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剑锐丨小说/路在脚下(下)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剑锐:本名逄建锐,山东青岛人。2011年开始写作,在《参花》、《胶东文学》、《古城文学》、《中国草根》等文学杂志发表作品二十万字。曾获冯梦龙杯“新三言”全国短篇小说征文大赛优秀奖,“东北文学杯”全国小小说征文大赛优秀奖,《参花》杂志社优秀奖,首届“世界汉语文学杯”文学作品大赛散文类二等奖,《关东文苑》最佳优秀作品奖及《中国草根》2015年度十大作家奖。

路在脚下(下)

剑锐

白天,王建国下地拼命干活,用身体的劳累转移心中的烦恼。晚上,多半夜大睁着眼睛,被褥被他翻来覆去绞得如同麻花。过去他的睡眠很好,一觉就能睡到大天亮。可现在,每晚躺下为了不胡思乱想,他默默地背书,强迫自己入睡。但他现在的觉特别轻,睡不到两个钟头就醒了,而且醒来第一件事就想:不能到公社上班了。一想到此事,就感到一阵刀绞一样的心疼,之后就再也没有睡意了,便大睁着眼睛想心事:外出工作王明坤不放他走,去公社上班被人顶了,还有什么前途?如今,他只有死心塌地在生产队干活了。他的心像死了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再想外出上班的事。但有一个谜团始终纠缠在心头,是谁使了手段把他给顶了?他不知道他究竟想知道那个人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一定要知道那个使了手段的人是谁。几经周转,多方打听,最终还是表叔弄清了事实真相,为他解除了心头的谜团,却又增添了他无限的愤恨。

表叔在农修厂当文书,经常被党委秘书叫去帮忙写材料,他从党委秘书那里得知王建国被人顶替的经过。当时,经公社联席会研究,同意调王建国到公社当通讯报道员,后来公社派人到卧牛村调人时,王明坤说生产队派王建国在外地干活,便把事情拖了下来。再后来,王明坤去公社里不知戳了哪根神经,把他读高中的外甥给顶上。他外甥早在公社上班了。

听到这个消息,王建国的肺都要气炸了,牙咬得咯咯响,两只眼睛冒着寒光,嘴里叫嚷着:“王明坤,我与你势不两立,早晚我要把你告下来!”

开始,父亲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后来便自言自语起来:“王明坤,你和我家到底有多大的冤仇呀!当年是你爹给我爹戴上了帽子,让我们几代人都不能挺直腰杆做人哪!如今你还嫌把我们整得不够苦,公社里调人你用你外甥顶,你外甥不缺个工作呀!王明坤你仗着你是书记,什么不讲理的事都敢做,你伤天理啊!老天爷早晚会睁眼的!”说完便禁不住哭出声来,两行浑浊的泪水从脸上肆意流淌下来。

母亲拿起笤帚朝着被跺猛打一阵,嘴里喊着:“王明坤你个大坏蛋!”然后陪着老伴抹眼泪。

显然,大家的情绪都很不稳定,恨不能逮着王明坤把他撕碎了。表叔说:“你们别这样好不好?王明坤是大队书记,上面有人,咱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告他,什么事都不顶用,他还会给你小鞋穿。咱先把这笔账记在心里,别让他看出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王明坤早晚会得到报应的……”

表叔心平气和,说得头头是道。父母连连点头。

王建国咽不下这口气,送走了表叔,气呼呼地坐在桌前,铺开纸,想状告王明坤。可是,告什么?告他用他外甥顶了自己的工作?认真一想不妥,这事非但告不成,还会惹出其它麻烦。告他睡女人?听说卧牛村的大姑娘小媳妇被他睡过的不少,尽管有名有姓,可这些伤风败俗的事情谁肯站出来作证?告他偷卖了集体的树木把钱揣进自己的腰包?告他拿了人家的好处费把集体的车床铣床卖了低价……他想了大半夜,王明坤的问题确实不少,但都缺少足够的证据。考虑再三,还是表叔说得对,先把这笔账记在心里吧。

在卧牛村,没有哪个黑五类孝子贤孙心上没有疮疤,但王建国心上的疮疤最深最重。在生产队,王明坤不仅派他干最脏最重的活,还常常用恶毒的话伤害他;想外出工作,王明坤不放他走;公社调他去上班,又让王明坤使手段换了别人。他白天劳累一天,晚上往炕上一躺,那些心上的疮疤就隐隐作痛。他常常抚摸着胸口安慰自己:黑五类快要摘帽了,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起来。每当这时候,就像有一缕温暖的阳光照进心田,抚慰他心灵的创伤。可后来发生的事,分明是王明坤又在他心灵的疤痕上捅了两刀。

那是一个冬日的傍晚,在收工的路上,王建国遇到同学刘振河,俩人一见面就热情地交谈起来。

原来,刘振河高中毕业后在公社当了通信员,已经快半年了。刘振河胖了,白了,穿的衣服很整洁,显得很英俊。

王建国自惭形秽,立时就觉得矮了一头。他十分羡慕地说:“你真行啊,在公社工作,穿干净衣服,吃白面馒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像我,整天从土里刨食……”一说到自己,他竟有些伤感。

刘振河笑笑说:“你虽然在队里干活,可你的进步挺大啊,我在广播里听过你的稿子,你真行,县上都有名!”

王建国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说:“闲着没事,写着玩呢。”

刘振河突然想起什么,话题一转:“啥时候回来的,听说前些日子你在青城干活?”

他被刘振河问得莫名其妙:“谁说我在青城干活?”

“是王明坤说的。”似乎为了证明这句话的真实,刘振河收住笑又说,“那回县上来人,在咱公社举办通讯报道培训班,人家指名叫你参加。通知是我送的,那天王明坤在公社开会,他当场就把通知撕了,说你在青城干活,来不了。”

王建国觉得被大队书记压了通知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便“哦”了一声,说有段时间他是不在家。

和刘振河分手后,王建国推着车往家走着,心里恶狠狠地骂着王明坤:“卑鄙!小人!无耻!”他知道,王明坤压了他去公社培训的通知,既不想让他轻而易举地在生产队记上七天的工分,更不想让他得到出息的机会。也许在别人看来这算不了什么,为期七天的培训班,不让参加就不参加,安心干活就是了。但在王建国看来却非同一般,通过培训,他可以掌握更多的写作知识,还能见到县上的编辑记者,甚至为他跳出卧牛村打开一扇门。王明坤的这一招,无疑在他心灵的疤痕上又戳了一刀。如果说这一刀戳得还不够狠,只是让他感到悲伤和气愤,那么后来的一刀,却戳得他那颗本已受伤的心鲜血淋淋,彻底浇灭了他心中的希望之火。

三姨来信,让母亲到她家住几天,帮她拆洗一下被褥,顺便看看病。王建国陪着母亲专程跑了一趟,求时任公社党委书记的三姨夫给他找工作。

本来,王明坤那样对待他一家,找工作的事不该想了,但眼睁睁地看着村里又有好几个人出去找了工作,关键是爷爷王焕堂摘帽了,王建国要跳出卧牛村的欲望就更强烈了。他看透了,只要王明坤在卧牛村说了算,他就休想有出息。但是,他一定要自己有出息,一定要活出个样子给王明坤看!这是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咬着牙、发着狠对自己说的话。而要实现这些,就必须离开卧牛村。于是,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商量了半晚上,一致认为,如果现在在外面找下工作,估计王明坤会放他走。第一,现在不讲成分了,在地位上大家都是平等的,虽然王明坤仍然歧视他一家,但他没有了借口;第二,这几年全村外出工作的有几十人,年后又放走五六人,王明坤没有理由不放他走;第三,王明坤用他外甥顶了王建国,本来就不人道,如果他是个明智之人,就不会对王建国外出工作横加阻拦,而是放他一马,做个顺水人情,不再与他们一家积怨了。

王建国陪着母亲在三姨家待了两天,直等到三姨夫从县上散会回家。

小时候,王建国跟着母亲在三姨家里住过几天,那时候,他还是个七八岁的毛孩子。十几年没见面,他已经出脱成一个帅气小伙子。一见面,三姨夫就拍拍他的肩膀说:“不错,我听过你的报道。”

王建国向三姨夫说了他的所思所想,买张车票就回家了。

不久,事情又有了转机。

那天,邻居二婶从代销店捎来一封信,王建国正在院子里洗脸,没顾上擦干水珠,就张着湿漉漉的双手接过那封信,迅速展开那张薄薄的信纸。

那字像一把烂草,一看就知道是三姨写的:为了外甥工作的事,老邓专门派人去了龙潭公社,二把手出了面,你们大队还是不放人,让建国安心干活吧……

这个打击,就像一场严霜对地瓜叶子的打击,王建国蔫了好些日子。他左思右想了好多天,也没想明白王明坤到底什么理由不放他走。他打定主意要找王明坤问个明白,他不怕得罪这个土皇帝,都这样了,王明坤还能把他怎样?

那天上午收工后,王建国来到大队办公室,王明坤正和大队会计项元对坐着抽烟。见他进来,两个人几乎同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王明坤把眼皮一耷拉,脸扭到一边。

项元两眼盯着他问:“有事?”

王建国说有事。然后拿眼睛盯着王明坤,说了句像是奉承又像是讥讽的话:“挺敬业呀!”

王明坤脸色不悦,但他毕竟是书记,见多识广,一口娘娘腔说:“不敬业行吗?二百多口子都得操心呢。二侄子,有事?”

过去王建国叫王明坤二叔,但今天他一进门啥称呼都没有,他知道,王明坤故意叫他二侄子,其实是提醒他该叫二叔。王建国是来找事的,没理他那句话,接着他的话茬,不紧不慢地问道:“是不是这二百多口子,也分个三六九等?”

王明坤一双三角眼眨巴了几下,打起官腔说:“是啊,要不过去还分贫下中农地富反坏右干啥?”叹口气又说,“现在不讲成分了。”

王建国冷笑一声:“现在是不讲成分了。但在卧牛村,还是分亲娘养的后妈生的吧?”

王明坤阴沉着脸:“你什么意思?”

王建国向前跨了两步,在桌头的椅子上坐下来,直视着王明坤:“我问你,大队对于外出务工人员是怎样规定的?”

王明坤威严地说:“这是大队的规定,没有必要告诉你!”

王建国用不可反驳的语气说:“我是卧牛村社员,对大队规定有知情权!”

王明坤翻着白眼说不出话来,阴沉着脸呼哧呼哧喘粗气,喘了一会儿,猛地站起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披在身上,准备往外走。

王建国腾地站起来,屁股下的椅子朝前一推,把王明坤堵在桌子里面,厉声说:“今天你不把话说明白了,甭想走!”

王明坤脸色乌紫,抬高了嗓门喊道:“王建国,你要干什么?!”

王建国双手叉腰,也提高了嗓门:“我已经告诉你我要干什么!”

项元走过来,拽起王建国一只胳膊劝道:“干啥呢?”

王建国一甩胳膊说:“叔,这事与你无关,今天他必须跟我把话说明白!”

王明坤又坐下来,铁青着脸,喘着粗气说:“我告诉你王建国,大队是绝不放人外出工作的!”

王建国也坐回椅子,把王明坤堵在桌子里面,怒气冲冲地用巴掌拍打着桌子问道:“不放人?为啥卧牛村有几十人在外面工作?为啥今年又出去了五六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王明坤被噎在那里,翻着白眼说不出话来。

见王明坤不说话,王建国又提高了嗓门:“我再问你,你为什么压了我去公社培训的通知?为什么公社要我去上班你把你外甥给顶上?这是为什么,王明坤?!”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真想把跟前那张老茄子脸砸扁。

王明坤愣愣地坐着,双手不停地哆嗦想要卷烟,烟沫却撒了一地。他突然用一双三角眼瞪着王建国说:“我告诉你,这是党支部办公室,不是你王建国撒野的地方!”说完,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想从王建国跟前跨过去。

王建国毫不示弱,猛地站起来说:“党支部办公室也是老百姓讲理的地方!今天你不把话说明白,休想走!”他双手搭在王明坤肩膀上,用力一按。

王明坤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惊恐地看着王建国,呆愣片刻,喘着粗气说:“和你这样的刁民我说不明白!”又朝项元发火,“还愣着干什么?叫民兵连长过来!”

项元打开高音喇叭,喊着民兵连长的名字,叫他抓紧时间到大队办公室。

其实,王建国来找王明坤说理,根本就说不清理,只是发泄一番,吐出心中压抑已久的那口恶气。他像吃了豹子胆一样,双眼瞪得跟牛眼似的,左手叉腰,右手指着王明坤的鼻子说:“王明坤你听着,我能来找你就不怕得罪你!你欺人太甚,你让别人出去工作,千方百计把我拦在大队里,你压我的会议通知,你用你外甥顶了我的工作,你会遭报应的!这些账我都给你记着。你报复吧!但是,你得注意,你做的那些丑事坏事见不得阳光的事,不定哪天我会一件一件给你抖搂出来,我与你势不两立!”他双眼冒着火,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说完这些话,觉得心中原来堵着的一团东西一下子通畅了。

王明坤扯了扯衣襟,一双三角眼直勾勾地看着他。突然,双眼一眨一眨,嘴唇哆嗦了几下,嘴角流出一股浑浊的黏液。

王建国心想,该发泄的都发泄了,此地不宜久留,再待下去,民兵连长来了没什么好事,走吧!他站起身就往外走,但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恶狠狠地对王明坤说:“记住,作恶是要遭报应的。如果你的把柄落在我手里,我会把你送进去的。你当心!”

王明坤似乎被气傻了,手指剧烈地抖动着,眨巴几下白眼,一下趴在桌子上。

王建国大摇大摆地走出办公室。

王建国回家吃了三大碗面条,他觉得长期以来淤积在胸口的那团东西一口吐了出来,心里很痛快。

父亲没去看王明坤,当然也就没去赔不是。他对王建国说:“你太年轻,不该找他理论!”

三年后,农村实行了大包干。

真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王建国这只多年被关在笼子里的鸟终于得到解放。现在虽然王明坤还当支书,但缴上公粮纳上税,不违规不犯法,想做啥就做啥,王明坤管不着。王建国外出学习了家电维修技术。他善于钻研、肯动脑筋的性格,成就了他过硬的本领。因为他技术不错,收费合理,那维修活儿竟越干越多,几年下来,赚了不少钱。只是这活儿费工夫,耽误他看书,但他还是忙里偷闲写点儿东西,隔三岔五寄到电台或报社。

现在,王建国囤里有粮,兜里有钱,生活有了很大起色,许多时候琢磨的也是种庄稼和维修家电的事。他已经安心在农村劳动了,完全是一副安居乐业的样子。

可就在这时候,因为他写的一篇稿子,又一次在他的生活中掀起波澜,并改写了他的命运轨迹。

正月底的一个上午,王建国刚要出门,只见王叔和两个干部模样的陌生人推着自行车走进自家院子。两个陌生人一瘦一胖,看上去瘦的年近四十,胖的二十七八岁。

一见面,王叔朝中年男子一挥手,说:“这是乡党委刘书记。”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说:“刘正方,是副的。”

“副的也是书记。”王叔笑嘻嘻地说着,又伸手朝年轻小伙子一指,“这是乡党委宣传委员崔春。”

王建国满面微笑,热情地把乡干部让进屋,又泡茶又递烟,“你们可是来我家的最高级别的政府官员,蓬荜生辉啊!所以,今天的茶是我家最好的茶,烟,也是我家最好的烟。”

“应该!”王叔微笑着说,“建国,你今天的接待规格再高都不过分,你有喜事啦!”

王建国微笑着,莫名其妙地盯着王叔,希望从他那笑眯眯的眼睛里看到什么信号。

“告诉你个好消息。”王叔盯着他的脸说,“你在青城日报发表的一篇文章写得挺不错,还加了编者按,引起不小的轰动。”

王建国不敢相信是真的,因为报上的稿子很不好用。从建桥工地回来后,这几年他在广播电台用稿不足二十篇,报上用稿只有两篇。那天晚上他突然心血来潮,写了一篇《当前农民需要什么》的文章,不足两千字,只当闹着玩,没想到竟发表了,还引起轰动。

其实,两位乡干部也是为这事来的。王叔跟刘正方是多年的老同事,前不久,刘正方谈起乡党委要物色一位通讯报道员,王叔推荐了王建国,他一直认为,王建国待在家里埋没了他的写作才能。但刘正方觉得崔春具体负责宣传工作,正在物色人选,想看看情况再说。结果崔春用了一个冬季,也没物色到合适的人。看了王建国在报上发表的文章,刘正方坐不住了,还物色个啥呀,就是他了。遂叫上崔春,让王叔带路,亲自登门与王建国见面。

刘正方问:“写稿子多久了?”

王建国说:“五六年了,因为掌握的信息偏少,所以写得不多。”

“用稿怎么样?”

“广播电台用稿,大约一半多一些。”

刘正方喝一口茶咂咂嘴说:“好茶!”

这时,从进门就没说一句话的崔春朝王建国笑了笑,说:“我听过你的稿子,也看过你的文章,写得挺不错。”停一下又说:“是这样,乡党委想物色一个年轻人做通讯报道工作,听说你基础不错,而且热爱这项工作,我们今天来是想跟你谈谈,看你想不想到乡党委写稿子?”

这曾经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事情。过去他千方百计想跳出卧牛村,但费尽心机也没能跳出去,如今人家主动找上门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愣怔片刻,毫不犹豫地说:“想!”

崔春看了刘正方一眼,俩人相视一笑。“那,现在你就写个消息给我们看看。”

王建国给他们续了水,坐到写字台跟前,铺开纸,写了一篇短消息,写完递给崔春。

崔春看完稿子又递给刘正方。

刘正方看着不停地点头,说:“字写得挺漂亮,稿子也不错,数字还空着,很有经验嘛!”

崔春对王建国一笑,说:“这事我们还要回去研究,你在家等消息吧!”三个人骑着自行车走了。

王建国高兴得一夜没睡好觉。离开卧牛村,到外面去闯荡,尤其是做文字工作,这是他多年来的梦想。

在一般人看来,他的事业刚有起色,安下心思待在家里,眼下正是创家立业、发家致富的好时候,在农村奋斗,他的前程大有奔头。但,这些年,他老觉得外面的世界有一种东西在召唤他,他不甘心在卧牛村生活一辈子,那样就是发了家、致了富,也会留下终生遗憾。

一周后,乡党委派人派车,接王建国到乡党委上班。

邻居们见王建国家门口停了一辆吉普车,都围拢到家里来,问这问那,叫叫嚷嚷。

王明坤站在自家院子里探出个脑袋,向王建国家张望了一会儿,然后一下把脑袋缩了回去。

十年后,王建国担任了龙潭乡党委副书记。

这些年,两家的关系表面上看似乎缓和了不少。从王建国在外面当了宣传委员,王明坤在村里对王耕耘老两口就格外客气,碰了面还主动打招呼,赶上王建国回家,还过去坐一坐。王建国也挺客气,似乎两家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其实心里都明镜似的。

王建国在乡里办公室时,王明坤偶尔会顺便来坐坐,聊聊家常,谈谈工作。王建国每次都笑脸相迎,又倒茶又递烟,显得非常亲。

王建国感觉到,自从他回乡任职后,王明坤的确有了很大的改变。王明坤在农村干部队伍中是个老油条,过去的工作是紧答应慢干,能拖就拖,工作不上不下,处在全乡中游。但现在,表现得特别积极,样样工作走在前头,卧牛村一跃成为全乡两个文明建设带头村。

其实王建国对王明坤并没怎么的,而且似乎对他挺有好感,在大会上表扬了几次,还多次鼓励他要老当益壮,为农村干部树立榜样,多为卧牛村老少爷们办好事。

但王明坤最终还是翻了船。倒不是输给了王建国,而是输给了他自己。

王建国后来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那天是王明坤任支部书记二十四周年纪念日。下午天气有些冷,阴沉沉的天空不时飘下几朵雪花。忙碌了一年的庄稼人,有的躲在屋子里干点儿活计,有的凑在一起喝着茶水拉家常。村委大院的筒子屋里相当热闹,刚成立不久的村文艺宣传队正在排练节目,准备参加乡里的文艺汇演。很少到村委大院玩的疯婆子,这几天迷上了看人们演戏,她趴在窗上看了一会儿,大概觉得乏味,又向别的窗口走去。疯婆子从打给女儿带儿子,可孩子丢了之后,除了疯了,还落下一个毛病,无论到了哪里,就趴在窗上看,一个窗口也不落下,也许她还在寻找她那丢失了七八年的外孙呢。她看一个窗口,又看一个窗口,可看着看着,也不知她看到了什么,就突然跑进正在排练节目的人堆里,拿手指着外面的民兵屋,扯开嗓子喊了一声“杀人啦!”事后人们都说,王明坤如果碰上个明白人也许就过去了,说到底是他的气数尽了,干到头了,偏偏碰上傻了吧唧的疯婆子。十几个青年男女先是一愣,接着伸手操起家什,直奔不远处的民兵屋,房门却是关着的,有人向后退了两步,一脚把门踹开,王明坤还骑在一个女人身上……

那是一个十分尴尬的场面,至少有那么几秒钟,大家愣愣地站在地上,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后来不知谁将一团衣服扔过去。王明坤扯过一件衣服往女人脸上一扔,而后手忙脚乱地穿裤子,却怎么也穿不上。这时候,只见那女人猛地坐了起来,突然伸出双手,朝王明坤脸上乱挠一气,然后抱头大哭。

大家看得明白,是村妇女主任陈美丽。

其实,王明坤跟陈美丽有一腿的说法有好几年了。但就在当日,陈美丽以强奸罪将王明坤告上法庭。

当天晚上,王建国刚看完文件材料,王明坤敲门进来了。

王建国盯着王明坤满是伤痕的脸看了一会儿,双手一摊,说:“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你说,怎么办?”

王明坤长叹一声,耷拉着脑袋回家了。

事情处理得很快。第三天,乡党委派王建国和组织委员到卧牛村宣布决定:免去王明坤党支部书记职务并开除党籍。

王明坤进去的那天,王建国站在乡党委办公楼自己的办公室里,眺望着远处的卧牛村出神。这个村子被王明坤统治了二十四年,他一家人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正因为这样,他不知有多少次咬着牙、发着恨对自己说:一定要努力奋斗,一定要活出个样子给王明坤看!这些年,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如今王明坤进了局子,他猛然觉得似乎失去了什么。他推开窗子,久久地注视着卧牛村。

这时候,通信员小吕在窗外哼唱着一首歌,声音不大,却很清晰,那歌声随着阵阵微风飘进屋子:

其实我想哭,

偏不会洒眼泪;

人习惯把悲苦藏心里,

就算心已经碎……

王建国听着听着,不知不觉流下两行泪来……---(完)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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