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一百四十七篇:大宋山河之人去政在 (一)罢相余波
郑熙亭文存之一百四十七篇:
大宋山河
一
罢相余波
王安石罢相的消息传到洛阳,富弼在四景堂设宴,请司马光过府庆贺。司马光先举杯向富弼祝贺道:“王介甫罢相,天子终于回心,朝中残局非老相公收拾不可。” 富弼道:“君实说哪里话来?弼年已古稀,绝无复相之理,我已拜表到京,荐君实为相,你可要当仁不让啊!” 司马光道:“老相公老当益壮,政事堂这把交椅,我是连一眼都不敢看的。”
富弼道:“大宋天下,非君莫属。你再不答应,难道要老夫下跪不 成?”
司马光道:“果有那一天,我也要请老相公居首,五日一上朝。” 二人推杯换盏,互相道贺,好像大宋天下真的由他们主宰了。过了些日子,朝报下到西京,王安石以吏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知江宁府;以观文殿大学士、知大名府韩绛复平章事;以翰林学士吕惠卿为参知政事。
富弼和司马光空欢喜一场。司马光说:“韩绛偏激,吕惠卿狡诈,二人主政,何事做不出来?”富弼说:“不必灰心,罢了王介甫,毕竟是一件快事。这两个人,比王介甫差了一筹,只要攻下新法来,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安石罢相,余波不息,乞罢新法的奏章纷至沓来。以前被贬之人,此时抬起头来,非要逼迫神宗罢废新法不可。富弼、司马光、张方平、吕公著,继续以天变为据,说“法既害民,事须必改,法不罢废,人将不堪”。原知秦州李师中,借神宗求言之由,以极恶毒的言词, 上书神宗皇帝:“安石秉政五年,更法度,开边疆,老成志士废黜殆尽,轻佻奸佞之人破格得到重用。今旱既太甚,民将失所,起自人祸,招致天变,只罢一安石恐无济于事,应有利民之行,应天之实。伏望开张圣听,废弃新法,召方正有道之士诣公车对策。如司马光、范纯仁、苏轼、苏辙等,复置左右,以辅圣德。如此而后,则天下幸甚。”
神宗阅罢,心往下沉,气往上冲,回至后宫,闷闷不乐。向后小心询问因何烦恼,神宗道:“杀了晁错,七国犹不罢兵!”没头没脑一句话,向后也不敢再问,哪知神宗此时亦是有苦难言。曹太后以为,政潮皆由安石而起,其行事操切,太过刚直,强辩伤人,是犯众怒,安石一去,自然无事。神宗本不以为然,奈慈命难违,结果愈演愈烈,只得把李师中奏章批付中书。
宰相韩绛奉谕,召冯京、王珪、吕惠卿三参政共议。惠卿新进,自然不应抢前。王珪则要静观风色,只在一旁细细地品茶。冯京自安石去后,无所顾忌,全不把韩绛放在眼里,锋芒毕露地说道:“轻佻奸佞,好,这四字用得好。”他故意向吕惠卿瞥了一眼,接着说:“新法未便者多矣,介甫之为政也,不忍贫民而深嫉富民,志欲夺富民之利以济贫民,试想之,士大夫豪右大户能无怨怼乎?今当广开聪明,尽天下之议,将熙宁以来创立改更法度,重新厘定之,所罢黜之大臣,重新起用之。”
惠卿听罢,再不避让,反驳道:“君不可抗,法不可辱,此乃今上明诏,亦熙宁以来为政之准则也。近闻太皇太后慈谕,'新法足以富国,开边以壮国威,水旱常数虽尧汤不可免’,公可知乎?我等臣子,自当惟君命是从,李师中放肆诞谩,必须严谴。”
惠卿请出了皇帝和太皇太后,名正而言顺,在大道理上先压了冯京一头,冯京面红气喘,下不得台。王珪连忙在旁搭讪道:“师中憨直,前年因论王韶开沿边市易,罢秦凤经略史,自是胸中积了块垒。”
冯京、惠卿二人无言,韩绛从容说道:“变法如逆水行舟,进犹不及, 安可暂退。谣传介甫获罪,以为人去政息,岂李师中一人?吾辈大臣,应以大局为重。至于师中所言,可留中不报,风自吹,舟自行,无关要紧。”
韩绛自是忠厚长者,但人心不同,蜚声不断,公然号韩绛为“传法沙门”,惠卿为“护法善神”。富弼、张方平、司马光、吕公著这些人,奏章再上,大有不罢新法不休之势。神宗无奈,只好严谴李师中,罢天章阁待制,责授和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
曾布闻李师中被罢黜,心中忐忑不安,以为吕惠卿得到宠信,而惠卿性忌,前次究察市易司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乃先发制人,乘机向神宗言惠卿阴事。谁知惠卿早有铺垫,曾布一露,便被神宗驳回,责曾布道:“市易司之事,由尔发难,以致掀动政潮,王丞相告病;今稍平息,尔又弹劾惠卿,只嫌天下不乱耶?”于是令曾孝宽审查过去追究市易司事,责曾布报事不实,罢三使司。
韩绛急入内奏道:“曾布,条例司旧臣也,前虽屡屡生事,但安石终不忍弃之。今中书交替,大臣未安,罢黜曾布,恐于大局未便。”
神宗道:“朕何尝无虑,但三司重地,曾布不之守,乃勾心斗角,害群生事,不得不如此耳。”因问韩绛:谁可为三司使?
韩绛沉思片刻,说道:“苏轼、苏辙,二人选一。” 神宗道:“苏轼在杭州做副职考绩上上,吏部已迁知密州。三司使事卿可商于宰臣。” 韩绛与王珪、惠卿议,王珪素与苏氏兄弟不睦,说道:“苏轼放浪形骸,做李白可以,做三司使则不成。”韩绛道:“圣上爱才之意也。” 惠卿在旁无言。前年与苏辙在条例司共事,结怨甚深,后来苏氏兄弟在人前人后,骂惠卿斗筲小才,是他最不能容忍,便把近日所得到的苏轼一首新作,工笔誊写,得便呈给神宗。其词曰:
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 锦,朝露团团。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樽前。
神宗对苏辙退出条例司、苏轼试进士上疏余怒未泯,今又见此词,反感愈深,召韩绛至延和殿说道:“卿但爱苏轼才情,忘了汉武帝说的话,'才不应务,如物不中用’。卿且看来。”韩绛见词中竟有“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这如何做得三司使大臣?自己觉得好生没趣,只好再细想朝臣中可为三司使者。正自推敲间,神宗问道:“章惇若何?”
韩绛想了一想说道:“亦条例司旧臣也。开梅山,平五寨,不持寸刃得地千里,理应封赏。”
神宗道:“章惇武勇过人,当年三司役人为长官煮药失火,烈焰甚炽, 无敢近前者。亏得章惇率役兵冲入火场,奋力扑灭。章惇经湖州历练,代曾布最为适宜。”
诏下,知湖州章惇拜三司使。章惇回京,先拜会韩绛。言湖州自变法以来户增一倍,财增两倍,今天下户口已有一千四百四十九万,年入财赋五千零六十万,清仓建库,已成当务之急。财货多了,就要会当家会理财,章惇谏议,设置三司会计司,总理天下户口、人丁、税赋、场务、坑冶、河渡、房园之类,租额、年课、钱谷出入之数,计其盈缺,使有无相通,则收支巨细,可以省察,并可据以考核官吏能否。
韩绛极为赞同,二人草疏,以呈神宗皇帝。神宗高兴异常,从御案上拾起一笺,上有朱笔书写四八三十二字:“五季失图,严狁孔炽,艺祖造邦, 思在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
章惇、韩绛不解其意。神宗道:“此三十二字,朕体会当初艺祖设内藏库之本意也。今近百年,库老屋弊,宜造新库,即以此名之,每字一库,库满之时,即平复西夏、驱逐辽邦、收复燕云十六州之日也。”
诏下,置三司会计司,命韩绛、章惇提举其事。惠卿向章惇道贺,章惇道:“弟疏于钱谷之事,今日方知为国之要务,既领大任,还望吉甫指教。” 惠卿便把会计司之职责、权限与章惇备细计议,并说,当初安石熟悉各路州县之户丁、税赋、田亩、等级,了如指掌。章惇唯唯承教,心悦诚服, 说道:“吾以为吉甫但精经义,不料对实务如此练达,王丞相后继有人,当无憾矣。”
吕惠卿参政后,体察君心,知神宗急于丰财,充实封桩库,准备对外用兵,便挖空心思,谋丰财之道。他的三弟吕和卿现为曲阳尉,主管督促青 苗钱、助役钱,两年间,核产、划等、增税若干。惠卿得知后,问他税从何来,和卿说:“自然从村民身上来。方田所划户等失于粗,只要仔细核产,增税不难。”于是,兄弟二人精打细算,制订核产方法,自名为“手实法”。其要旨有三:
一曰:使民自报田亩、屋宅、资货、畜产,以财产之多少、高 下,重新评定户等。
二曰:户等乃定税依据,务要详实。凡是瞒产不报者,一经核 实,以该户财产三分之一奖赏揭发者。
三曰:不按时施行者,以违制论。
惠卿把此条款拿给三司使章惇,章惇难以决断,对他说:“就湖州所见,实行新法以来,增户增税是实,匿财偷税亦是实,县尉、提刑已是焦头烂额,再鼓励揭发,恐致混乱。韩丞相曾为三司使,久参大政,可呈其审定。”
惠卿便请韩绛审定。韩绛审阅后,以为不妥,惠卿乃犹豫起来,对其三弟和卿说:“韩丞相以为,天下户分五等,行农田水利法时大定,今重新报评恐扰民太甚,命送司农寺参详。”
和卿争辩道:“弟在曲阳行之,利倍工半,如能颁布,必为天下之良法也。韩丞相或因王公遭罢,锐气全消。”
于是,惠卿又复坚定,得便上言神宗皇帝。神宗问韩绛何意,惠卿言称欲付司农寺试行之。神宗当即批付司农寺,熙宁七年七月,《手实法》由司农寺颁行。
此时,苏轼到郡三日,与同僚出城察访,望城东坡垅,起伏如浪,铁沟水浅,难济旱荒。回到衙中,吏员们忙于督行《手实法》,奸民告讦者无数,公私不堪烦扰。密州全境受了蝗灾,又遭秋旱,“种麦不得,直至十 月十三,方得数寸雨雪。地冷难种,虽种不生,比常年十分之中,只种得二三。”天上无雨,地下无麦,路有饥民,盗贼渐炽。作为一州之长,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事?苏轼是个见不得百姓受苦的人,一见百姓受苦,连性命都不顾了,还讲什么“行藏在我”、“袖手闲看”?他迫不及待向朝廷连上两道奏状:《蝗灾蠲税状》、《论河北京东盗贼状》,请示朝廷“体量放税”,以免饥民走投无路,“相率为盗”。拜发了奏状,又觉不妥,他信不过参知政事吕惠卿。想来想去,想到了韩绛复相,总算是一个能说话的人, 又作了一道《上韩丞相论灾荒手实书》:
轼到郡二十余日矣,民物椎鲁,过客稀少,真愚拙所宜久处也。然灾伤之余,民既疾矣。自入境,见民以蒿蔓裹蝗虫而痤之道左,累累相望者,二百余里。捕杀之数,闻于官者凡三万斛,然吏皆言蝗不为灾,甚者或言为民除草……郡已上章详论矣,愿公少信其言,特与量蠲秋税,或与倚阁青苗钱。
今又行手实之法,虽其条目委曲不一,然大抵恃告讦耳。夫告讦之人,未有非凶奸无良者。异时州县所共疾恶,多方去之,然后良民乃得安。
轼在钱塘,每执笔断犯盐者,未尝不流涕也。自到京东,见官不卖盐,狱中无盐囚,道上无迁乡配流之民,私窃喜幸。近者复得漕檄,欲变京东、河北盐法置市易盐务,不觉慨然太息也。密州之盐,岁收税钱二千八百余万,为盐一百九十余万秤,此特一郡之数耳。所谓市易盐务者,度能尽买此乎?苟不能尽,民肯舍而不煎, 煎而不私卖乎?愿公救之于未行。
轼不敢论事久矣,今者守郡,民之利病,其利有以见及,故不自揆,复发其狂言。可则行之,否则置之。愿无闻于人,使孤危衰废之踪,重得罪于世也。
韩绛览书毕,问惠卿道:“前次明告付司农寺参详,为什么颁行了?” 惠卿支支吾吾地说:“官家命颁行之。”于是,韩绛便知惠卿之为人。
这时,门官郑侠复上疏言时政阙失,“为民请命”。该疏洋洋五千言, 明指吕惠卿为奸邪:“安石为吕惠卿所误,今罢安石而以惠卿为执政,正相扳援以遂前非。昔唐天宝之乱,国忠已诛,贵妃未戮,人以为贼尚在,今日之事,何以异此?”
神宗见疏大怒,以为政潮由“流民图”而起,祸首便是郑侠,今余波未息,复又上疏,“惟恐天下不乱耶”?乃批复中书,欲治郑侠之罪。韩绛权衡利弊,对惠卿说:“人去所以政在者,一是君上不疑,二是中书益坚。郑侠贬损吉甫,是吉甫最力也,如当年中书五人,只劾安石。前次上'流民图’者郑侠也,而郑焉能画?今上疏者又是郑侠,疏之背后,岂只一郑侠乎?事久而隐情自见,吉甫惟应沉着,若无其事可也。”
中书三大臣议罢,由韩绛面奏神宗道:“郑侠屡屡发难,罪有应得,但其所言非为自身,当初安石曾言,郑侠狂直,不问可也。风不动而浪自息, 大局自安。”神宗之意方解。
偏是秘阁校理王安国,自安石去后,没了约束,旧病复发,酒色无度, 竟被郑侠拉去,二人搅在了一起。一日,二人又去瓦舍酗酒,乘了酒兴,大骂吕惠卿。郑侠说,不意王丞相为小人所误!当日惠卿事丞相如父子,如今得志,忘恩负义,发丞相阴事,向官家进谗,欲置丞相于死地云云。
安国被郑侠激得性起,高声呼叫道:“吾早知惠卿小人,言及家兄, 家兄受惑益深,不听吾言。”便把当日兄弟为惠卿口角之事,绘声绘色泛说之。早有那班小人,把此事添枝加叶,传语惠卿。
也是该当有事,这日郑侠送安国回府,不慎丢下折扇。王府上下,皆与惠卿相善,半日不到,那把折扇就到了惠卿手中。郑侠此扇,非同凡品, 乃高丽进贡之白松扇,展之尺余,折之二指。原是冯京之物,因郑侠倒安石有功,冯京以扇为赠,郑侠得此稀贵之物,喜不能捺,一时感奋,题诗于扇曰:
何处难缄口,熙宁政失中。四方三面战,十室九家空。见佞眸如水,闻忠耳似聋。君门深万里,焉得此言通。
吕惠卿读罢大喜。韩绛之论,他本不赞同,只这郑侠尚无把柄,无从发端,今得此扇此诗,天亡郑侠也!
正巧,太子中允沈括,因提举司天监,制成“新浑仪”及景表、五壶浮漏,神宗欣欣然,召惠卿一同检视。惠卿得便,把郑侠扇亲手呈给神宗。
神宗展开扇面,见了郑侠诗句,不禁皱起眉头,说道:“四方三面战,十室九家空。果然如此,大宋危矣!熙河大捷,荆南平服,郑侠充耳不闻耶?”说罢,信手拂扇,白松之天然香味,清爽宜人,笑道:“好扇,可惜被这不实之词污损了。”
神宗下位,把扇在手,随意展合,来回踱步,忽转身问沈括道:“见佞眸如水,闻忠耳似聋。朕果如是乎?图一纸而首相罢,还待如何?”
沈括见那折扇在皇帝手中颤动,吕惠卿又在一旁切齿,心下暗道:“郑侠危矣!”但沈括生性善良,既然见死,就不能不救,乃从容说道:“臣早已气炸,听官家寻常言笑,乃有所悟,真所谓君王量如海也。”
神宗方欲降旨,被沈括两句话所动,半晌无言。惠卿近前奏道:“郑侠受冯京唆使,此扇可证;王安国背主背兄,不忠不义,皆应治罪。” 神宗沉思多时,摆一摆手道:“卿等且退,容朕思之。” 熙宁八年春正,冯京罢,出知亳州;郑侠勒停,编管英州;王安国罢归田里。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编者简介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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