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线杯小说大赛】狗巴丨细雨中的海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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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笔名狗巴,山西柳林人。爱好文学,曾在山西柳林县《清河》等杂志发表作品多篇。目前从事土地管理工作。热爱着脚下的黄土大地,以无限激情的劳动来完善自己。
细雨中的海楠花
狗巴
一
海楠是一种农村常用来涂指甲的花种,这种花开在盛夏的时候,尤在细雨中开得最为鲜艳,悬挂在花蕊里的雨露,好似姑姑的眼泪,伤心地躲藏在不为人知的风尘仆仆中。
六月里的一个下午,当我与妻子提着水果篮子赶到姑姑病房时,姑姑已经睡着了,病房里只有表姐一人,窗台上,一盆海楠花正开得浓艳,想来应是姑姑授意的。表姐擦拭着姑姑的眼角,姑姑深邃的泪痕已被浑浊的泪水灌满。她的面部仍然没有舒展,好像在与病魔进行着一场深刻的搏斗。
表姐说:“你们来了?你姑姑刚睡着。”
“没事,我们就是过来看看。”我放下水果篮子,走到姑姑的病床前,望着姑姑那被海楠花涂抹的橘红色的指甲,安静地放在她胸前,一种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姑姑是爱美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那会村里人身上普遍都有一种刺鼻难闻的腐臭味,只有姑姑身上散发着一种让人回味无穷的清香的胰子味,其他婆姨人的指甲大多是被黑泥充斥的,只有姑姑的指甲又长又美又干净,宋家沟的男人都说姑姑比城里的婆姨都俊。但姑父却不以为然,姑父不喜欢姑姑涂指甲,他总会坐在旧时祖辈们留下的一张太师椅上,抽着旱烟袋说:“妇道人家没有一点妇道人家的样子!”表姐说:“爸,村里的叔叔们说,妈是城里的,城里的女人是不是都长妈这样啊?”
我那会还不会说话,只会咿呀咿呀地哭喊,后来我才知道,姑父发火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的存在。姑父不喜欢我们这一家人,因为在他俩的婚事上,爷爷与我爸的态度一直是拒绝的,但他们终究拗不过执着的姑姑。姑姑嫁给姑父的时候,姑父刚接手下死去爸留给他的唯一遗产---地主反动派的帽子,尽管如此,姑姑还是在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与姑父进行了一场无人见证的婚礼。婚房布置在大队饲养室的烂窑里。听爸说,姑姑是在生下表姐的时候,才乔迁到了我小时候留有回忆的土窑内。
至于我为什么会被寄住在姑姑家,却也是因为一个在现在看来并不能算作原因的原因,那会计划生育查得紧,而爸又正好在转正的档口,生怕被别人抓住什么把柄,所以只好把我送出家门,并且不承认我的存在。更可笑的是,见着我的亲妈不能叫妈,只能叫姨姨,而把姑姑当成妈这个理所当然的事情,在我七岁之后才发现是一场无稽之谈。
尽管姑父对我处处刁难,甚至把我爸送来的奶粉鸡蛋藏起来,送给了与我出生相差三天按辈分来论是我名义上的侄儿,但姑姑仍然没有把我置之度外,姑姑总会埋怨姑父说:“他是我本家唯一的男孩,我不管谁管?不用再说什么,我爹当初没错,他也是为我好。当初我不顾一切地跟着你,现在我也会不顾一切地带着侄儿。我兄弟不好活,做姐姐的咋能置之不理?至于点点丝丝的补贴照应,你掏了几个钱?还不都是我兄弟送来的!”
姑父还是坐在那张太师椅上,抽着旱烟说:“你看你,不是我嫌弃他,是儿媳妇嫌了,你不听她喊叫,说什么自家孙子的死活不管,管一个外姓侄儿?”
“行了吧,有本事叫她在我跟前说来!她好意思不?虽说是咱们照应我兄弟,实际呢?我兄弟哪次带来的奶粉鸡蛋不是双份,补贴咱们孙子呢?他现在有难处,咱们也将心比心,做人一辈子,可不敢丢了良心。”
在孙子与侄儿之间,姑姑是完全站在我这边的。我隐约间记得那是一个狂风急骤的夜晚,姑姑把她如同筛糠一般的乳头揉进了我的嘴中,可我仍然嚎啕不止,奇怪的是,当姑姑把她涂了海楠花的指头蘸着米汤送过来的时候,我便停止了哭泣。后来我才明白,当时大概是因为我把姑姑的指头当成乳头了。之后,每当奶粉不翼而飞的时候,姑姑指头间流淌的米汤,便成了我生存下来的养料。
我说话比较晚,六岁那年我才学会了说话,包括我的亲生父母都默认了我是哑巴这一事实。但善良的姑姑仍没有放弃我。后来我问她为什么会那么坚定?姑姑笑着说,在我四岁那年,我喊过她一次妈妈,之后,她就时不时地引导我,无论是肢体上的还是语言上的,她都是孜孜不倦悉心教导着。唉,如果生活让我重新选择一次的话,我情愿我永远都是一个哑巴。
二
那天的天空就像被蓝漆刷过一般,万里无云,正月里的太阳虽然明晃晃地挂着,却也给不了人多少温暖,似乎连空气都是生冷的。河沟里的水就像造物主甩下的一抹钟乳色的脓鼻涕,外表看起来没有流动的姿态,但内里或许还在涌动着某种激荡。
姑姑把我放在黄牛的背脊上,透过黄牛鼻孔里冒出的白气,我看见姑父正从对坝的山腰下准备踩冰而过,他的身形影影绰绰,就像是家户烟筒里冒出的白烟,忽隐忽现。当姑父走在河沟中央的时候,姑姑拉住了黄牛不再前行,她定定地站在原地说:“狗巴,咱等姑父着。”随后她又向姑父喊:“掌柜的,顶应的事情办成没?”
“成了,成了,我出马他们好歹还是要给点面子的。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咱姓宋的就是姓宋的!狗日的,这天气真硬了!”
我看着姑父把手卷在袖筒内,虽然他弯着腰驼着背,但在我看来却是无比的高大。于是,我就冲姑父喊:“爸,带好吃的没?”
当我的声音传到姑父耳中的时候,姑父就掉进了河沟里,我现在仍能记得他的眼睛,那会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天上的太阳,我顺着姑父惊讶的目光看向太阳的时候,姑父就已经不见了,河面仍然是静止的,那会我并不知道河水已经带走了姑父的生命,以为姑父在和我们玩捉迷藏。姑父或许到死都不能明白,我竟然能够开口说话。等我再大些的时候,我也曾试着看向太阳,可是太阳的光芒实在太刺眼,以至于我只能顺着手指缝偷偷地去看太阳。那时,我才明白,活人是永远无法看到死人随意就能看到的东西的。同时,我又痛苦地想到,姑父的死与我有着直接的关系,在这一点上,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自己,尽管那会我才刚满六岁。
当人们把姑父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姑姑早已哭成了泪人人。我安静的躺在姑姑的怀里,茫然地望着窑洞里走来走去的人群。前夜,姑姑已经托人给远在省城太钢的儿子发去了电报:“父已归西,望儿回来。”
葬礼是在大雪覆盖了宋家沟之后的第三天举行的。姑姑已病卧在炕上。我兴高采烈地穿梭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或许当时我还不能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但我却明白了一件事——眼泪是咸的,这是从姑姑身上证实的。
姑姑坐在姑父原先坐的那张太师椅上,眼泪在脸上汩汩而下,十五瓦的电灯泡照亮了姑姑湿漉漉的脸颊。我走过去依偎在姑姑身旁,我伸手抹掉姑姑的眼泪说:“妈妈,不哭。”
姑姑没有说话,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就像黎明遗忘了黄昏,就像时间遗忘了生活。她孤单地坐在那张旧时极具权威的太师椅上。窗外的红火景象在雪中进行着。
我问姑姑:“妈,爸甚会回来?”
“不回来了,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那你坐在这等什么?外边那么多人,热闹得很。”
“我谁也不等,谁也不会来……”
那天晚上,表哥狠狠地打了一顿表嫂,在第二天还没有和好的状态下就离开了宋家沟。走时他嘱咐表姐说:“妹,好好照顾妈。”
表姐说:“爸那天出去是因为办你借调回晋西煤矿的事情,爸妈想让你回来。”
表哥听后微红着眼圈,头也没回地走上了通往县城的乡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着表哥,当一把钢铁扳子带走他生命的时候,那会正是我最青春的时候。
三
不久后,我就被接回了爸妈身边,因为我与那低我一辈的侄儿实在无法再继续呆在一起了。原因是我给他身上倒了一碗热面汤,这事情直接导致了表嫂不满情绪的爆发,她与姑姑第一次发生了正面交锋。
“你不能打他,要打你打我!”姑姑把我挡在身后,我能看到她涂了海楠花指甲的双手在微微颤抖,我害怕又好奇地望着表嫂狰狞的面孔。那会我真想给她脸上吐一口痰,是那种又黄又绿的浓痰,最好带有毒性,再把她的眼睛毒瞎。
“死老太婆,你以为我不敢是吗?我真是受够了,天下有你这样当妈的人没?从今以后,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看着吧!这个家迟早要散,你那儿子一年四季不在家,说是挣钱,挣下多少了?我真是瞎眼了,我的大好青春竟然消耗在了这鸟不拉屎的宋家沟!七年了,我图了什么?如今的社会,人家谁家老人不照应下新夫妻了,你儿出外挣钱我能理解,可你呢?你个老不死的,竟然伺应着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野种,自己的亲孙子被别人烫了,你却护着外人,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你心里有苦,我理解,但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些!”
“咋?你不让说我偏要说。今个你非要给我个说法!”
姑姑再次沉默了。她转过了身子,望着模模糊糊的窗外,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就在这时,表姐进来了,她一声不吭地走到我身边,拉住了我的手,然后出了门。我们迎着冷风下了土坡,趟过偷走姑父生命的那条河流,踏上了一座灰漠漠的山脉。下了那座山之后的情景,我便记不清了。
我问表姐:“姐姐,你带我去哪?”
表姐说:“带你回你真正的家,你拖累我家的已经够多了。小狗巴,姐姐也舍不得你,可现在你必须得离开了,妈妈一个人太苦了。”
我似懂非懂地说:“那我还能回来吗?”
表姐说:“妈妈会去看你的。”
表姐说的没错,听妈说,我回家的当天晚上,姑姑就来了。妈亲热地招待姑姑住下。姑姑说不住,马上清明了,地还未翻茬。姑姑去的时候,我那会已经睡着了,但嘴里还是不停地喊叫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姑姑听后再次留下了眼泪。后来,当我看见爸偷拍下姑姑当时泪眼婆娑地抚摸着我脸颊的那张照片时,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她当初是多么的伤心与无奈。
那晚,是我与姑姑的正式告别。有时候,我想,感情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淡漠呢?
不会!我又坚定地对自己说。妻子或许不能明白我对姑姑的感情,她更不能明白为什么我会泪眼模糊,但她仍然为我递过了一张纸巾,然后温柔地说:“姑姑会好的。”
表姐也说:“咱妈会好的。”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会好的。
四
妻子的不能理解,要追溯到我们举行婚礼的时候。
那天,姑姑是被一辆奔驰车拉到我家院子的。姑姑原本乌黑修长的头发像是被电打过一样弯弯曲曲,棕黄色的绵羊头在人群中很是另类。她的脚下踩着一双不伦不类的高跟鞋,更绝的是还穿着一条年轻女子们显性感的黑丝袜,唯有一点没变的是,她的指甲上仍然留着海楠花涂抹过的橘红色。
那会,我正与妻子给朋亲们敬酒,姑姑径直朝我们走了过来。她拉开了黑色真皮挎包上的拉链,掏出一个看起来有手掌般厚实的红包,递给站在我身旁表情格外丰富的妻子。
“狗巴,你娶了一个好婆姨,好好对人家。”姑姑笑着说。
我高兴地对妻子介绍着姑姑,尽管姑姑形象雷人,但贤惠的妻子仍然很有礼貌地对姑姑表示了问候。姑姑听后大笑说:“好好过日子,活人日子还长呢,年轻人们还是有盼头的。”
我还未问候姑姑,姑姑就勾肩搭背地与她的老相识们进了招待贵宾的窑洞。当我回过神来再见姑姑时,她已经醉了,胡乱地拍打着桌子,谩骂着坐在对桌上面红耳赤的爸妈。
“你们婆姨汉没良心,狗巴结婚为什么不通知我?”姑姑抹了海楠花的指缝间夹着一根纸烟,浓灰色的烟雾缥缈环绕在她的脸畔。亲朋们远远近近的站在四周,他们隐忍着嘲笑,他们沉默着怜悯……
“狗巴是我一手带大的,大兄弟!你还记得当年你是怎么求我的么?如果不是狗巴,你姐夫也不会……不会命丧黄泉!”姑姑口齿不清地以一种江湖人的姿态讽刺着爸妈。
“姐,我们错了,只是,只是……”妈懦懦地说。
“只是什么?”姑姑声音大得吓人。
“人们说,你疯……”妈红着脸,紧张得磕磕巴巴。
“闭嘴!再说就滚出去!”爸打断了妈哽咽的声音。他羞愧地低下了头颅,不停地举杯喝酒。最后,他也变得沉默了。
“连你们也认为我疯了?是吧?看不起我?怕我给你们丢人,是吧?”姑姑打了腻子的脸,已被滑落下来的眼泪,侵蚀成为了几条交错蠕动着的黄鳝,“狗巴,你也认为我疯了?”
我痛苦地哀求着对姑姑说:“姑姑,你醉了,我带你去躺一会吧……”
姑姑冷笑着推开了我,推开了我们的惺惺作态,然后笑着朝门外的野狗走了过去。她手指着奔驰车对野狗说:“看见没?只有钱才是真的,知道我哪来的钱没?是我女儿给的!我女儿哪来钱?是她朋友给的!她朋友是个好朋友啊,是个有钱的朋友,是个很有本事的朋友,不像我那没本事的儿一样,就那样被人杀了!你知道是怎么杀的不?是用拧螺丝的扳子捣死的,人死了没关系,可杀人的人还好好地活着啊!所以我不能死,我还要活得很好,我要报仇!”
姑姑喊完最后一声就倒在了地上。我赶紧过去把她搀扶了起来。我哽咽着说:“姑……姑,你醉……醉了。”
“我没醉,要不是那黑狗瞅了我一眼,我才懒得理它,是吧?黑狗,也只有你愿意听我絮叨……”
酒酣人散后,夜已经黑了下来。姑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她逃离了热闹,她无奈地拥抱了黑夜中的孤独。妻子站在我的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问,就静静地陪着我,或许她早就听说过姑姑的事了,但我知道,姑姑原本就不是那样的人,或许她一直在寻找着什么。爸说:“那是一种叫安全感的东西。你姑姑一辈子太苦,我们对不住她。”
五
我记忆中的姑姑一直是勤劳的、善良的、热爱生活的、积极向上的一个人。在姑父死后不久,姑姑就振作了起来。由于表嫂的刁难,姑姑干脆搬了出去,除了营务庄稼外,还外出打工,给砖厂的工地上做饭,到植树造林的地方栽种树苗。
听妈说,姑姑后来还与别人合伙包了我们乡镇学校上的厨房,姑姑是个厉害的女强人,姑姑之后一直再未改嫁。
爸说,想娶姑姑的人也不是没有,只是姑姑从始至终都未有过重新组建家庭的想法,姑姑说:“我也快五十岁的人了,俗话说:好女不嫁二男,我不想到老了还留下一股骚气,让别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我一个人能行,顶应现在也起了山,活成个人了,等我死了,干干净净地躺进去,眼睛一闭啥也不用想。现在我唯一的心劲就是帮扶着顶应,能贴补一点是一点。”
但,姑姑的确是得了疯病。
姑姑的疯病是在两年前开始的。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下着细雨,受到姑姑的影响,爸也在我家窑洞外的花台上栽种起了海楠花。海楠花被细雨滋润着,它倾听着安静的雨声,它在细雨中安静地绽放着。
我那会刚刚大学毕业,意气风发的,刚出来就被分配到了县里的公安局,唯一不美气的是,我与电视上那些英勇的人民警察有着天壤之别,我的工作主要是为领导们写报告和新闻。
妈说:“文职也挺好,不用出警,起码不会有生命危险。”
我不愿承认自己的怯弱,因此当时并未赞同妈的观点,尽管我后来十分享受眼下的安逸。这是我工作半年之后第一次回家,用村民们的话说,这也叫作荣归故里吧。
那天,我还未消灭完妈为我特意买的荞面碗团,姑姑就来了,她披头散发的,脸色十分憔悴,两只眼眶又黑又肿,趔趔趄趄地冲到我面前,径直跪在了脚地,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抱住了我的大腿。
“狗巴,你要为你哥报仇啊!你哥死得冤枉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我甚至忘记了让姑姑站起来说话。爸和妈把姑姑搀扶了起来,姑姑早已泣不成声,但她也不去擦那眼泪,任由它自顾飞扬。
“姑姑,你先别哭。你慢慢说,大哥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姑姑想说话,但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吐出半个字。爸在一边叹了口气说:“几天前,陕西榆林公安局那边来消息说你哥被大车撞死了,让你姑过去领人,可事实上是官家与在场人的说法并不一致。目击者是一个老汉,那老汉说你哥是被人打死的,用拧螺丝的扳子活活打死的。法医给的说法是,受外界重击导致脑细胞坏死的。”
“重击也分车撞与人为啊,咋能这样模棱两可?”我愤愤地说。
爸叹气说:“是啊,可咱外地的去了人家的地界又有什么办法?人家官民一心,官官相护,最恼火的是那个老汉也变了说辞,他说他那晚喝醉了,根本没有那回事,然后就再也找不见证人了。你姑姑怀疑是你表嫂捣的鬼,从中做了手脚,那也是个没良心的婆姨,勾搭外人害死了自己男人。”
“不是怀疑,就是她做的!我打听过了,她勾搭的那男人就是陕西榆林的。狗日的,他们不得好死啊!”花台上的海楠花静静地聆听着姑姑委屈的呐喊,外边的雨声渐渐大了。
妈也叹息着说:“唉,好好的一家人,就是被那个活大害弄散了,你说她乱搞也就算了,实在不行离婚也可以啊,咋能狠下心做出这种丧天良的事情啊?”
“那事情最终的定论是啥?”我搓了搓手,感觉胸腔里有一股窝火。
爸说:“定论就是正常车辆事故,不涉及情杀的范围。”
“狗巴,你在公安局上班,你要为你哥报仇啊,一定要把他们抓起来,把他们枪毙上一百回!不,一百回也不够,最少得枪毙一万回!”姑姑的牙齿上下打着冷颤。我们共同愤怒着姑姑的愤怒,我们一起悲伤着姑姑的悲伤。
“会的,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我斩钉截铁地对姑姑说。后来,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羞愧地低下头来。姑姑的复仇梦最终是在我这里破灭的。
妈说:“你说你凭什么去管那么大的案子,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你一个外县的合同工,咱穷苦人能有多少本事啊,图解决不了问题,到时再把自己搭进去,得不偿失啊。”
因为妈的这句话,那段时间,我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家。我痛恨妈的软弱,我痛恨爸的冷漠,可渐渐地,我发现,他们是对的,我确实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我也曾经试图改变过什么,但到头来我竟连榆林公安局局长的办公室都未成功进去过。我发现我就像是一个小丑,我所有的自负都来自我的自卑,所有的英雄气概都来自于我内心的软弱,我假装成一个可以办大事的人,我把自己囚禁在象牙塔式的幻想中,我把姑姑的意志当做是我的意志,只可惜意志是能够被摧毁的,当我们无力改变什么的时候,除了像水一般安静地流向不知所踪的世界之外,剩下的就是自己对自己无情的玩弄与欺骗,很显然,姑姑成为了后者。
六
一身名牌的表姐站起身来,问我妻子:“有了?”
妻子羞涩地笑了笑说:“有了。”
“小狗巴都有自己的孩子了,时间可过得真快啊!医生说妈不行了,估计就在这两天。唉,人啊,活一辈子真没意思,要不是我朋友刚好路过步行街,发现得早,估计我们都再也见不上她了。”
“怎么回事?”我努力地克制着内心的悲伤,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些。
“她又犯病了。我出去接孩子的一会功夫,忘记了关门,她就偷跑了出去,不让她喝酒,她偏不听,她喝醉了又找不见回来的路,打她电话她不接,真是急死人了。”表姐的眼圈已经开始泛红。
也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人推了开来,表姐夫木讷讷地站在我们不远处。他也不说话,像灯树圪嘟一样,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好久之后,他终于开口了。
“妈还好吧?”表姐夫就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一般,声音沉闷而遥远。
“估计就是这两天的事。”表姐漠视着窗外说。
我了解表姐夫的痛苦,因此,对于表姐夫的软弱,我从未嘲笑过。他的绿帽子是厚重的,是由千丝万缕的痛苦的、深情的、沉默的、无奈的、善良的、许许多多的情愿或者拒绝的感情编制揉和而成的。我同情表姐夫,但我除了表示出正常的沟通来显示我对他的尊重外,再无他法了。生活不是用来选择的,只能默默地承受。
而导致表姐出轨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姑姑的怂恿,姑姑在复仇梦破灭之后,精神就一蹶不振了。那会,如果你问姑姑世界上最珍贵的液体是什么,她一定会说是酒,她常常独自买醉,上至三十年的老白汾,下至烧刀子一般的二锅头,她都会表示出一种饥渴的姿态。她说:“酒是朋友,酒不会背叛我,酒不会抛弃我,酒就是我的生命!”
我能理解姑姑对酒的钟爱,因为我也曾那样痛苦彷徨过,酒可以让人逃避现实,逃避痛苦与无奈。“但是,姑姑啊,人可以短暂的逃避,千万不能放弃啊!你为什么不能振作起来呢?”我痛心疾首地再次望向了姑姑那如同风化过的岩石一般的脸庞。我无法想象,姑姑当初是怎样数落没本事的表姐夫,又是怎样给表姐灌输了金钱至上的宗旨的。
“狗巴,你说说那些没良心的,妈都这样了,她不仅不来看看,竟然还厚颜无耻地向咱妈索要那五万块的拆迁费,还装模作样的说什么她儿子出了车祸,急需这笔钱,不用说真假了,就算是真的,也不会给那些狼心狗肺的人!”表姐恼悻悻地把手机递给了我。
我还没有打开短信,表姐夫却开口了。
“是真的,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我也是因为这个事才赶过来,想和你商量一下…”
“好,都死了才好!她儿子也不是个好东西,两年前出了那事之后,再没来咱门上踩一个脚印!咋?现在出事才想起老人了,没良心的狗东西!”
“二女子,不敢说那种话。”姑姑不知何时就醒了过来了。她费劲地翻了个身子,面对着我们,眼中仿佛在闪烁着光芒。
我兴奋地抓住了姑姑的手臂,还未等我开口,姑姑就摇摇头阻止了我。
“顶应,掌柜的,你们等等我,我再和孩子们说几句话,说完后咱们就走。”姑姑看着病房门口的位置自言自语着。在此之前,我是不相信神鬼的,再联想到姑父死之前直视太阳的那一瞬间,我大胆地设想,死去的人或许并没有离我们而去,大概它们是以另一种形态存在着吧。
“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你们不要说话,我说什么,你们听着。”姑姑静静地说,“把我的五万块给了他们,他们可以对不住我,但我不能见死不救,说到底,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他始终是我们宋家的骨血。至于你们,妈不要求你们,更不会阻挡,你们自己掂量着来,再怎么着,咱们都是一家人,虽然我知道原谅仇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姑姑咳嗽了一声,然后脸朝向表姐夫,轻轻地说:“二女子,我这辈子唯一对不住的人不是你,而是他,是我害了他,害了你们。他是个好人,把你外边的那些朋友都断了吧,日子总是两个人过的,孩子也都上小学了,该收心了,再不收心,迟早要出事。可不能重走你嫂子老路了。”
“孩子,妈错了。妈对不住你。”姑姑对着表姐夫勾下了头,被电打过的棕黄色的头发散乱在她肩颈四周。
我们都哽咽着,谁都没再开口。
表姐夫哭了,他伤心地哭着,扯开嗓子大声地哭着。表姐也哭了,她爬卧在姑姑的腿上,哭得像是个孩子一般。
“人一辈子啊,实在是太长了,长得好像如果你不犯点错误就无法安生地躺进棺材里似的。”姑姑说完后就垂下了头颅,窗外明媚的阳光照射在姑姑死灰色的眼球上,姑姑橘红色的指甲似乎也在开始褪色。
我感觉到,有一种叫做宿命的东西带走了姑姑的灵魂。
下雨了,窗台上粉红色的海楠花在细雨中安静地绽放着。妻子俯在我的耳边轻声说:“姑姑没疯,疯的是我们……”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责任编辑:张辉)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图文编审:姚普俊 微信号: yqwyzfq
发刊制作:师郑娟 微信号:szj872668752小说投稿:3295584939@qq.com散文投稿:3118633192@qq.com诗歌投稿:347468290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