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健丨小说/老了就一塌糊涂(下)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张行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作协主席团委员、国家一级作家、山西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临汾市作家协会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山西文学》、《黄河》、《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50余篇,散文100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读者》、《名作与欣赏》、《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转载与翻译。先后出版小说集《天边有颗老太阳》、《黑月亮》、《倾听生命》、《在故里上空飞翔》;散文集《我的乡村我的田野》、《北方的庄稼汉》、《祖槐寻根》、《故园丹青》;出版长篇小说《天地之约》、《古塬苍茫》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优秀签约作家奖;娘子关优秀作家奖。
张行健
耳朵在寻找电话
再次醒来的五老汉,是被电话的铃声唤醒的。
电话铃声执着漫长,一直渗透到老汉跳跃跌宕的老梦里。
他在和老伴儿作务庄稼,好像是锄地,又好像在拔苗儿,一会儿是农业社里的庄稼地,过一会儿又成了现如今的承包田。地畛子好远好长,总也锄不到地埝下。
老伴儿汗涔涔的。汗水却浸泡着一张模糊的脸,他看不清楚,好像是年轻时很俊俏的样儿,倏忽间又成了去世前生病时腊黄的脸子了。他怕她干活累坏身子,便赶来一辆牛车,让她坐在牛车上,送她到地畛那头的树下歇息,乘凉。
牛车吱吱吜吜滚动着,他把鞭子挥起,老牛才奋开四蹄跑了一阵,他猛一回头,车里面却不见了老伴儿。原来,老伴被快跑的牛车颠到墓坑里了。他欲回转车身去找,老伴弱弱的声音却在牛车四周缠绕——别找我了,我是墓里的人了,找我干啥?墓坑现在才是我的家,活长活短,终于还是要到这个土坑里的……
声音阴阴森森,还轻声轻气,他害怕,牛也害怕,老牛就拉着车,车又拉着他,疯跑开来,跑出了他家地畛,又跑过远处的坡地,牛车一直朝村外跑去,那是什么地方?他使劲睁着眼,眼却睁不圆,眯一道细逢让他瞅,车下的路,好眼熟好眼熟,那不是去镇子上的土路么,咋能不是?他跑了几十年的老路能不熟悉?年轻时哪个月逢三六九能不赶集?这两年哪个星期六能不去接孙子?可是,这受惊的黄牛咋就把牛车拉到这条路上咧?老牛也想赶集,老牛也要接它的孙子?狗日的呢,吁——吁——
五老汉大呼小叫,牛车就是停不下来,反而跑得更快了,他叫停呼唤的嗓门又助长的惊牛疯跑,滚动的车轮,疾跑的牛蹄,带动着山风,把路上的尘土也卷扬起来,卷成一片灰烟黄地,他看不清前头的路,也望不到远处的镇子……忽地,牛车一个颠簸,整个车子如同撞到墙上,又像碰到了地垅。车身可怕地倾斜起来,五老汉还没弄清楚咋回事呢,老牛,破车连同赶车的他一同栽进路边的一处深坑里——
哦呀呀呀——
五老汉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堂屋里的电话执拗地响起来。
五老汉不知道是恶梦惊醒了他,还是外面的电话吵醒了他。但他知道自个方才做了一个日怪的梦。
说模糊却还有几分清楚,说清楚却是糊糊涂涂的。
咋就是往镇上去的路,咋路边还有一眼大土坑?
早已故去的老伴儿咋还说了埋进土坑里的话?
五老汉一颗尚不苍老的心,此时别别地慌跳着,感到自个儿的梦有几分怕也有几分怪。他没顾及多想,电话的铃声就很有耐心地催他去接。
天早已大亮咧,他红肿的眼窝虽不能睁开,但亮堂的大光还是把眼前晃得一片红晕。
五老汉奓起两只蔫蔫的耳朵,他现在需要把全部心思都集中在耳朵上,让耳朵听了声音,去寻找堂屋角落的桌子边上,按放着的那一起电话。
电话按置的时间,是和孙子到镇里上学几乎是同步。以前,家里从没有这东西,不需要啊,儿子在外地打工,和这个当爹的有事要说了,会把电话打到他的四爸家,当然就是他五老汉的四哥的家里。四老汉儿女多,总有一半个会在家里待着,有电话了,侄子或侄媳,侄女或其他什么人,会小跑着步子,来叫他的。反正路不远,一个巷子里,他便放下手里的营生,步子跨得大大的,去接远方来的电话。
在村里,能有多少要紧事嘛。儿子就是问问他爹的身骨好也不好,问问他的儿子淘气不淘气,再就是地里的庄稼活路。电话无非是一段时日报个平安,庄户人的日子说来也简单咯。
孙子一到镇上读书,儿媳就怂恿着儿子,紧赶紧在家里按一部电话。她说,以前老是把电话打到四爸家,麻烦人家不说了,一直让老人跑来跑去,不是个长远办法。自家按了,啥 会儿来都顺手,方便自家方便别人。
五老汉听了,也觉得是这个理儿。家是儿媳当着的,尽管在外打工,大事小事也是由她说了算。何况按个电话,村里许多人家都已按上咧。
初按电话的日子,五老汉尚不习惯,好几次,电话铃声脆脆地响了,他呆呆愣愣反应不过来,还奇怪家里为啥会有这样陌生的声响。以前,院子里喂了一头毛驴儿,一早一晚,有毛驴儿悠长却孤独的叫唤,现在,院里有猪叫狗咬公鸡的打鸣,农家么,就得有个农家的样样;屋里呢,自有属于屋里的响动,小猫慵懒的呢喃,小老鼠惊慌的尖叫,屋顶上燕子的飞来飞进,还有,因为屋子的老迈某一根大梁或某一条墙檩偶尔发出的一声呻吟……这都是五老汉耳熟能详的声音。电话的声音之于他是新生事物,他需要有一个熟悉的过程。每每呆愣片刻,或比片刻还要长久一些,他才意识到,是电话的叫唤。这才迟钝地转过身子,四下搜寻声音的来源,三番五次的,五次三番的。五老汉总在堂屋的角落里,抓起那个会说话的东西,会把远方的情况告给家里,也会把家里的状况说给外面的玩意儿。
现在,这玩意儿又尖利地响开来,像这睛好天气里的一道光,要刻意切割开他肿胀的眼,又像锣鼓家伙里面的一把钹,一声一声要敲打开他迟暮的耳膜。五老汉的双耳已被唤醒,耳轮警惕地竖起,立起,奓起,边捡拾声音的丝丝缕缕,边循了声音的方向移步。从里面到堂屋要撩开门帘,手撩的同时,脚要抬起,跨过门槛,小心地走上三四小步,该是堂厅里的方桌。方桌左右,是两把旧式木椅,方桌前面是一长条茶几玻璃的。平时,五老汉匆忙得很,用他的话说,连放屁的功夫都没有,哪有闲心喝茶呀,方条茶几成了摆设。周末把小孙子接回来,茶几成了孙子写字演算的小桌子,这倒派上了大用场。每逢接孙子之前,五老汉其它地方顾不上,却要把茶几擦两遍,让它干干净净充当孙子的小课桌。
此时,小茶几上堆放着前两天从玉茭地掰回的嫩玉米,五条或是六条,没剥皮子的,就等着接回孙儿,把它们剥了煮着让孩娃吃。小孩娃家口馋。这嫩玉茭也贼香,十几岁的娃儿就上学校的灶哩,能吃得舒服吗?老汉得翻着花样儿,让孙子吃好解馋哩。
脚步慢些。茶几下面,铺了一层席子,席子上晾着山坡里刚收回的花生,不多,就那么一小筐,这就足够孙娃享用的了。那是山坡地的一个边角,稍有些背阴的三分地吧,土质却不是寻常的黄绵土质了,黄黄的土里却带了大量的绵沙,沙不粗很细腻的样儿。这样的土质,不正好种花生么,那地块太小太窄,回不过牲口的,沙地的翻、耙、和一切劳作,都仗了五老汉的一双手和一身老力气。
再细软的沙土地,也是有不受欢迎的大小石子的,五老汉每年三次的翻地,就是对沙土的疏松和过滤,疏松靠钢铣一铣搭一铣地细翻,而过滤则是翻过后用耙子一下一下地朝回兜耙,如同东山村婆娘家们的梳头,耙子就是沙土地的梳子,那些侥幸藏匿一时的大小石子被无情的耙齿勾了出来,兜了过来,兜成一堆,再把它们一铣一铣铲到地垅上,把白花花的地垅加固一下。
几年下来,那三分沙地,被五老汉平整得极是妥贴的,一窝儿一窝儿的花生,也长得舒服,也结得繁茂。
想到孙儿吃到盐煮的脆生生香喷喷的新收回的花生,想到小仔蛋子因了贪吃,嘴角拉下的两条口水,五老汉的老脸,在这个仲秋的上午,便悄然浮出一片菊花的笑来。
五老汉此时谨慎了脚步,他怕踩到脚边的花生,又怕踢了花生一侧依了墙根摞放着的红薯。
那也是两天前刚从地里刨回的新红薯,没多刨,只在地角刨了两小筐。这个季节,新刨的红薯有种特别的香甜,蒸上三条五条的,放在盘子里,红红的薯身上冒着热气,把整个屋子甚或整个院子都薰得甜了,洇得香了。那可是清新的香,鲜活的香,闻一闻就神清气爽的香甜。新下来的红薯是吃一点刨一点,吃完再刨的那种,因为还不到彻底出刨的日子,霜降过后,赶在天冻之前刨红薯,红薯才在地里呆够了日月。
种红薯在庄稼行当里,还不算太累的活计,地翻好了,粪上足了,一苗一窝地栽上,就该着锄两趟地了。第一趟,是疏松板结了的地皮,如果这中间落了一场透雨的话。雨落得急了,天放晴时会在地表上结一层硬板,硬硬的地表会阻挡土地的呼吸,影响薯苗的生长。这时候,锄片适时地切进地表,来回切动,运锄中捣碎硬板,能畅快呼吸的薯苗儿自然欢快地生长;第二趟,薯苗的四周,包括株距行距之间长满了草苗儿,草苗儿这贱东西不种自生,在夏日那些亢奋季节里,不识好歹地疯长,甚或高过茂过庄禾苗子。五老汉勤快的锄片,不允许野草苗儿的肆无忌惮。闪亮且飞快的锄刃锄面,在他两条胳膊的动作下,无情而果决地斩进土里,把许多活生生的草根切割得噌噌作响。五老汉清晰地听见那种斩草除根的声音,那种声响美妙动听,让他暮年的耳朵产生快感。
等到再一个回来锄过来的时候,上一行或几行被锄掉的草们已在日头下蔫缩成丑陋的一团儿。
作务红薯地锄草,还不是很累,累而不得不做的,是翻动红薯的蔓子。
红薯这东西也怪,先长地面上的蔓子哩,蔓子伸展得好长好长了,用蔓子上油绿的叶片吸纳日光哩,吸收养分哩,纳足吸够了,便铆足劲头膨胀地下的瓜蛋子呢。难怪有的地方把红薯叫地瓜。地面蔓子的伸展是地下地瓜生长的前奏,蔓子这东西属于藤条一类,没有架子可以上攀时,依了地表伸展时极容易把毛细根根扎到地下,不能及时翻蔓子,毛细根根扎得遍身都是。这就分散了精力,影响红薯的生长。这就好比一个女人家,该一门心思给主人家生娃娃哩,可是管理不严,任她四处跑动,她就在许多地方生下娃娃了。
五老汉的两只大手,是强权管制的手,他不允许这些水性杨花的蔓子们,四处扎根结果儿,在蔓子肆意蔓延激情四射的整个夏季里,翻动蔓子就成了他最在心也最辛苦的活计。
老腰板愈来愈僵直了,就不可能像年轻时那么随意地弯曲。五老汉就蹲在红薯地里,用两只老脚片子支撑着屁股,两只大手顺着理着一条一条的蔓子们……他得分外小心,要理顺它们,还不能伤了枝枝叶叶,枝叶很脆弱的,力度大了,就断掉了,流一些奶色的泪水,很有自尊的小样儿。这就苦了老汉,一响一响地翻动,谨谨慎慎地顺蔓儿,一来回一竖地流汗,一季子下来,要翻动三遍四遍不止,两只手尽被染绿变黑,浑身上下都是是酥麻的……
儿子也劝他少栽些红薯,作务这东西太麻缠咋能少栽呢,庄户人的日子是少不得它的。这些年麦子够吃了,玉茭子也到处堆的是,上顿下顿不能光是白馒和窝头吧,红薯就调剂了饮食的单调。每当掀开笼盖,在一团儿蒸气的背后,会彰显出雪白的馒头,金黄的窝头,还有紫红的红薯,这一下就勾起人的食欲了,香的甜的都有,那个美,你吃着不由得把嘴唇拍得吧叽吧叽响咧。
电话铃依然在耐性十足地叫,像儿子那个缓慢却执拗的性子一样。
敛了脚步的五老汉,凭借此时高高耸起的双耳,一点一点接近于堂屋角落,那里依隔墙摆放着一条沙发,沙发顶头的上方,紧靠墙角的那块,就是那部把儿子消息传回,把老汉状况传出的电话了。
探出右手,五老汉抓摸到了电话——
爸,咋这么会子才接哩,俄还以为你不在家;
昨天在你四爸家多喝了几杯,起迟咧;
哦,俄就是问这事儿哩,昨天那人不少吧,给俄四爸解释了俄回不去了吧,是上了一百的礼钱吧……
五老汉随声回答着儿子,心却倏忽间慌乱了,想一下,深想一下,昨个,一进四老汉的院子,他提着的礼品就让支客接手了,人呢,也让支客安排到了上席上,他压根就没有到里面的账房里,压根就忘了上礼钱这码事儿,这可真是的!
五老汉脑子一热,脑门就出汗了,下意识里掏摸一下上衣口袋,那百元面钞仍硬硬地留在口袋里,俄把他家日的呢!
五老汉狠狠地骂一句自个儿,骂自个儿的老不中用。难道昨天到四哥家就是为了吃寿酒么,主要是去上礼,礼后才有资格吃酒,他咋就这般糊涂,礼没上,人倒吃得大醉让人扶回来,什么人呢,什么人气呢?真是老糊涂咧,糊涂咧……
老五汉一声声暗骂着自己,口里却胡乱应付着儿子,有一句没一句的,心思早不在电话上了,想着如何给四哥补上这份礼。不料,儿子在电话里却转移了话题——
爸呀,听回去的人说,近来咱村流传红眼病哩,你没事儿吧,这几天不敢到人堆里扎,那个病,传得可快哩,远远的和红眼病人说句话,你的眼窝就红啦;
嗯、嗯,俄没事,俄还好,俄今儿在家里打杂咧,把院子收拾收拾嘛,再没其他事了吧?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爸,先别放电话,菊儿还有话和你说哩,你等一下;
菊儿是儿子的媳妇,孙儿的妈,五老汉的儿媳妇。
爸你可记清喽,后天傍晚是接咱斌娃的时日,你和以前一样,提前到校门口,等斌娃,他们学校放学,有时早一会儿,有时迟一会儿,迟迟早早你就在校门口等他着;接回去呢,别让斌娃到处跑,村里流行红眼病,不敢叫斌娃传染上,你和斌娃就在咱院子里,千万不敢多出去,督促斌娃写一会作业,给他做些好吃的,夜里睡觉斌娃爱蹬被子,半夜你起来看一下,给斌娃掖一掖,斌娃……
五老汉这头嗯嗯地胡乱应答,心里就来了气,电话里都是是斌娃斌娃的声音,儿媳菊子每次打电话只操心她的斌娃,从不问他五老汉好不好,好像五老汉是她斌娃的一个老奴仆。又好像斌娃不是他的亲孙子,这么的不放心……五老汉每回都耐性十足地应着,不咸不淡的老样儿。不是想到他们在外面打工的不易,他早就在电话这头发作了。
知道咧,你说的这些俄早就是明白嘛,孙子是俄这当爷爷的亲孙子,俄知道该咋样照护娃娃嘛,你们在外头平平安安的,俄也就放心咧。行咧,打电话的钱也是辛苦钱,说清楚听明白就搁电话吧。
五老汉放下电话时,心里反而没气了,有的是愧疚,儿子叮嘱他多次了,还专门寄回了钱,他咋就忘记给四老汉他的四哥上这份礼呢!想着等一二日眼窝能睁开,哪怕是睁一点子缝缝呢,头一桩事就是到四哥家赔礼并且补礼去。
接完电话的五老汉,戳在厅堂的砖地上,呆呆的,木木的,如一株秋日的枯树,他不知该做些什么……
屁股在寻找马扎
眼窝能睁开一条细缝的时候,是第三天的上午。
仅仅是一道细缝,之前还是用热盐水洗了眼皮儿,热毛巾敷了眼圈儿,这才努力崩开一道细缝儿。
眼前虚幻的红雾刹时不复存在,眼前是实实在在看得清摸得着的日光,日光在秋色里扭动着,噼噼啪啪闪些许白点,就剩下日光里自家的光景,一排已有了三十多年的老屋,和邻家新盖的房子比,老屋地势低凹,进深短小,间口也狭窄,颇显得卑琐矮小,老屋前是一面还算开阔的院子,院子因了堆放得杂乱,便显不出原有的宽阔。
农家的院落,不是学堂的操场,要那么宽阔干净做什么?宽阔就是为了堆放杂物呢,农家的光景,就是这些杂物堆放出来的嘛。
院子西边,依墙竖放着去年秋里捡来的玉茭杆,少量的高粱杆,高粱杆挑出些修长整齐的,打了几页泊子,玉茭杆粗粗糙糙,是做饭的好柴禾。前两年,镇子里有一座饲料厂。就收购红薯蔓子玉茭杆子一类杂物,很便宜的收去,或拉车给人家送去,一车一车的,仅挣十块二十块,虽不值钱,总有个收落处。饲料厂把这些东西粉碎后,掺了其它东西一发酵,就是上好的饲料。不知啥原因,厂子说不行就不行咧,厂子一倒闭,这些杆子们也没个去处。许多农家索性不往回捡,就堆放在地角头,让日晒雨淋自然沤去,更大胆的,干脆在冬天耙麦地或暖茅粪的间隙,一把火点燃烤了取暖。
五老汉不忍心这么做,怎么说好呢,毕竟是土地里几个月生长出来的,是茅粪暖出来,汗水灌起来的,咋能一把火烧掉,真有些作孽哩!五老汉一个人慢慢拉回来,旁人拉五趟,他可以拉八趟十趟的,拉回来,顺在西墙根,慢慢晒干风干就是好柴禾。嗯嗯,光景是一点点过下的,拾到篮里就是菜嘛。
紧挨着玉茭杆子的,是垛成方形的棉花杆子,同玉茭杆放置不同的是,棉花杆是一捆一捆平放平摞起的。五老汉摸到棉花杆子跟前,一条水蛇腰靠在杆堆上了,而两手探出去,摸着这些麻麻扎扎的棉花杆子。
今年,地里没有种棉花,哪怕几分地也好。不是不需要,实在是忙不过来。棉花是个精细活儿,勤除草勤锄地不说了,等杆子高了,叶子茂了,还得捋花叶儿,掰旁枝,有了各样的棉花虫子,还得用农药除虫,好不容易到了结棉桃,开棉花的日子,得更仔细地收拾,花开得不饱满,不可以提前摘的,花开得过了,野风一吹就会刮落在枝子上,吊得条条缕缕,更怕那几日下连阴雨,这样雪样的棉花就污在地里沤在枝上咧。头遍棉花,得在那一两天里,集中去摘的。去年,家里种了三分地的棉花,收花的日子儿媳还是赶了回来,这样,公公和儿媳,在摘花的半个月里,忙得支不起腰来。大晌午的,地里也少不得人,儿媳菊儿回家做饭,他老汉一人地里摘花,菊儿送来了饭,草草吃罢了,他把碗具连同摘好的棉花再一人弄回去。
明年再也不种棉花了;菊儿累得这样说;
不种咧,说啥也不种咧;五老汉也发出疲惫的附合。
说不出公公和儿媳在一块地里干活时,可能出现的尴尬和别扭。平时,老汉一人在地里,要洒尿了,就站原地,掏出来就可以解决。和儿媳一块地里干活就不行了,得走到很远的地方,下到另一块地垅下,直到看不见人,才可以方便。人老了就憋不住了尿。待走了不远就滴滴哒哒欲尿还休,狗日的呢。老了就不成样子咧;作为儿媳菊儿也一样,还好那几日身子不利索,正弯腰低头摘花呢,感觉又有东西下涌了。先下意识地瞥一眼远处的公爹。再猫下身,以极快的速度换一块卫生巾的,至于要解手了,她一个女人家,得跑到更远的隐密处……
早些年,五老汉老伴在世时,家里有纺线车和织布机的,棉花收了回来,晾好晒干,就到镇去压花,去弹花,之后便搓成棉卷,纺成线,再有几道工序才可上机织布的……老伴是村里的纺织高手,到她去世前,还培养出村里最后一批学习织布的妇女们。可惜,这一批里没有她的儿媳妇。儿媳菊儿近水楼台不得月。是她刚刚过门,刚刚怀了娃娃身子不方便呐。
老伴已去世多年了,村里早哑了纺车声和织布声,他们家里,仅有五老汉铺就的几条床单和几件衫子还是粗布的。
收下的棉花呢,先放在家里,等着走乡串户的花贩子来收购哩。
棉花杆子却能派上大用场,它不同于玉茭杆高粱杆之类,那些属软柴,做饭不经烧,棉花杆子和树枝,树根一样,属于硬柴禾。折断塞进炉膛里,噼噼啪啪火势旺,又耐烧呢,冬里烧这东西,满屋子暖烘烘的。
五老汉粗糙的大手掌,摸着同样粗糙的棉花杆儿,就很有一些叹息,叹息一番,为自家的女人,为自家的光景。
五老汉谨慎的脚步就接近今天上午的中心了。厢房东墙根下顺着的麻杆儿,那是去年秋季收回家的,放了快一整年了,得在今年的秋收前,把麻杆表层的麻皮剥下来,等到冬日闲散了,在暖和的屋子里好拧成麻绳嘛。
原本说睁开眼窝就出去补礼金呢,五老汉迟疑片刻,还是改了主意。他得等到明天,眼肿消下去时,再去,脸子再老,皮子再厚,也得拿得出去嘛。
那只他常坐的小马扎挤进他的眼缝儿,是在相对开阔的院子东侧,有些孤单地架那儿,恰好也在一大捆麻杆儿的前面。
五老汉运运气,习惯性地搓搓双手。看着麻杆儿的位置,再记记马扎儿的位置,他这一上午的劳作,就从两手的搓动中开始了。
麻杆细高挑儿,结麻籽儿的,麻籽儿可榨油,可换油,也可背到集上去卖。麻杆儿的表皮是柔韧的一层,扒下来,可拧成粗粗细细的麻绳儿,细麻绳能纳鞋底儿,拴在墙的两头儿能搭毛巾,能晾晒衣物;粗麻绳能当拉车的边套绳索,能当挑水的井绳,能一条一条地铺了,捆麦个子,谷个子,高粱玉茭捆子,当然,还可以捆麻杆子的;被扒去皮子的麻杆光光堂堂,填到炉堂里,因为油性大,可以噼噼啪啪助燃。麻杆儿麻籽这东西浑身是宝呢。
因为是年前的麻杆儿,放的时日长了,就干得透彻,又都在东屋屋檐下停放,没有淋着雨的,也就没有发霉发沤的。这样,五老汉上前去抱一小把儿,并无须转身和回头,抱了麻杆儿的身子便后退着,后退着,靠了往日的经验,靠了自身的估摸,还有,他说不出的一种感觉,后退着,后退着,就慢慢把一杆水蛇腰弯起来,就慢慢把腰肢下两腿上的干干硬硬的老屁股蹶起来。蹶起的屁股似乎很有灵性,试探着,找寻着,摸索着,慢慢的,屁股就接近了那架小小的马扎座儿。
小马扎儿很沉静地架在院心里,在耐心地等待着,等待主人公那两扇削瘦的老屁股,能准确无误地探过来,能毫不迟疑地坐下来,小马扎会像平时那样,在接受屁股和身体压力的时候,吱呀——地呻唤一声,便静悄悄地承受了。
小马扎静静地等着;
马老汉的屁股却斜仄仄探过来,他是抱了一大把麻杆子后退着过来的,他既没转头看一下马扎儿的位置,也没有稍事停顿,作一个基本判断。就那么凭了以往的经验,蹶起个屁股寻找过来。近了,近了,屁股一点点接近了马扎儿,哦,已经挨到了马扎的一角了……如果这时刻的屁股稍稍调整一下, 稍稍朝中间移一点,挪一点儿的活,肯定坐到马扎中心了。可是,五老汉的屁股过于自负,过于固执,也过于坐得急切,就那么找着马扎儿的一角儿,挨着马扎的一边儿,便不管不顾结结实实坐了下去——这样,在力量失衡重量也失衡的前提下,小小马扎被推移了位置,直朝后划拉而去,五老汉的屁股连同整个身体便扑——腾——一下,摔倒在了院子里……
那一会儿五老汉直挺挺躺在院子里,居然是仰面朝天的那种。渐次升高的秋阳把肿胀的老眼窝硬硬地撞开,洒进一些光线去,他觉得日头是一枚烤黄的烧饼,有些热,有些酥,眼里也热出两颗酥酥的泪。
虽说身子倒地,麻杆儿却下意识里紧紧抓握着,此时也斜仄在他的胸前,二三十根的样子,白花花一片,把麻香麻香的气味儿,扩散开来,他嗅到了久违的隔年麻籽的味道了。
天是瓦蓝色的。乡村的秋季,只要无风无雨无阴云,天就是这种净明的脸子,让人的心里好畅快。
五老汉就对了瓦蓝的天,美美地喷一口气,再喷一口气,他觉得肚里此时舒服了许多,平复了许多,他还想多躺一会儿,在自家的院子里,如同一个淘气娃娃躺在麦场上。
约摸三袋烟的功夫,五老汉坐起身子,他一把拽过一边的小马扎,这回他稳稳地坐了上去,一旦坐上去,就有了干活什的架势,两腿叉开,麻杆们横在他叉开的腿下,左手掂起一根来,选一处一折,嘣地断了,杆子断了,外表的皮子却丝丝连连,五老汉的右手,就从这丝丝缕缕里找到缺口,噌——噌——地扒开麻皮儿。
放置近一年的麻杆儿,檐下吃风,又向阳,干透咧。麻杆的生生脆脆就表明这一点,在每次用力断折的那一瞬,是干脆利落的断折,那一声脆响炸过,还腾起一小团花白的雾来,是麻杆本身里面积存的一些些气体呢。这些被剥过皮的麻杆儿,光滑、白净,纤细、修长,五老汉现时还舍不得烧它们,他要在统一扒完皮后,把它们放置到草屋子里,等到了大冬天,它们就是上好的引火柴呢。
整整一上午,在离开马扎,抱回麻杆儿,再后退回来,寻找马扎儿的无数次劳作中,五老汉依然是身子后退着,退着,随之屁股高高蹶起来,很谨慎的,很小心的,一探,二探,往往第三次试探,屁股便准确无误找到马扎,同时,也隐隐当当坐在马扎儿上了。
每一次是前一次的一个重复,却不是一个简单的复制,每一次都有几乎相同的动作,却并不是机械的劳作。在每一次大同小异的运作中,五老汉都分明感受到一种快慰,一种完成和接纳的冲动,完成肯定是放下手中刚刚剥完的一捆麻杆儿么,这就多少有了一份成就感,而接纳显然是又去搂抱新的一捆了,这就又有了一份责任,一份庄严的任务……完成,接纳,成就,责任,繁重,轻松……这种种感受在这个山区的农家院落里,伴随了老汉的弯腰蹶臀和循环往复的屁股对马扎儿的寻找,形成了几近无声却律动有余的劳作韵律。时光在五老汉忙碌的指缝里滑过,在五老汉水蛇腰的弯起和干硬屁股的寻找中,叹息一声,就融进浓郁且繁忙的秋色里了。
老汉在寻找孙子
五老汉结结实实睡了一个晌午觉。
他好像睡觉中都听到了自己在打着响亮的呼噜。
这几天眼疼归眼疼,他却不歇脚地干了许多活计,这些活计是他眼窝不疼时,还一时顾不上做的,换句话说是平时看不上眼的活儿,眼肿了,眼胀了,眼疼了,两眼只能眯成一道细缝了,这些零七碎八的活儿才会拾进他的眼里。
扒麻杆皮,束麻杆捆儿;用扒下的麻皮拧麻绳儿;依墙而立的玉茭杆子枝叶儿早已风干,遇到刮风哗哗啦啦响不住,也容易着火不安全,五老汉索性将它们拦腰折断一分为二,用新拧的麻绳分成捆子捆起来;再把这些玉茭杆捆子和棉花杆儿捆子一样,齐齐地码在东房根的房檐下。这一下,院落干净了,清爽了,里外看着也显出了一些宽敞。
这是他患眼病的三天里所做的活计,是他弯腰蹶臀一刻儿也不肯歇息的效果。
当五老汉运了大扫帚,完成他的最后一道工序,把个宽阔的大院落角角落落,旮旮旯旯彻底清扫了一遍之后,他的老腰板就再也不是他的了,腰酸腿疼胳膊欠。他倒在土炕上,盖上了那件老夹衣,呼呼噜噜睡了一个大晌午。
他要向这个大晌午的午睡换回他的体力,积攒够他的精气神儿。今儿就是周六了,乡下人说的礼拜六啦,他睡饱了力气,养足了精神,到半后晌时,他要骑上自行车,到镇子的小学里,接他的孙子斌娃哩!
不仅仅是响亮的呼噜,伴了呼噜还有五老汉隔三差五,深深长长的呻吟声。五老汉知道自个儿累了,这些不起眼的家务活儿,真正干起来是棘手而麻缠的,一个六十七八岁的老汉,三四天里就那么弯腰驼背不停歇地动弹,不累死才怪哩。五老汉不知道的是,平时夜里的睡觉,他也会时不时呻吟一阵两阵,他老了。庄户人是不经老的,何况是个山里的吃苦受累一辈的庄户人。夜里的呻吟是他衰老身体不适的发泄,是他窘迫人生厮守土地的歌哭;有时候,他的呻吟会停下来,而身体的某一处关节会嘎吧发出苍老的声响,是的,他老了,山里老汉没有退休一说,老不老都得在地里在黄土里刨着,扒着,像粪堆上的那群鸡,用刨粪扒食表明着自个还活着,还是个有用的人。
总算美美地睡了一个大晌午,磨牙放屁打呼噜总算歇了个昏天黑地。醒来了,外面是一个睛好的后晌,院子是一处干净利落了的院子。五老汉吸了三支烟,洗了两把脸,觉得又神清气爽了不少,凑到小镜子边里一看,哦,两眼还肿着,却已经轻多了,睁一下,悠着劲儿再睁一下,居然睁开了多半个眼窝,有些疼,是那种早已适应了的微疼。眼白还不是眼白,还被一缕缕红丝儿罩着呢,但可以大着胆儿看远处,瞅四面咧!
估摸着时辰尚早,五老汉觉得该刮刮胡茬子咧。便烧了半锅水,灌满了暖壶,拿一把剃刀,就着一面小镜子,细细地慢慢地刮遍了半个脸颊。
五老汉的脸,属于那种长见的长条脸,村人叫长马胡脸儿。老伴儿年轻时和他打趣,说他赶集离开镇子时,天就下雨了,等他走了十几里地,回到家里时,雨水刚流过他的鼻梁。
把自个儿的一张长胡脸剃得光光堂堂的,镜子里的老汉成了一个精干利落的山里老汉了。五老汉说不出为啥儿要这样,接自个儿的孙娃是不需要这样的呀,和以往的许多的周末的日子一样平平常常哇,五老汉心里总觉得不一样,感觉要干净利落地出去喽。捏一捏上衣口袋,那一张让他不安生了两三天的百元票子,依旧在袋里硬梆着,摁一下,咔嘣咔嘣作响的。
干净了脸子的五老汉,出大门的第一桩事,就是给他的四哥,四老汉家去补礼钱。
轻轻地掩了院门,来到胡同里。
胡同里却游动着一条苍老的身影,身影被午后的日光罩得有些模糊,有些扭曲。
五老汉紧走几步过去,拔开稠浓的日光,细瞅,再瞅,老汉是他的四哥,四老汉。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么,嗯嗯,五老汉边掏摸着口袋,边唤一句他的四哥,说,俄正要去家呢,补礼呢,就碰见你咧,这倒不用俄到家里跑哩……
四老汉却痴痴地对他笑,对他方才说的话听而不闻的样子,许久了才说,你是俄五哥么,你这是到地里割麦哩还是栽红薯哩,嗯嗯嗯……
五老汉心里一沉,知道他的四哥四老汉这会又糊涂了,认不出人,颠倒了事情,这大秋天的割什么麦子栽什么红薯?真是糊涂展咧!
伸到口袋里掏摸的手,软软地抽出来,五老汉不敢把礼钱交给这种状态的四老汉,谁知道他会把钱当废纸的玩耍么。
五老汉苦笑笑,他的四哥又唤了他一句五哥,四哥有时以为五比四要大哩,这没办法,人家四哥有时就这么认为。
看着四老汉颠颠地又罩进午后的日光里了,五老汉无奈地一笑,他得走到四哥的家里,亲手把钱交予侄子或侄媳的。
便走进了四老汉家的院子。
那是一面很空旷的院落,全然不同闹寿那天院落的拥挤。
院子里好像无人。五老汉便故意咳一声,也踩重了脚步。
院子里其实有人,五老汉眼窝毕竟肿着,尚无看到。
侄媳妇便在院子一角的猪圈边喂猪呢,她早看到五爸的身影了。只是她装着没看见。
晖子没在家——?
走到院心的五老汉叫一声。
晖子是侄子的大号。
五老汉没听到晖子的回话,却听到院角里猪儿的叫唤。
他扭转身子,他看见了侄子媳妇;
五老汉便朝猪圈走去。
叶子你喂猪哩,俄方才在巷子里见他四爷哩,哩,见他人又不对劲哩,不知他到哪里跑?
叶子是侄子媳妇的名儿。
人家可是会吃闲饭不会操闲心的神仙儿,两腿长在人家身上,谁知道会跑到哪里去?
叶子的话里似乎有气,哦,真有气,把那把猪食勺子磕碰得叮当响。
五老汉想,摊上一个老糊涂了的公爹,当儿媳的整天伺候哪,有点气,也属正常。
便搭讪着说,叶子,他四爷这几天看上去又有些犯糊涂哩,还得当些心呢。
叶子忽然就没好气儿地说,这世道,聪明人都时常装糊涂呢,别说他原本就是个糊涂人咧……
五老汉听得心里别别地跳,这个叶子今儿咋着了,好像话里有话呢,又是“吃闲饭”又是“装糊涂”再联系到她不同以往的冷淡的样子,五老汉不由得就多心了。
莫不是嫌前几天没给她家上礼吧?
这妇人,咋可以这样,这样指桑骂槐的。
五老汉是个敏感多心的人,他忽然就想到这一层了。
真的呀,自他进了这所院了,叶子连他一句五爸都没称呼他。
五老汉静了片刻,颤颤地伸手上去,探到上衣口袋里,把袋里几天前就准备好了的一百元掏出来,摸出来。
那是一张红红的票子,在秋日下午的阳光下,像一团火,在五老汉手里燃烧;
五老汉就把这团火,举到了侄子媳妇叶子面前;
叶子的一对母猪样的小眼窝儿,被这一团火烧红啦!
五老汉喃喃地说了那天没来得及上礼就被支客们让到上席的经过,说了醉酒经过,说了眼疼的经过,那一团儿火,燃烧到侄媳叶子手上了。
叶子的一张肥胖脸上,漩出了一片明丽色泽。她嘻嘻笑了说,五爸你这人也太多心啦,都是一家人么,啥补礼不补礼的,让外人知道了还会笑话咱。叶子说笑的语气轻松而亲切,就像此刻成了五老汉的亲闺女。
五爸,听说你老也害了眼病,不打紧吧——
侄儿晖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五老汉面前,也关切地问询他,且凑了脸子过来细端详,这一切都发生在五老汉把礼钱交给叶子之后。
五老汉本能地后退一步,别过脸子,道,这可是病啊,这可是红眼病,别给你感染上,一家子的红眼病人。
五老汉心里装着气,转身离去时,没忘了甩下一句话,刚才你爸他在巷子里,人又不对劲咧,别让他跑丢喽,这人一老了就没个样样啦……
知道咧,五爸,俄一会儿出去寻寻他;
侄子说;
五爸你慢走,俄喂猪哩就不送你啦——
侄媳说;
其实,秋天的下午,是经不起消耗的,一走到巷子里,看到印在墙头的日光,日光已泛了一层薄红,淡淡的,五老汉知道,日头从这一刻儿起,就可劲地下滑哩。
匆忙地推出那辆加重车子,关好院门,五老汉蹬了脚踏,一踏,再踏,车子晃了一晃,一条长腿一偏,坐上了车,他得提前到镇上小学的校门口,那里有不少家长,等候着孩子的散学。
村路不如往日的平整,准备修油路呢,处处挖得坑坑凹凹。村村通油路,路面要硬化,吵吵嚷嚷了好多年咧,今年,在这个秋季里,终于开工喽!五老汉骑得很小心,车轮要避开凸起的土堆,还得绕开挖下的土坑,且磕磕碰碰,颠颠簸簸,车子在路面,如同炒着的豆子在锅里。
从东山村到镇上不算远,十里地,五老汉不怯这条路,可今儿就怯了,路不平咯,走了一半路,他额上和脖里,有汗油欢快地涌出,蹦跳着流下。下一道土坡,他得捏紧闸把慢一些,路侧坡边,有一处好深好深的土坑,不知修路工们作何用途?滤灰呢,还是要修建其它东西?
忽然,五老汉就惊讶地看到他的四哥,四老汉这刻儿就在土坑边溜达。嘴子里掉着半尺长的口水,还嘀嘀咕咕念叨着什么!
五老汉心里很怕,他深知他的四哥已老糊涂了,痴痴呆呆一人疯跑,居然跑到这深坑边了。看一下四周,四周空无一人,五老汉就决定先把四老汉领回去再说,留他一人在这儿,说不定会发生啥可怕事?心里又恼怒侄儿晖子,还刚刚答应要去寻找他爸的!这娃娃狗日的全不把老人当回事咧!
这样,五老汉硬是连哄带骗软硬兼施着,且把车上原本就有的一条绳子解下来,一头拴车把,一头拴着他的四哥,一步一步把四老汉送回了家。
秋日的下午经不起这般折腾,一旦把四老汉送进院落且嘱咐了侄儿晖子之后,五老汉就急出了一身汗。那时候夕阳已经悬吊到西山顶上,一副少气无力的模样,他怕误了接他的孙娃呢,蹬上车子,五老汉,就发疯地颠簸在崎岖的村路上。
其实在五老汉深土坑边发现四老汉的当儿,五老汉的孙子斌儿就和同学们一起兴高采烈地出了校门。校门口聚集了很多家长,斌儿在家长的人群里右看一遍左看一遍,却没有发现前来接他的爷爷。往常这样的时候,爷爷的一张长马胡脸儿会笑吟吟挂在校门口,热热切切等着他呢,今儿就咋啦?
斌儿是个听话的孩娃儿,知道爷爷迟来肯定是有事儿的,他得耐心地等一等。
斌儿不可以跟随其他人的家长随便回村的,这一点,妈妈叮嘱过,爷爷叮嘱过。前二年,一个四年级孩娃没等着前来接他的家人,就跟着认识的邻居走了。邻居没把他引回家,却把他倒手卖给了人贩子,到现在还没找到人影呢。
斌儿等了一会还不见爷爷,心里好焦躁,见学校大门口不远处的网吧开着门,便决定进网吧玩一会。一会再出来等爷爷。
五老汉满脸焦急一身汗水骑到了校门口,那时候校门口已空无一人,其实小孙孙刚刚进了不远的网吧,他咋会知道哦!问了门房,门房说早散了学,说不准孩娃一人回村了。五老汉不甘心伸脖子看一眼学校里,学校里已没了一根人毛。
这娃娃,这娃娃,会到哪里去?
五老汉急切切想着,觉得门卫的话有道理,也许斌娃跟认识的村人或是他的小伙伴儿回村了。回村的大路有一条,就是修路的这条,小路却有多条,莫非孩娃抄近走了小路?
五老汉害怕万一孩娃回去了,院门锁着进不去了,着急呢,又掉转车头往回骑。
老汉是一气儿又骑回村里的,村巷里没有他孙子的影儿,问侄儿晖子小斌来家没,晖子怅然摇摇头,又猜测说,五爸呀,你可真是老糊涂咧,你就不会在学校边的网吧呀什么地方找一找,说不准在里面玩着呢,你着急哩,小仔蛋不着急,现时的孩娃玩的花样可多哩……
五老汉也是急糊涂了,听晖子一说,倒是看见学校大门不远处的网吧了。心想孩娃还能去到哪儿?肯定是去网吧了,又急火火蹬了车子再次朝镇子方向骑,在不平的路上疯颠着,一边还对了远处盲目地喊:斌儿——斌儿——
又骑到了下土坑的地界儿,为了赶时间五老汉就把车闸放得很松,车子在坡里像一只豹子朝下扑,飞快,飞快,老汉急呀。
忽然,车轮撞到了兀起的土堆,自行车颠了起来,好大好大的惯性,使车子倾斜了,倾斜的车子一头撞到坡下,坡下路边却是那面幽深幽深的土坑——
不知是车子带着五老汉,还是五老汉带着车子,当连人带车一下撞跌到土坑里的时候,五老汉觉得自个儿的身子飞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叫一声,人就重重摔跌在深坑里,自行车的把子被坑里的石头反弹一下,正好弹在五老汉的脑袋上……
……
爷爷——
爷爷——
几里地之外的镇子小学大门口,小斌一人还在呆呆地等,人越来越少的时候,小斌就怯怯地离开校门,东张西望朝回走。
夕阳像东山村的一枚柿子,且红且软的,柿子却没有挂在柿树上,吊在西山山头,绵绵软软的,把血的汁液,就尽泼在天上和地下了。
坑下的五老汉抽搐了一阵儿,眼里鼻里和嘴里,腥腥咸咸涌出了几道殷红,五老汉脑子散散的,一会游移到老伴的墓坑,片刻又回到那个日怪的梦里,驾牛车摔进坡下路边的坑中……
斌儿,这娃娃……
他似是而非地吐出这最后半句话来,思维就滞涩在一片残红里。
起风了,倏然凉起的秋风把血色傍晚刮进一片夜的帷幕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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