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成“国保”的澧水号子
在下笔叙写澧水号子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夕阳下澧水河畔，一队赤裸着上身、挥洒着黑汗的纤夫，倾着身，背着纤，一步一步地踏蹬，那“幺妹子呼咳！”的号子，低沉而雄浑，深情而悠长，扣人心弦……进入峡谷险滩，纤夫们用全心身吼出的号子，响彻峡谷，荡气回肠，令人心醉……
又见那平缓处，黝黑健壮的年轻船工顺流而下，码头边穿兰花衣的幺妹子挥舞着棒槌，被声声传情的粗犷号子羞红了脸，抬头目送那人那船带着号子渐行渐远，只有那“嗬咳、嗬咳”的吆喝声，回荡在澧阳平原……
一
主流湘西北的澧水，全长３８８公里。北、中、南三源分别发自桑植县杉木界、湘鄂边境八大公山东麓和永顺县步塔。三源汇合后，往南经桑植、永顺，再向东流经张家界市、慈利县、石门县、临澧县、澧县、津市、安乡县，一路穿行至洞庭湖，将茹、漊、渫、温、黄、澹、涔、道八水先后揽入怀中，并均赠送一个“澧”字，于是八水皆澧，加上澧水干流，总称“九澧”。
溇澧、渫澧则是两条最大支流，分别长２５０多公里和160多公里。溇澧、渫澧和澧水干流中上游大都流经山区和丘陵区，石灰岩地层分布广，溶洞暗河遍布，坡陡流急，河面狭窄，基岩裸露，险滩密布，礁石林立，航道艰险。千百年来，行船放排是沿岸山民的生计之一。人们在艰难漂荡和战岩斗滩的劳动过程中，为了集中力量，振奋精神，统一步调，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种由地方小调转化成的劳动号子，这就是独特的澧水号子。
澧水号子高亢激昂、气势磅礴、节奏明快、雄浑粗犷，衬词多于唱词，七、五、四字或十字句式，一般是由一人领唱，众人合唱。她没有固定的唱本和唱词，也不需要专门从师，全凭先辈口授，代代相传，大多是因时因地因人即兴而起，脱口而出，比较通俗。
由于支流不同、流段地貌不同，水势水性不同，号子也就多种多样。澧水究竟有多少号子，谁也说不清，从澧水上游往下数，永顺、桑植、大庸、慈利、鹤峰、五峰、石门、澧县、津市、安乡，都有自己风格的号子。而澧水八条支流也一般都有独具特色的号子，如溇水号子和渫水号子。这些号子又有排工号子和船工号子之分，一般由下水、上滩、平水、绕弯、拉纤、摇橹等多种号子组成，其名称因地而宜。
二
在众多的澧水号子中，澧水船工号子是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
澧水自西向东穿越澧县境内，明清时代也是重要的商埠码头，水路船运非常发达。澧水船工号子以澧县为中心，辐射到澧水流域周边地区，可分为上河腔和下河腔，上河腔高亢铿锵，急促有力，节奏明快，衬词多于唱词，以摇橹数板为主。下河腔地势平坦，河面宽阔，声腔趋于舒畅而优雅，节奏稍慢，比较动听。由于行船的劳动不同，产生的号子也不尽相同，澧水船工号子又有下水和上水之分。下水用的号子即摇橹号子，有“三幺台”、“平板”、“数板”、“高腔”四种。三幺台在风平浪静摇橹时唱，曲调较低沉，中等速度，歌词即兴编唱。平板又名“幺妹子嗬咳”，慢行船时唱，曲调高昂，速度较慢。数板在深水行船或两船比赛时唱，曲调是上、下两句，先领后和。高腔常在险滩急水行船时唱，曲调简短，接近口语，节奏明快急促，大部分无歌词，为呼喊之声。这四种号子可以独立唱，也可联唱。
澧水船工号子以它独特的艺术风格和魅力享誉国内外，是我国民间音乐中的瑰宝。１９５６年，中央民间音乐收集小组曾来澧县专门收集澧水船工号子。湖南省歌舞团上京演唱澧水船工号子获全国民间音乐一等奖。国家歌舞团还将它唱到了匈牙利、苏联等国家，并获得国际民乐大奖。几乎同时，中国唱片公司出版专辑发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国播放。１９８１年，澧水船工号子被编入《湖南民歌选集》，列为全国中等师范学校音乐教科书。不久，澧水船工号子又被编入《民间音乐概论》中。２００６年５月，“澧水船工号子”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成为各级政府重点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更令人欣慰的是，在省、市、县举行的各种文艺表演活动中，“澧水船工号子”的受欢迎程度越来越高。在最近六月在黄浦江畔举行的长江流域民歌号子展演活动中，澧水船工号子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三
澧水号子不仅艺术造诣深厚，而且其思想内涵也相当丰富，唱词往往以沿江的地名、历史、民俗、景观为题材，其知识性、可读性、趣味性很强。实际上，在放排行船过程中，澧水号子既是一支统一步调的协调曲，又是一张顺序渐进的导航图，也是一首科学严谨的安全诀，还是一曲幽默风趣的休闲歌。
协调曲：步调一致得胜利
河谷狭窄，水势湍急，险滩频生，为了协调劳动节奏，振奋精神，统一放排和行船动作，排工、船夫们就会唱响雄浑粗犷、铿锵豪迈的号子，一人领唱，众人以衬词帮腔合唱。
傍晚，树排扎成了，河滩上熊熊篝火燃红半边天，排工们大碗吃肉，大口喝酒，围着篝火尽情狂饮。点棹发排了，在“堂客”们依恋的目光里，排工们喊出回荡河谷的号子：
枞树围子／幺妹子嗬嗨／杉木棹／啦幺妹子咿哟！
新撬木排／幺妹子嗬嗨／顺江飘／啦幺妹子咿哟！
岸上大姐／幺妹子嗬嗨／远望我／啦幺妹子咿哟！
津市回来／幺妹子嗬嗨／再看娇／啦幺妹子咿哟！
随着汹涌澎湃的河水，木排从上而下，一泻几里。在滩陡水急时撑篙拉纤，每进退一步差不多是生与死的临界点，若稍有闪失就可能触礁乃至排毁人亡。因此众工唱起高亢激昂、惊心动魄、气壮山河的号子，聚精会神，步调一致地前进；
领：哎喔哎哦嗬哦的嗬得哦
和：嗨……嗨……嗨呀……嗨呀……
领：木排行水也如蛟龙也
和：嗨……嗨……嗨呀……嗨呀……
领：哎喔哎哦嗬哦的嗬得哦
和：嗨……嗨……嗨呀……嗨呀……
领：劈浪斩波向前冲哦
齐：嗨……嗨……嗨呀……嗨呀……
领：各位一心也齐努力也
齐：嗨…嗨呀……嗨呀……
领：生死与共也亲弟兄哦
齐：嗨……嗨…嗨呀……嗨呀……
号子喊到极致时，已没有了具体的唱词，只有时而激越、时而低昂的吆喝与呼应声。语言消失了，天、地、人已达成了默契，号子、涛声、天上飘动的云、从山谷吹来的风，合奏成一曲旷世绝美的交响乐。
导航图：滩有万万湾有千
船工们还把沿途的险滩暗礁编成号子，作为“导航图”和教材，世世传唱。唱词中间又杂以趣闻轶事，使得整个号子显得生动活泼，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水深不过龙泉山，水浅不过燕子滩。
杉木溪，放长缆，颗颗汗水摔八瓣。
姊妹修行姊妹山，敲经念佛明月庵。
兄弟相争麻叶湖，船儿拢了青浪滩。
遍地落雪是白溶，文司九碛有一汹。
锣鼓洞前吼一吼，船儿沙沙往上走。
尤其是渫水号子，纯粹就是一幅精细的导航图，它将从磨市出发经袁公渡、皂角市、新关镇，最后进入澧水的沿途五十多个河段的地理水文特点和注意事项交代得清清楚楚：
王家渡，涨洪水，提心吊胆。铜车坝，溜酒口，千万千万。
柳树滩，王家湾，湾里有弯。放蛟滩，遇大浪，危险危险。
毛儿角，下转弯，防岩撞船。桑儿架，发海事，家常便饭。
羊咕墩，南北湾，顺弯就弯。石刀坝，桌儿滩，北边撞船。
私儿滩，羊角岩，松气危险。袁公渡，十亡滩，易出麻烦。
蚕子洞，下坝长，时常打船。岩板桥，下汇窝，南边撞船。
泥巴滩，杨柳滩，招呼南边。燕儿洞，要仔细，水急滩浅。
皂角市，起鼓墩，又有险滩。李家滩，放出口，南边搁船。
枧子溪，傍堤走，下有急弯。川水滩，出口处，暗岩顶船。
新关镇，过高桥，抢手两边。熊家枧，傍堤走，没有急湾。
安全诀：小心谨慎保平安
排工船夫们长年行船于江中，不管水涨水落，沿江的明礁、暗堡、水速，牢记于心，积累了丰富的行船知识，保证了行船安全。没有航标的河流，险滩使人望而生畏，水流落差悬殊，波涛汹涌，轰若雷鸣，浪击巨石，水柱冲天，山鸣谷应。然而，排工船夫们却能够凭借智慧和勇力奇迹般地征服河水。
排工出发之前，先要用香纸祭拜河神，集体同唱一段《祭河神歌》：“尊声河神听我禀，我等今日要启程。虔诚祈求发善心，保佑平安打转身。”渫水船工号子开宗明义：“渫水河，不安全，弯有千千，滩有万万。磨市开船三角滩，步步走向阎王殿”，显示出渫水之凶险和船工之艰难。溇水整个行程必唱的《安全行排歌》其间若遇上平水，就唱古人，唱英雄，以壮己胆。各个险滩因地而唱：
澧水河长多险滩，步步走向阎王殿。
胆大心细看准线，记住地名巧周旋。
寨子岩礁在左边，猴跳溪，在右面。
过长坪后走内湾，放心大胆松松弦。
李家渡口涨洪水，提心吊胆在眼前。
鬼见愁岩如刀削，人要灵活闯过关。
三面堤畔不平坦，万望小心眼莫闪。
柳树滩过关潭湾，排到那里做神仙。
……
黄龙滩上百般险，毛角礁边千重难。
白马溪上把舵搬，桑木溪旁顺弯转。
猪牯不上莫撞船，炸刺滩边眼要尖。
望夫石下多留意，摆正舵位速争先。
鸡叫岩前过长潭，唤狗渡口易出乱。
黄沙滩上过长峡，当心撞礁求安然。
燕三洞水急滩浅，绕过险处防麻烦。
木子溪边急转弯，川沙滩边勇向前。
水急风大人要稳，沉着应战奏凯旋。
……
澧水虽险有经验，临危不惧齐心干。
失败都是因大意，小心谨慎保平安。
前人传下放排歌，我等把它作经典。
铭记在心常叨念，排古佬儿美名传。
休闲歌：神仙也没排工好
当情绪越发高涨时，排工们便开始即兴演唱，相互打趣，歌词诙谐率真：
二字岩，丢过河，王村饮酒笑呵呵。
有钱大哥吃四两，没钱大哥把手搓。
进得门来笑嘻嘻，糊里糊涂做夫妻。
半夜讲的痴情话，天亮你各夹卵去。
行到平缓处，排工们也可稍舒一口气。只见穿红着绿的姑娘们背着花背篓，提着棒槌，来到河边洗衣，一张张美丽迷人的笑脸似乎在有意挑逗排工们。这时排工们尽显口才，唱出一首首动人的情歌：“远看姑娘洗衣裳，棒槌打在手指上。情哥知你有心肠，待我回来就上床。”胆小的姑娘羞得满脸通红，骂出几句脏话，排工反而哈哈大笑，马上又抛出一首：“打是亲，骂是爱，好比豆腐拌韭菜。叫声大姐听哥言，欲出烈火要干柴。”胆大的姑娘，也禁不住放开嗓子：“难怪今日乌鸦叫，河中漂来排古佬。不是老娘夸海口，给我作儿还嫌老。”
迎来的又是一阵仰天大笑。排工仍不甘心，以苦为荣，以险为乐，再次出击：
叫声大姐听我表，水上生活真逍遥。
蓝天白云随我走，神仙也没排工好。
这样一逗一骂，情趣盎然，使这些长年漂泊在水上的排工们反而感到有一种难得的精神满足。
（此文参阅《澧水船工号子》、《溇澧排工号子》、《渫澧号子》、《排古佬》）
（２０１１－０２－２４ ０９：１０）
编辑/黄静 图片/陈克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