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插花三两枝之二十

2021年3月3日

张传伦

花材：干枝梅

花器：清乾隆窑变釉敞口尊

清乾隆窑变釉敞口尊 干枝梅插花

此款插花花材干枝梅有直理无奇节，寻常之物，乃余随兴购于花肆，随手纳入瓶尊。道人深雅，当知有数存乎其间。

此花及插花手法，两两无奇，似无可取之处，行家睿目不若细观，悉知其了无技术难度，家庭主妇无有不能兼擅此艺者，必不为插花业界人士所睐赏，故请本文不作关乎该款插花技术之赘述，余亦不喜徒增无益之事。

然，传伦此款插花，原不娱今人之目，所致敬者惟独尊古贤，清季龚自珍一人而。倘起定庵于地下观之，其必许吾为异代知己，此款插花之所蕴藉者正与定庵奇文“病梅馆记”义理旋律桴鼓相应，响穷余韵，其声洋洋，亦吾之所乐献与古今同好者也。

有宋一代最喜梅花的名士一定是拿梅花当老婆的林和靖，此公竟也当真一生没有婚配，却有一群儿女相伴，那是羽族中的仙禽——鹤，林公遂有“梅妻鹤子”之号。

曲尽梅高绝俗人

欲于清代寻觅一位最喜梅花之名士，当推定庵龚自珍。

龚氏爱梅之深至，将梅全然拟人化。其传世名作“病梅馆记”，若可变通一字，易“病”为“医”，“医梅馆记”，便好理解为医治病梅之意。

梅花病否？其非有病，且病患状况之恶，定庵为之忧愤不已，施以国手，誓医梅之病。当其时，定庵环顾寰宇间，病梅遍天下。

定庵居金陵以观江浙之梅，“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以产梅名冠天下。清道光十九年（1839），龚自珍于此三地“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

龚自珍见状，为之痛哭，如其所云：“即泣之三日”。

奇怪，梅为何生病？病因为何？非天灾乃人祸之所害。

嘉道年，文人画士为满足一己“孤癖之隐”好，教导龙蟠、邓尉、西溪梅农与夫鬻梅者“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

士大夫、富家子等有钱有闲阶层，赏梅审美取象競競以：

“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为乐事。

梅枝原生态一如柳条，亦无弯曲虬结之姿。不讨俗人喜，换不来豪绅银。梅农商家邀财不济，文人画士寻机而上，加以引导，循循善诱，终于教会此辈以人工捆绑扭曲之手段，“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

此种现象或可曰恶果之因，龚自珍以为实应归责于文人画士，因其遗祸梅花天然之美及自然之趣，无怪乎龚自珍怒斥“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龚自珍最富资格为梅撑腰！厥当爱梅、惜梅之旷代高逸。

有案可稽，龚自珍身体力行，曾有两次大规模手植梅树。

嘉庆十九年（1814）冬，龚自珍在徽州其父龚丽正任所空闲之地，种植梅树三十株。

道光三年（1823）夏日七月，其母逝于沪滨，自珍岀京，千里奔丧，奉榇还杭州，葬于花园埂，在养祖父龚敬身（匏伯）茔侧，植梅五十株。

龚自珍故居

龚自珍深谙梅之性。

梅之标格有如人格，他对梅花的卓识，也是对人、对清季社会之警视。

“病梅馆记”之文，倘自字面上看，句句写梅，实乃句句写人，充分体现岀作者的人才观与审美观，厌恶以人工造成梅树矫揉作态之怪象。

龚自珍借梅言志，浇胸中块磊，虽寓意隐晦曲折，善悟者可从中读懂龚自珍对封建规矩束缚、奴役、残害人才的不可遏制的愤怒！

所以然之故，文中始有买梅三百盆，皆病梅。于是“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

龚自珍高呼万梅竞放，一心所欲疗救者是梅，更亦人们扭曲之心灵。而自然美丽纷呈之梅花，正是龚自珍心目中健全人性及开明世道之象征。

梅花凌寒怒放

梅花之奇美，凌飞雪而怒放，奇节孤标，必为奇士所爱，雅望高迥，非白丁往来，所可窥见者。

龚自珍固一代登高善赋、作器能铭的雅士，其所庋藏古物之丰美，引得民国年间撰著《骨董琐记》的邓之诚惊羡不已，之诚非庸者流，名公之后，其祖是几与林则徐并辔方驾之邓廷桢。

之诚器识渊深，《骨董琐记》自1990年由中国书店再版发行，倍受好评，是一部极有回馈价值的重在收藏的工具参考书，分初记、续记和三记，共一千余条目。

《骨董琐记》

《琐记》卷四，“三秘十华九十供奉”条，所记宝物尽为龚自珍所藏，近人始知定庵厥为有清一代雅藏宏富的大收藏家。兹请拨冗细阅：

“龚定庵藏器有三秘、十华、九十供奉。緁伃妾娋玉印、秦天禽四首镜文一百四十四、唐石本大令洛神赋，为三秘。”

“大圭、召伯虎敦、孝成庙鼎、秦十一字镜、虞伯生隶书卷、杨太真图、赤蛟大砚、古瓦有丹砂翡翠之色者一、君宜侯王五铢、优楼频螺花一瓮，为十华”。

“刚卯、古玉四十以为印、瑑琮一、碧玉板蒙古碑、回回玉剑珌、古刻生死心浓世缘自淡玉一、六朝人麈尾枋子、汉三十六字镜、汉三十四字镜、古停空镜、单子白簋、姬大母鬲、商尊、汉双鱼列泉洗、古规金钩、凤铎、宋米家香合子、佛纽六朝印、西番印曰寿、小鸾女子写金刚般若经、吴玖夫人山水、金五云夫人花叶小卷、横波夫人红梅、唐瓷蛇纹大花瓮、霁青一片、墨定碗四事、高句丽花瓶、鳝鱼黄奇石砚、叶小鸾疏香阁诗砚、纳兰容若填词砚、青花璞矩一、紫云平为掌者一、蕉叶痕、青田芳香沈逸之好印、马湘兰惜花弄月印、疢疾除乐无事可长久九字印、芒芒前哲十六字印、清河人寿印、太白先生刻名印、定庵藏器印、大小凡夫顶礼印、宋食邑万户印、天下三十八分之一开斜方图、康熙各省铸钱三块、古布、金错刀、万石币、松字刳币、涅金大安邑、宝字上行文币、武安、大黄布千、梁当金、直身古刀第二枚、莒布黍千、且垖、安阳七品、定平一百、孝建四铢、大明月、壮泉三十、大货六铢、王金五铢、汉女钱七、罗汉大造象钱、汗血、渠黄、佛号六字、齐将田单、长年益寿、明拓石鼓文、宋拓裴岑纪功碑、宋拓曹娥碑、王稚子石阙瘗鹤铭、黄初瓦、常丑奴志、水牛山般若经、少室铭、宋拓岳忠武乾坤正气摩崖、沈傅师书柳州罗池神庙、皇甫君碑，为九十供奉”。

《骨董琐记》书影

余写此芜文插花第二十篇，缘何不厌其烦，第次序举龚自珍平生雅藏宝物“三密、十华、九十供奉”，意在说明龚氏不独以文士、名士、奇士名满天下，且其文物收藏之古雅华美，品类众多，涵括了青铜、古玉、字画碑帖，瓷器、杂项，千门百类，林林总总，精奇古怪，无不婉灵态妍，观其所藏；知其所养。

自珍一代雅士，胸罗锦绣，所藏珍宝特多婉丽诡奇之物，以余藏古卅载经历，不敢说眼光如炬，寓目之奇，阅古之宏富，亦不可谓不具只眼也，然观定庵所藏“九十供奉”，竟有莫名其妙、不明究里之物，如“汗血”、“渠黄”、“蕉叶痕”、“紫云平为掌者一”……邓之诚未加详解，今人识“汗血”为何？最多想到“汗血宝马”，而以常理发之，定庵断不会以匹马入其“九十供奉”，“蕉叶痕”，知砚人多会以为概指端砚之石品“蕉叶白”，而迷不知“蕉叶痕”究为附于何种艺品载体之痕迹？至若“紫云平为掌者一”，更乃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邓之诚所列龚自珍“九十供奉”中玄奥类此者，尚有二三物。

传伦欲借此文求教方家豁然解惑，有以教我，则幸甚。

行文至此，忽有思绪，计上心头，余不妨斗胆进一言，或于龚自珍“病梅馆记”之宗旨有所违和，自珍本尊未必不喜盘郁奇崛之老桩梅树盆栽，而其于“病梅馆记”所发之高义傥论，实乃周文运笔之际，行云流水不可稍阻，不得不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