭扭身子,底下就会传来吱吱呀呀的响声。
今天是中秋,临近傍晚时分,大街上人影稀稀,家家的厨房都飘出温暖潮湿的菜香,那是团圆的味道。
而远游他乡多年的我,如今终于有幸回归故里,坐在爷爷曾坐过的一把老藤椅上,望着秋风中的一只野橘猫,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想起 17 年前,花园的花开得正好,蝴蝶深情优雅地漫舞,八哥鸟百无聊赖地闲叫,屋里三叶电扇忽悠忽悠地转,后院小白狗毛茸茸的尾巴摇个不停……
那时的清晨,爷爷给我煮燕麦粥,香气溢出敞着的绿边四格窗,土黄色的栏杆被我摸得光滑油亮;下午,爷爷骑着旧单车遛鸟回来,拉开铁门的声音总能搅动我午睡的美梦;夜里,爷爷的鼾声时轻时重,好像在和窗外的蟋蟀比赛唱歌。
那时候,我不懂亲情可贵,不懂人间久别终成悲,错以为爷爷永远不会老,那扇窗永远不会换,那把藤椅永远不会松动,老家的小白狗只要见了我就会活蹦乱跳。
多年后,当我沐浴在故乡的炊烟与夕阳下,听着老藤椅发出痛苦的呻吟,想起四格边绿窗、小白狗,还有爷爷,都已不再,才逐渐悲哀地懂得:
亲人在,故乡在。亲人走,故乡亡。
我是故乡的游子,却不曾珍视它的旧模样。
我是爷爷的孙女,却不曾为他藏起过自己任何一次的坏脾气。
生、老、病、死,是人一辈子的缩影,字字沉重,我却充耳不闻。
我十四岁那年,爷爷去世。
彼时尚未懂事,只觉得伤而不哀,因为年轻的眼睛,不再只看得到老家窗前的小花园,我总想,和外面烟火迷离的世界比起来,家是这样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我什么能够有钱,什么时候能够逃走。
然后有一天,我捏着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离开。
忘了爷爷浑浊的眼白,忘了他的黑白照片,忘了他的空房间。
“原来世界上还有蝴蝶谷和普罗旺斯,不再只有那片小花园。”
“原来世界上还有电子乐和交响乐,不再只有爷爷口中的山歌。”
“我要待在大城市,再也不想回到那个贫瘠落后的家乡了。”
……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出走的意义是什么。
只是一味地憧憬一段前所未有的生活,逃离怨气重重的家庭。当时我们都不自由,也许是因为贫穷,也许因为与父母共同生活多年,彼此带给对方的损伤和阴影,让我们都忘了抬头寻找彼此善意的眼神。
时光如梭,流年若水,曾经的命运抉择如今都已离我远去。回想当年喜悲掺杂,对家的感情如风尘起落,其中滋味难一纸说平。
多年异乡的漂泊,穿梭在一个又一个万花筒的都市里,遇见一个又一个陌生人,相知,告别,转瞬即逝的新鲜感,以及漫长漫长的孤独。
等我终于学成归来,只见老家已变了模样。旧屋翻了新,光滑油亮的栏杆不再,窗口变成了贴着浮雕的推窗,爷爷的房间堆满了表妹的娃娃和作业本。
我想找到当年爷爷爱吹的笛子,爱拉的二胡,才突然想起,原来那些都已在他的葬礼上一并被烧掉。
这个家,关于爷爷的,只剩下一张薄薄的遗照。
“其实你当时不该跟爷爷生那么大气,你从小他就是最疼你的人。”奶奶对我说。
是啊,从我们对世界懵懂无知起,那些至亲的人便在教会我们,什么是爱。
他们一生勤恳,不求富贵,只希望子女平安快乐;
他们的爱从不以占有和索取为目的,从不因距离和时间而褪色;
他们甚至在被你伤了心时,依旧沉默而坚韧地为你付出,为你牵挂;
他们的爱一直在那,哪怕山穷水尽,哪怕红尘起落,哪怕生死相隔。
余生其实并不漫长,每一次转身都可能成为永恒。
可当我逐渐懂得这些时,爷爷已离开近十载。
用十年去参透一句话,用十年去悔悟一份已不能重来的爱。
我终于体会到,人间之大,唯有亲人不设防。
唯有亲人能让我们卸下重重伪装,走到那对头发花白的老父母面前,把可惊可叹,可怜可鄙,也可歌可敬的生活毫无保留地呈递给他们。
唯有家能让我们挣扎着逃离,又等着我们迟迟的归来,把那酸楚的乡愁,那破碎的记忆拼凑到一起,成为岁月的堡垒,亲情的朝圣。
中秋这天,我坐在老家的门口,双眼漱漱地泪流,身后的家里有我的奶奶,父亲母亲,表哥表妹,唯有最亲的爷爷缺席了今天的团圆饭,想想这一缺,竟已十年。
2017 年 10 月 4 日
文=刘恬 | 图=网络 | 美编=焖烧楠 | 编审=大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