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54 / “铁币”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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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一册易经的译本而作”被印在阿根廷翻译家沃格尔曼 (David J. Vogelmann, 1907-1976) 由德国汉学家卫礼贤(Richard Wilhelm,1873-1930)德译本转译的西班牙语版《易经》(I Ching. El Libro De Las Mutaciones)的卷首。


《铁币》(1976) 


欧劳斯·马格努斯[1]
(1490-1558)
书为神学家欧劳斯·马格努斯所著
他未曾背弃罗马,当北方
已改信约翰·威克利夫[2]的教条,
还有胡斯[3]和路德[4]。被逐出了
北欧的国度,他在意大利的黄昏
为他的病痛寻找某种缓解
并构思书写他的族人的历史
从日期一步步走向虚构。
有一回,仅只一回,我曾将它
捧在手中。时间不曾抹掉
历经磨蚀的羊皮纸书脊,
倾斜的字体,那些稀奇古怪的
钢制版画,一列又一列
博学的拉丁语。有那样一种触感。
哦并非被阅读而是被直觉的书,
你那永恒事物的完美境界
曾在一个傍晚进入过赫拉克利特的
长流之水,它们依然裹挟着我。

[1] Olaus Magnus,瑞典传教士,作家,著有《北欧民族史》(Historia de Gentibus Septentrionalibus)。
[2] John Wyclif(约1328-1384),英国经院哲学家,神学家,翻译家,改革家,学者。
[3] Jan Hus(约1369-1415),捷克神父,哲学家,宗教改革家。
[4] Martín Lutero(1483-1546),德国神父,神学家,宗教改革家。

回响
肉身为哈姆雷特的剑
所暴袭,一个丹麦国王死
在他的石头宫殿,是它统辖着
海盗出没的大海。回忆
与遗忘织起一个寓言
有关另一个死去的王与幽灵。博识者
萨克索[1]把那灰烬收入了
他的Gesta Danorum[2]。数世纪后
那国王重又死在丹麦
而同一刻,凭着奇特的魔法,
也死在伦敦郊区的一座
舞台上。他是威廉·莎士比亚梦见的。
永恒不灭如同肉体的行动
或是如同曙光的水晶
或是如同月亮的轮廓的
是那国王的死。莎士比亚梦见了它。
而人们还将继续把它梦见
它是时间的众多习惯之一
也是一个仪式,在注定的时刻
由几个永恒的形体来完成。

[1] Saxo Gramático(约1150-1220),丹麦历史学家。
[2] 拉丁语:《丹麦人事迹》。

几枚铸币

创世纪,IX13[1]

主的彩虹跨越苍穹
赐福于我们。那纯粹的长虹
里面装着未来的福祉,
但我的爱也在,满怀期待。
马太福音,XXVII,9[2]
那枚钱币落在我的空手之中。
它让我无法承受,尽管很轻,
我任它落下。一切都是徒劳。
另一个人说道:还缺二十九枚。
奥利维的一名士兵
在苍老的手中,弓
斜着擦过绷紧的弦。
一个声音死去。那人不记得
这是他再次做同一件事。

[1] “我把虹放在云彩中,这就可作我与地立约的记号了。”。
[2] “这就应了先知耶利米的话,说,他们用那三十块钱,就是被估定之人的价钱,是以色列人中所估定的,”。

巴鲁赫·斯宾诺莎
黄金的薄雾,落日点亮
窗子。勤勉的手稿
等待着,已装满了无限。
某人在幽暝中构筑上帝。
一个人孕育上帝。一个犹太人
有悲伤的眼与灰黄的肤色;
时光将他载送就像河流
用倾斜的水载送一片树叶。
无关紧要。那巫师坚持并且
用精密的几何打造上帝;
从他的病中,从他的虚无之中,
他继续用文字铸起上帝。
他被赋予了最为奢侈的爱,
那一份不求被爱的爱。

敌人的轶事[1]
这么多年的逃亡与等待,直到此刻敌人才来到了我的家里。我从窗口看到他吃力地沿着山路爬上来。他用一支棍子助行,用一支有节的棍子,它在他苍老的手里不可能是一支武器而仅仅是一支手杖。我差点没察觉到我等候已久的东西:门上虚弱的捶击。我扫视着,不无几分怀旧,我的手稿,收尾到一半的草稿和阿尔忒米多鲁斯释梦的论著,这书放在那里有一点怪异,因为我不懂希腊语。又一天没有了,我想。我不得不费力地拧钥匙。我害怕这个人会摔倒,但在走出迟疑的几步之后,他把手杖扔开,我就再也没看见过它了,接着他坐到我的床上,筋疲力尽。我的焦虑曾多次想象过这场景,但只有在那时我才注意到他很像,几乎是兄弟一般,林肯的最后一幅肖像。大概是下午四点。
我向他倾过身去好让他听得见我。
——人总相信岁月是为他一个人流逝的——我对他说——但是它也为别人而流逝。我们终于在这里碰面了,以前发生的事都没有意义。
在我说话的同时,他已经解开了外套的扣子。右手放在衣服的口袋里。某样东西指着我,我意识到那是一支左轮枪。
这时他用一种坚定的声音对我说:
——为了进到您的家,我已用过同情这一招。您现在由我发落,我可不会发善心。
我企图找几句话说。我不是一个强壮的人,只有这些话能够救我。我试探着说道:
——的确我在过去曾经伤害过一个孩子,但您已经不再是那个孩子,我也不再是那个混蛋了。另外,复仇跟宽恕一样,都是那么空虚又荒唐。
——恰恰是因为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孩子了——他回答我——我才必须杀了您。这不是一次复仇而是一个正义之行。您的争辩,博尔赫斯,仅仅是您恐惧的策略而已,就是要我不杀您。您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可以做一件事——我反驳他说。
——哪一件?——他问我。
——醒来。
我就是那么做的。

[1] 亦收录于《老虎的黄金》(1972年)。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为一册易经的译本而作
未来之无可挽回恰如那
坚硬的昨天。没有一件事物
不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字母
写在不可破解的永恒经文里
时间是它的书卷。离家的人
早已回返。我们的生命
是未至的也是行过的路径。
无物向我们道别。无物离我们而去。
不要放弃。感化院[1]一片黑暗,
坚实的牢笼由无尽的铁铸成,
但在你囚房里的某个转角
也许有一个疏忽,一道裂缝,
这条路像箭一样致人死命
但在那些缝隙中是神在潜藏。

[1] Ergástula,古罗马囚禁危险奴隶或惩戒奴隶的机构。

EIN TRAUM[1]
三个人都知道。
她是卡夫卡的伴侣。
卡夫卡梦见了她。
三个人都知道。
他是卡夫卡的朋友。
卡夫卡梦见了他。
三个人都知道。
女人对朋友说:
我要你今晚爱我。
三个人都知道。
男子回答她:如果我们偷情,
卡夫卡将不再梦见我们。
一个人知道了。
世上不再有人。
卡夫卡对自己说:
现在走了两个,只剩下了我。
我将不再梦见我。

[1] 德语:“一个梦”。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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