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A214: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读《棠棣王朝》
文/望月听雪
“赏芳春,暖风飘箔。莺啼绿树,轻烟笼晚阁。杏桃红,开繁萼。灵和殿,禁柳千行斜,金丝络。夏云多,奇峰如削。纨扇动微凉,轻绡薄,梅雨霁,火云烁。临水槛,永日逃繁暑,泛觥酌。”
“露华浓,冷高梧,凋万叶。一霎晚风,蝉声新雨歇。惜惜此光阴,如流水。东篱菊残时,叹萧索。繁阴积,岁时暮,景难留。不觉朱颜失却,好容光。且且须呼宾友,西园长宵。宴云谣,歌皓齿,且行乐。”
一首《赏芳春》得窥李存勖的文学修养,于一个马背上长大、纵横俾阖、杀伐天下,以孤城起兵终得天下的天生将才,有此造诣已委实不易了。
李存勖的一半人生可谓是风云传奇,马背上的飒飒英姿、潇洒倜傥,青梅竹马眼中的风雅儒生,曾经的骁勇善战、深谙谋略,“五代领域,无盛于此者”。而他的另一半人生,登顶九五至尊之后的沉缅声色,治国乏术,用人无方,纵容皇后干政,重用伶人宦官,疏忌杀戮功臣,横征暴敛,又吝惜钱财,以致百姓困苦、藩镇怨愤、士卒离心,终落得一个众叛亲离、身死国灭的悲惨结局。反衬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不得不说这又是一个“马背上得天下,却不能治天下”的活生生的经典史例,一如陆贾深思强秦的没落,劝诫刘邦而说的那样,“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李存勖的结局与南唐后主李煜、宋徽宗赵佶如出一辙,“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坐在帝位上的艺术天才,往往自编自导一场轰轰烈烈的人生悲剧,将曾经的抱负才华埋葬在乐器堆里声色场中付之一炬,将他另外的辉煌半生一并消弭于无形,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可悲可叹。
笔者从枯燥乏味的历史中另辟蹊径,洋洋洒洒一首爱恨交织的长歌当哭,将一个乱世中成长起来的五代后唐开国皇帝李存勖刻画得入木三分,不再仅仅是一个戎马生涯的将军,而是一个在父辈兄长母亲呵护中成长起来,由一个纨绔子弟成为一代刚毅果决的将才,在风雨飘摇的唐末荣登帝位的一代君主,泼墨挥毫于他那璀璨荣耀的半生,将一个满怀着壮志豪情、儿女情长的李存勖重新拉入读者的视野,为其唏嘘,一众围绕着他的父兄、战友、恋人同样活着立在眼前,在这个乱世里带着满身的伤痛执着地陪伴、成长。“那处繁华遍染,笙歌依旧;最终都是繁华落尽,如梦无痕。终是谁使弦断,花落肩头,恍惚迷离。苍茫大地一剑尽挽破,何处繁华笙歌落。斜倚云端千壶掩寂寞,纵使他人空笑我。”
——“听弦断,断那三千痴缠。坠花湮,湮没一朝风涟。花若怜,落在谁的指尖。”
乱世里的情缘往往特别打动人心,因了其间的身不由己,因了那句“敌未灭,何以家为?”伊明贞初次见到李存勖是在那年父兄罹难,银杏秋色里再听不见一众好男儿的喧哗酒令,舞刀弄剑的呼呼风声仿佛音犹在耳,潇洒身姿却永远留在了记忆之中,“浑身缟素的伊明贞低头行走在晋阳宫长长的侧廊上,手里牵着六岁的弟弟伊承俊,飞檐画栋里长风呼啸”,仿若呜咽之声。“幽州成安寨一战,飞虎军险些全军覆没,是伊广带着子弟们护主血战杀出重围,伊家的将校们一路抵挡追杀,全部殉难。”伊家仅存这对孤儿和埋藏一众伊家儿郎的衣冠冢,伊明贞亦仅十三四的妙龄之年,横遭此变,长姐如母,亲拟祭文,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稳重,抄录曹松之《己亥岁》,“笔力遒劲,显得神清气淡、疏阔通达,祭文字字泣血,却不尽是哀情,处处透着自豪豁达的家国之念”,“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如此心境的伊明贞,转进“德阳堂”,却见天寒地冻的青石板地上,“一个少年赤裸上身跪地的背影,肩臂上杖伤深浅不一,手持朱红色硬木宫杖的内官不住举杖落下”,那少年兀自岿然不动,挺身受着杖刑,满面的桀骜不驯,“俊朗中带着儒雅风流,双目中时时闪动着满不在乎的散漫与灵气,果然仪表堂堂,有龙凤之姿”。
而这边刚刚站起身的李存勖,在不远处打量这个一身素白衣衫的少女,与宫中的姐妹们大不相同,“她显得斯文懂事许多,鹅蛋脸庞上眉眼刚刚长开,清秀温婉,沉水般的眼睛从容深邃,让他忽然之间就觉得心头一片安宁平静。”
那年的瑟瑟秋风里,一个是痛失父兄的少女初长成,哀恸之余尚能保持一份宁静却心怀天下的心性。一个是纨绔不羁莽撞少年,不愿继续当温室里的花朵,心心念念要闯荡拼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自此两人便是青梅竹马、共读诗书,见面便会谈古论今、诗词相合。伊明贞比李存勖年长一岁,李存勖从小淘气,但见到伊明贞,便会被她沉静如水的性子打动而安静下来,觉其如姐如母、百知百晓,依赖之心逐渐生出异样的情愫。一日,伊明贞素笺抄一首《浣溪沙》,“宿醉离愁慢髻鬟,六铢衣薄惹轻寒,慵红闷翠掩青鸾。罗袜况兼金菡萏,雪肌仍是玉琅玕,骨香腰细更沈檀。”更有一张符一面写着“亚子平安福寿”,另一面写着“天长地久,比翼连枝”,李存勖心下感念,笑着说:“姐姐才貌堪比杨妃,只是我功名未成,比不了玄宗皇帝。”伊明贞听了这当面调谑的话语,面上一红,又羞又怒地道:“杨玉环是祸国红颜,玄宗皇帝也是自甘堕落之人,亚子岂能如此自比?安史之乱,天下刀兵,百姓流离,都是这二人造的孽业。亚子,你是不世英杰,万万不要学那个整天只知道重用戏子内官的昏君。”殊不知这几句竟然一语成谶,这个心系天下的奇女子,为了不负河东,此去契丹,山长水远,今生再不能回归故里,保李存勖后顾无忧,保契丹不与河东为敌,保代北漠北的百姓安居乐业,不愧是六百年将族之后,心存天下、忠义感人。明明这个清瘦的女孩在契丹受人排挤,膝下无儿无女,孤苦伶仃,她却从不自艾自怜,一心要平边乱、护河东,人在异邦,心向中原,这等“巾帼不让须眉”的大义令人佩服,但其间的苦楚又有几人能懂,“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昨宵结得梦夤缘。水云间。悄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展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当避无可避的契丹军队与晋军终于要殊死一战之时,伊明贞对空拉满弓弦,一箭升空,仿佛一朵烟花在夜空盛开,单人独骑,稳稳拿住了五十万契丹大军的命脉,此间终于表明心间的鸿鹄之志,“此生心愿,要让代北无烽烟、河东无战事,更要让契丹与汉人的边民都放下刀剑、安居乐业。战争从来没有赢家,我伊家六百年将族,征战无数,却不能保全骨血,代代男儿战死他乡,更何况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国虽大,好战必亡。”同时谏言李存勖,“如今殿下身边大将阵亡、人才凋零,殿下不思任贤选能,反倒与伶人内官们走得越来越近。殿下不但亲近郭从谦这样的戏子,还宠信毫无德行的刘玉娘。殿下,请务必远离此不仁之人,方能全身远祸。富贵,不过是浮云,唯德义能彰显于千秋,先王至死不肯自立称帝,正是为了成全忠义之名。”一番言语,字字铿锵,将一腔的深明大义表述无疑,这个人物虽是杜撰,却是人格最为鲜明,炽烈如火,虽是红妆却不输儿郎的忠肝义胆、侠骨柔情。“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黄金白玉非为贵,可怜生在帝王家。国破家亡烽烟起,飘零沦落梦天涯。”
一代唐帝的傀儡人生可以悲催至何种地步,且看李晔如昙花一现般的短暂帝王生涯,“丝竹之声隐约破空传来,新元晴好”,高墙之内三十二岁的太上皇李晔想象着承辉殿的雕梁画栋、龙首池的湖水,含元殿的琉璃瓦顶在艳阳下熠熠生辉。李晔被逼退位一个多月,与嫔妃们一起锁在西少阳院里,形同囚徒。权谋过人、自命不凡的李晔还是在这个乱世中沦为阶下囚,苟延残喘地度日如年,大明宫已成人间炼狱,当年的繁华不在,“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笙歌未散尊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楼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首旷古绝唱引发的惨绝人寰的赐死,于李煜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凄婉哀绝,而李晔在朱温觊觎着帝位的咄咄目光中可谓是朝不保夕,终于到了朱温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的时刻,这是李晔迁都洛阳后的第一个中秋来临前夕,血染椒兰殿,一生的流离苦楚终于在此时画上了句点,徒留其传颂了千年的词句,之中依稀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踽踽独行眺望远方的孤单背影,“登楼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见双飞燕。渭水一条流,千山与万丘。远烟笼碧树,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
一场血雨腥风的鸿门之宴,却在李晔身后再次上演。“洛阳,九州池畔,春花初绽。九州池之水由城外洛水流入,在宫城内周折徘徊,步步有景,处处花木。池中有九处小岛,鸥飞鸟集,古木罗植。九个小岛之间由白玉栏杆的青石步道连接,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这样的旖旎春光曲水流觞里,蒋玄晖殷勤备至地宴请十位皇子,其中包括德王李裕。蒋玄晖暗暗看着意气风发的一众少年皇子,李晔的几位皇子初初长成,身有王爵尊位,个个都有家国遗恨暗藏于心,一旦羽翼丰满,便会成为不可小觑之隐患。因此梁王动了杀心,斩草必除根,众皇子却恍然不知,在余音绕梁的歌声曲赋之间步向生命的终点。二月十二,花朝节,九州池畔桃李遍地、柳丝如绣,赏月观湖,同忆长安,在先帝李晔《巫山一段云》的轻吟慢咏中共赴黄泉,万念俱灰的德王李裕终于明白,这九州池旁的祭春之宴,原是朱温给大唐九王设下的修罗场,“缥缈云间质,盈盈波上身。袖罗斜举动埃尘,明艳不胜春。翠鬓晚妆烟重,寂寂阳台一梦。冰眸莲脸见长新,巫峡更何人。蝶舞梨园雪,莺啼柳带烟。小池残日艳阳天,苎萝山又山。青鸟不来愁绝,忍看鸳鸯双结。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李克用鸦儿军浑身黑衣黑甲、箭术无敌,骑兵过处,叛军望风披靡,膝下十三太保均勇悍过人,素有传说中太宗“玄甲军”之风采,“塞外红旗冻不翻,将军引弓掣剑还。白马金甲拥万骑,黑漠青山过千峦。”
梨花溶溶,彩灯高悬,晋阳宫花园的夜宴,初露锋芒的李存勖执酒敬母妃。月至中天,大太保李存颢、二太保李嗣源、五太保李存璋同时拔槊起舞,月下手持方天画戟,一派大将之风,和着杜甫的《北征》宛若战神下凡,“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听至此句,“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李克用不禁触景伤情,悲从中来,“穿城渭水恍如天上银河,纵横街坊好似纸上棋盘,杏园宴上进士斗诗,曲江池边仕女争妍,眺终南山之画屏,望大明宫之仙阙,他们沙陀人的戍边梦中,从此夜夜长安。再也没有长安了!秦川帝宅、函谷皇居,被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绮殿千寻、离宫百雉,如今不过是遍地的断瓦残砖尸骨场。他十三岁箭射双雕,二十八岁平定几十万黄巢乱党受封节度使,可这辈子穷尽兵刃,终亦未保住大唐,没守住长安。”
这边李克用独自伤怀,那边李存勖已然揭开八太保李存信勾结朱温、卖父求荣的背叛始末,包括设计离间谋害十三太保李存孝。李存勖站在李存信的血泊里,一一打量酒宴上的其他义兄,父子情深、兄弟义重。三太保李嗣昭,身形短小,却胆勇过人;六太保符存审,冷静心细、智谋过人;九太保李嗣本,使一柄厚背铜环长刀,乌骓马至处,悍将授首;十太保李存仁,俊秀脸庞,唇红齿白,明眸动人,眼波流转初竟有几分妩媚女子的风情,举手投足之间一派洒脱飘逸,这过于俊美的仪表却掩盖了他犀利的杀气,以心狠手辣闻名军中;十一太保李存武身材略瘦,相貌平平,军中第一神射手;十二太保李存进,满面虬髯,少年老成,治军严谨。
多年以后,汴京城外,当李存勖扶起曾经秀美出众,如今孱弱瘦削的十太保,存身敌营十载,隐姓埋名为段凝的李存仁,两人不禁潸然泪下,“十年百战,十三太保一个接一个战死,凋零殆尽,只剩下李存仁与李嗣源。离开河东之际,晋阳宫送行的夜宴上,梨花白得耀眼,纷纷落在庭院与酒案之上”,彼时众兄弟举杯时的依依不舍仿佛还在眼前,十年之后,大功告成之时,却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长河吟,望长江。滚滚歌去英雄浪,铮铮泪打芙蓉妆。丹心枕剑寄热血,雪衣抱琴向夕阳。忆当年,三尺青锋怀天下,一骑白马开吴疆。虎铠燕翎多飒爽,羽扇纶巾亦飞扬。雄姿英发从征路,纵横江东扶君王。群英会上曾煮酒,醉舞强弓挑金觞。沉沙折戟破北魏,飞灰烟灭笑虏樯。功成名就震寰宇,汗册青史著八荒。正欲催帆济沧海,忽陨将星坠天罡。八十一洲留身后,百万铁甲搁柴桑。行云流水音犹在,从此曲误无周郎。”“夜深竹径音犹在,雨打月容梦不回。”兄弟手足情深深似海,父子兄弟兵而今安在?
大明宫,二十代大唐天子居所,坐落于龙首原南坡,绮殿千寻、离宫百雉,画檐如迭波翻浪,崇楼似堆岭叠嶂,号为千宫之宫。“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余。连薨遥接汉,飞观迥凌虚。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雕弓写明月,骏马疑流电。惊雁落虚弦,啼猿悲急箭。长烟散初碧,皎月澄轻素。搴幌玩琴书,开轩引云雾。斜汉耿层阁,清风摇玉树。”这样一个千宫之宫的圣地,世世代代生生上演着一场又一场生死决绝,乱世里的蹂躏摧残,更为这座曾经繁华的殿堂蒙上一层抹不去的阴影,静静地立在历史的风尘里见证着血色年华。
“本书以一段真实的历史风云为背景,刻画了沙陀军李克用父子、十三太保、五代名将的群像,和几十支大小军阀混战的逐权复国故事,这是权力的游戏,也是爱情的传说,是智谋铁血的角力,更是人性的变幻展示。”
“乱世风云下,尽管有英雄末路、万物刍狗、征战无休、血雨腥风的悲凉,却也有子承父志、姐妹死殉、兄弟义重、儿女情深的人性之美,更有立孤救孤、死谏力战、孤城数载、守护幼主的志士风骨。真实的晚唐战争权斗画卷,映衬着一个情致缠绵的故事,英雄、江山、抱负、柔情,子承父志、兄弟义重、夫妻离合,对幸福的渴望、对真爱的期待、对理想的沉溺、对生命的定义,纵是乱离之世、分崩之城、尸骨之野、权争之地,也依然有不变你的初心、绮丽的风光、缱绻的柔情、坚守的道义、复国的铁血……”“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