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房光 | 龙咀

文学

作家新干线

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房光,1959年3月生,山西灵丘人。1980年代初开始学习写作,先后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发表小说、散文、随笔类作品多篇。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协全委会委员。 

文学天地

                   

  龙咀

       

房光

哈哈,这谷子长的,看看这谷穗吧,真像唱得那样,黄……黄什么了?黄澄澄的谷穗好像是狼尾巴!
站在一块谷子地的地头,眼里的似水柔情一波一波流淌。手里的麻绳陡地一紧,勒得手生疼。他抖抖缰绳,冲牛说,你嘴也太馋了,是吧?我老汉还不知道新粮食是啥味儿咧,你倒想尝尝鲜?你自己说吧,你是不是有点儿没成色?牛翻翻眼皮,羞得脖子一软垂下了头,顺便撒了一个娇,在他腿上蹭了蹭。他笑笑说,老伙计,侍候庄稼你是有功之臣,流汗不比我少,要不先慰劳慰劳你?说着掐下几个硬邦邦的谷穗。
离开谷子,他牵着牛顺着土道往梁上走,眼里黄哇哇一片。梁上还有他家两堰地,种着黑豆黍子另有半堰葫麻,他要去看看它们。路边的地里尽是庄稼,有玉米、山药、葵花、莜麦啥的,远远近近没一个人影儿。今年雨水勤,每一场下得不迟不早尽都是时候,下完天立马就晴了,阳光充足,加上锄搂得当,化肥追得足,庄稼放开了长,长得都人高马大,红头壮脸,把地都撑大撑破了。跟庄稼打了大半辈子交道,他是把庄稼的脾性给摸透了。庄稼知恩图报最有良心,你敬它一尺,它还你一丈。你永远亏欠它的,它永远也不亏欠你的。可是,地里却没一个人影儿。看着路两边的庄稼,他替这些庄稼感到委屈。它们都有主人,它们的主人也不想它们吗?咋就不来看看它们呢?心真硬啊!他跟别人不一样。一天不见他的庄稼,他就吃不香睡不实。他天天要来地里转一圈。前晌他从村西转到村北,把那边的庄稼看了一遍。这不,后晌他先去了村南,现在这是到了村东的龙咀了。
上到梁头,黍子认出了他,也认出了牛,熙熙攘攘,激动得不得了。他急忙俯下身子,伸手顺着一穗黍子轻轻抚摸了一把,手心凉森森的,还哧溜滑了一下。另一只手又陡地一紧,牛嘴已探到一块黍子地里了。他歪头对牛说,别别别,那不是咱家的,那可是人家别人的。同时,拉紧了手里的缰绳。他闻到地里热乎乎的香甜的熟粮食味儿,嘴里咸咸的有了口水,也就理解牛了。诱惑太大了!嘿嘿,他想,别说牛了,人都受不了!这次他没有埋怨牛一声,挑大的掐了几个黍穗子,托在手心里让牛吃。牛的舌头温热湿润,从手上滑过,将黍穗卷在嘴里,目光湿漉漉的,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嘴里发出动人的声音。他在牛肚上拍了一巴掌,像拍在鼓上一样,隆隆响。他说,好险呀,你吃了人家的黍子,人家不怨你,怨我,你要坏我的名声吗?他闭上眼睛,鼻翼抽搐不止,陶醉在黍子甜嗖嗖的味儿里。闻够了黍子味儿,睁开眼睛,目光顺着铜丝一样细细的弯弯的黍脖子慢慢滑过去,滑出自家的黍子地,一直越过高高低低的庄稼和几个长满树木的村庄,飘向大东山,那里桦树叶胡榛叶红得像着了火,气势撩人。
嗨——,他没头没脑喊了一声。
接着,他和牛过了一条浅沟,看望了黑豆和葫麻。牛自然又比他先走一步尝了鲜。黑豆和葫麻货真价实可都是好东西香东西呀!牛浑身的毛竖起来,吃得满嘴流油。到现在为止,他今天又把自家的庄稼全看了一遍。没有了,一样不拉一苗不拉,不偏不向全看过了!太阳还在天上,离天黑还早,他觉得一阵空虚。走吧!他拍拍牛背说,沟沟梁梁脚赶脚走,咱俩得找个地方歇一歇,喘口气。下面的官道边上有一片沙滩,紧挨着一溜蒿荒地,草长得有半腿高,野兔的影子闪来闪去。他指着前边对牛说,好了,就去那儿吧!蒿荒地里有数不清的杂草,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儿,草籽跟粮食一样,圆鼓鼓亮晶晶的都快要熟透了,面性很大了。牛挣脱缰绳,理直气壮吃开了,吃着有意瞄了他一眼,仿佛在说,草是大伙的,我吃草总不会坏了你的名声吧?他把鞋脱下来,垫在屁股底下,坐在一面斜坡上。也就是坐在了山怀里,山的膝盖上。他掏出烟锅,开始抽烟。一口吐出来,烟在眼前化开,他觉得身子里嘶嘶响,手和脚麻簌簌的,也要化开了。
官道上起先空空的,后来一头牛拉着一辆小平车慢腾腾移过来。走得可真够慢了,像老是呆在一个地方不挪动那样。走近了,他看见小平车上坐着一个人,头垂在胸脯上,闭着眼睛打瞌睡,年龄跟自己相差无几,七十上下的样子。人生面不熟,一个过路人。走得更近了,坐在小平车上的人睁开眼睛,看见了他,冲他友善地咧嘴笑了笑。他得还礼,也笑了笑。他觉得这还不够,坐直身子打招呼说,老哥,过来坐坐抽锅烟吧!对方高兴的说,好啊!那人把小平车赶进蒿荒地,吆喝牛站下,掀身下了车,挺挺身子,没挺直,弯着腰卸车,将一副小鞍子从牛背上拿下来,放在草丛里。牛乐坏了,噗地吐出一口气,刨了两蹄子,没顾上吃草,轰隆一声躺在地上,打起滚来。赶车人仰头看了一眼,脚擦着地皮,背着手朝坡上走。两人还离大老远,他就从屁股底下抽出了一只鞋。
两人挨着肩膀坐在坡上,黄土丘陵特有的地貌起起伏伏排浪似的,一股劲涌向天边,混混茫茫,已是视力够不着的地方了。赶小平车的人叹道,好地方,真眼宽啊!说着抖着手摸索一阵,掏出烟锅。他笑眯眯说,老哥,尝尝我的烟咋样?赶车的人把烟袋递过来,接着他的话茬说,好啊,你尝尝我的,我尝尝你的。两人抽着烟,同时夸奖对方的烟说,好好好,劲儿真不小,一口赛一口,顶瘾着哩!两人叭达叭达抽烟,一边在心里翻腾,没话找话。生人见了面,先得问问尊姓大名,要不没法称呼,说话不方便。他扭头看着赶车的人,正要问话,赶车的人先开口了。赶车的人说,我叫武生财,老哥贵姓?他忙说,免贵姓孟,排行老二,我叫孟二贵。又说,我哥叫孟宝贵。这样一来,两人的关系近了一层,说话果真顺溜了。他说,生财兄弟,哪个村的?赶车人抬手指着东山说,那不,二道梁。他脱口哦了一声,声音拖得长长的。他拖着声音等着,以为赶车的人要问自己是哪个村里的,随时准备回答。可是,不知为什么,赶车的人没问。好像不打算问的样子。他不再等了,指着西边说,我是这村的,孟庄。赶车的人听了,嘴里也哦了一声,拖得不长。这下他看出来了,赶车的人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一个闷葫芦,有点泄气。但是,他马上想到了一个大问题,要是不说话就这么干坐着,抽不了几锅烟,赶车人就会赶着他的小平车走掉,这梁头上就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天黑还早呢,那怎么行?又在心里翻腾起来。可是,他的看法没过多久就改变了。赶车的人一旦开口了,原来话也够多,一句赶一句。刚才不说话,可能是烟还没抽饱。烟袋上拴着一个牛角做成的磕烟钵,赶车的人把烟渣磕掉,叫了他一声老哥。赶车的人说,二贵老哥,家里种了几亩地?他本来很想问问赶车人的年龄,看看到底谁是老哥,谁是老弟,听了赶车人的话,没顾上问,忙回答,不多,也就三几十亩吧。赶车的人说,真有你的,我家种了不够三十亩。又问,今年都种啥了?他板着指头谷子黍子莜麦啥的,一样一样数说。还没数说完,赶车的人惊惊乍乍说,你还种了洋姜?他解释说,牙口不行了,萝卜蔓菁发硬,有的还带筋,腌咸菜咬起来费劲,洋姜不是又嫩又脆吗?赶车的人说,二贵老哥呀,真有你的!又问,买农药子种化肥花了多少钱?他一样一样说,那人默默听。他说完了,那人惊惊乍乍说,上三千了?比我花得多,我花了不够三千。
两头牛在蒿荒地里吃草,一头是黑牛一头是黄牛,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坐在坡上,能清清楚楚听见牛嚼草下咽时有力深沉的声音。
赶车的人说,我有个表妹在你们孟庄做媳妇。他把村里的女人在脑子里过筛,想了好几个,娘家都不是二道梁。那人说,她女婿是陈有续。他夸张地叫着说,陈有续就住在我家后头,隔一条小胡同,我们两家是邻居啊!那人说,我去过他家两三回,他家前面有三间大正房,砖马头,双设瓦,那是你家的房吧?他笑着说,不是我家还有哪家?两人的关系这就又近了一层。那人亲热地问,二贵老哥,家里几口人?他想,他又跑到我头里了,这人真日能,总会提前知道我想要问什么,他就先往我前头跑,抢着问。他呵呵笑着说,你估计我家有几口人?那人问,六口,要不八口,要不十口?他摇摇头说,生财兄弟,再猜猜。那人眨巴眨巴眼睛说,猜不出了。他暗想,哈哈,原来你也有猜不出的时候,你不是日能吗?他暗想,我要是迟说一会儿,估计这个武生财就会撑不住气,就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我不妨让这位兄弟急一急。可是,那人偏不急,眯着眼不知想什么,好像把坐在身旁的他给忘了。他自己倒撑不住了,一口气说,要问我家几口人吧,往小说,就我一个人,往大说嘛,孙男弟女十二口!那人堆出一脸皱纹,笑得像颗烂梨儿。他也笑了。他想武生财到底日能,事先知道他不问,我也会自动说出来,太有意思了!现在,他的心情非常愉快。整整一天了,他还没有好好跟人说过几句话呢,这下好了,碰上对手了。人长着一张嘴,不说话憋得难受。只跟牲口说话跟庄稼说话,说不起劲儿来,也是难受。眼下他在跟人说话,在跟一个日能的人说话,这多来劲啊!蒿荒地里,两头牛不吃草了,大概是吃饱了吧,尾巴垂在屁股后头,你看我我看你,看样子也要说话。那人叹了一口气。

他听出来了,武生财有心病,愣了一下。那人皱着眉头说,我有个孙子没成亲,老大不小了!他得意了一下,心想这次我也猜着了,真有心病,孙子没娶媳妇儿就是他的一块心病。他得安慰安慰武生财,想了想说,我有个孙女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寻个人家啦!这一着果然见效,那人的情绪明显变了,这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来,眼睛亮得像火星。那人轻声问,是吗?他故意叹了一口气说,是啊!那人问,咋回事儿呀?他摇摇头说,现在的年轻人嘛,没法儿说,高不成低不就。那人说,谁说不是呢?我孙子也是,你跟他说该找个对象了,不要横挑鼻子竖挑眼嘛,找谁谁好,他就打哈哈。他又说,现在的年轻人,你就不知道他们整天在想啥。那人问,二贵老哥,你孙女属啥的?他说,属羊。那人说,属羊好!那人抬起右手,手成了五股叉,大拇指弹弹跳跳,在另外四个指头上转了一圈,嘴里鸣噜鸣噜响,一拍手说,你孙女十六了!他说是啊,周岁十六了虚岁十七了。那人自言自语嘟囔说,白马犯青牛,羊鼠一旦休,蛇虎如刀割,龙兔泪长流,金鸡怕玉犬,猪猴不到头……他都看呆了,心想,好家伙,武生财还会这一手?那人嘟囔说,鼠配牛,虎配猪,龙配鸡,兔配狗,马配羊,蛇配猴……哈哈,二贵老哥,正好啊!他不解地说,正……好?那人说,我孙子十七了,属马的,马配羊,不缺粮,大胖小子状元郎,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啊!他恍然大悟,紧跟着说,嗨嗨,生财兄弟,闹好了,这回可闹好了!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笑得眼里泪水叭嗒叭嗒掉。他俩笑了好久。还用问吗?这下两人都成亲家了,关系更是非同一般了。两人激动了,又抽起烟来,自然还是你抽我的,我抽你的。不知何时,蒿荒地里那两头牛,也凑到了一块儿,面对面站着,像立着两堵墙。他俩还在想孙子孙女的婚事,越想越激动,脸都胀得黑红黑红的,嘴唇抖得凶。那人吐出一口烟,想起什么,呀了一声说,我说二贵兄弟,你孙女叫啥名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不像自己的声音了,像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他颤颤巍巍说,孟……孟苗苗。那人说,好,好听,好名儿!声音也是颤颤巍巍的。那人紧接着又补了一句说,我孙子叫武国柱。他哪能输理啊?也得夸奖人家的名字一声。他动静更大,在膝盖上猛拍一掌说,好,好听,这名儿好!那人嘿嘿笑着说,你说,二贵兄弟,苗苗跟国柱结了婚,你盼着生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这问题他还真是没想到,意外得噎了一下。不过,这问题哪用想?便说,爱生啥生啥,男也好女也好!那人说,男孩儿能给人栽根立后,女孩儿嘛孝顺,各有各的好。他把皮球又喝了回去,问那人说,生财兄弟,你盼他俩生个啥?那人说,还是盼着是个男的,带把儿的,嘿嘿!他附和说,是啊是啊,生个男的!那人手舞足蹈说,好!好好!二贵兄弟,那咱就这么定啦!
两人哈哈笑,一部分声音顺着坡出溜下去了,另一部分贴着坡爬到梁上去了。龙咀的梁顶上天蓝蓝的,盘旋着一只孤雁。他俩只顾说话,没看见那只雁。雁的影子像一件张开的上衣,从面前静悄悄滑过,两人谁都没觉察,还在一递一句拉呱。孙子孙女的婚事定了,心放肚里了,不知怎么扯到了力气上。
他好像是想到了干活,随口说,我这人吧,饭量大劲儿也大。那人说,咋啦,你劲儿大?我的劲儿也不小呀!那人说着,一只手攥住另一只手,一使劲儿,嘎叭嘎叭响。他不服气,心想,那算个鸟啊?谁没长两只手,谁捏不响啊?他想跟那人比试比试,见个高低。他想最好摔一跤,那可真是力气活儿,一点儿也不含糊。过去大集体时在生产队干活儿,放歇时不放歇,他就爱逞好汉摔跤。他曾憋住一口气,一个一个把一队的后生全给摔趴下。他跟人打赌,曾将一颗碌碡从地下搬起来扔到了戏台上。他跟人打赌曾吃过一斗盆豆渣……想到这儿,他试出自己胳膊上的肌肉嘣嘣直跳,浑身上下一下子烧乎乎的,一下子年轻了。又想,使不得,摔跤有风险,风险可大了,一大把年纪了,老胳膊老腿的,要是一不留神把人家摔出什么毛病,闪了腰呀碰破头呀啥的,那可就傻了眼了坏了醋了!但是,他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得想个法儿把那人的狂劲儿打下去,让他明白马王爷几只眼,他刚才不是说他的劲儿也不小吗?也太狂了!又想,想到了翻手腕。这个好!他想,这个坐在原地都不用站。他伸出手在那人眼前晃晃,挑衅地说,敢不敢,来两下?那人显然没料到,眼一下子睁大了。那人说,算……算了吧。不战自胜,他能不感到窝囊吗?便有点扫兴。说实话,挺扫兴的。那人仍在看他,他情绪上的变化不可能逃脱那双眼。那人只好说,老哥要是想翻,来两下咱就来它两下。其实,这时他隐隐看出来了,自己不一定是那老家伙的对手。可是事儿是他挑起来的,哪能拉稀呀?两人就翻。两只手掰住,他咬牙一使劲儿,那人的手软沓沓掉了个儿。他太生气了!那人明显是在敷衍他,也就相当于是在小看他,仿佛自己不配跟他较劲儿似的,这算个什么事儿呢?窝囊死了!他恼悻悻说,不算不算,这回不算,重来!那人笑笑说,还真来呀?他说,连战三局定输赢!那人说,真有你的!那人来了兴致,袖子一抖,黑瘦胳膊鼓圆了,手背上的青筋吓人地耸起老高,从骨头缝儿里蹿出一股冷气。这次,他觉得老家伙的手硬得好似一块生铁,就死死钳住,一使劲儿,一使劲儿,又一使劲儿,将生铁压了下去。那人也他娘不是吃素的,第二轮给了他一个热还,把他给打败了。一比一平了,还是没分出输赢。好在还有一个回合。这就要看下一个回合了。蒿荒地里咣咣响,两头牛看样儿学样儿,居然在牴角。后退几步,瞪视良久,抬起前蹄搭在天上,猛地照中对方扑下,脑袋撞在一起,犄角上火星乱蹦,咣咣响。第三局是决胜局了,两人都舍了老命,头上的汗流得像是水洗了一样,最终两只手仍然紧紧死咬在一块儿,纹丝不动,僵持半晌,直到浑身的劲儿使尽了,才同时松开了手。其时,两个人脸白得像墙皮,一丝血色没有了,累得大口喘气,话都说不整了。过了好久,那人说,老了,老毬了!他也说,不顶了,想当年,前打十年小……嗨!又过了好久,那人重重叹了一口气,没吭声。他明白那人心里想什么,就说,生财兄弟呀,咱跟这地里的庄稼一样,也要熟透了,快落了!
两条牛躺在蒿荒丛,肚皮一鼓一鼓的,看样子也累坏了。
太阳歪到一边去了,离山不高了,那人转转脖子,朝东山二道梁那边晃了一眼。他心悠地往下一沉,脑子木木地想,武生财想要上路了。他舔舔嘴唇说,生财兄弟,今儿这是往哪儿走了一遭?那人说,眼看要收秋了,趁这两天地里活儿不多,出去走了一圈儿。他诧异地问,一圈儿?那人说,出来十来天了,四外有亲戚的村子都逛了逛。他想,咱好多村子里也有亲戚,咋就没想起出去逛一圈儿呢?又想,庄稼也是亲戚,咱这是天天跟亲戚在一起,这多好啊!那人独说独念说,我去看了闺女、表弟、妻叔、外甥、姨姨……那人嗓子一哑,带了哭音说,我姨姨,我姨姨……他啊了一声问,老人家病了?那人摇摇头,终是克制不住,放开声大哭,呜呜咽咽说,我、我娘下世早,我姨姨就……就是我娘啊!我是穿着我姨姨做得鞋、缝得衣裳长大的啊,没我姨姨哪、哪、哪有我……他也想起了伤心事。活了这么大,他有好多伤心事。他跟那人不一样,不是娘下世早,不是爹下世早,老婆下世早呀!老婆给他丢下一堆孩子,又当爹又当娘,顾了屁股顾不了嘴,大的哭小的叫,那光景真叫没法儿抓挖,不是可怜那伙小东西,早上吊了。那伙小东西没娘了,不能再没爹了。再没了爹就没人管了,没人疼没人爱了,成了野人了。想着他鼻子酸酸的,也吭吭哧哧哭了。那人说,我临走,临走……我姨姨攥着我的手不、、不、不松开,见一面少一面了啊!他想到老婆跟他过了几年,一顿饱饭没吃过,病了药都买不起,就那么拿命扛着,扛着扛着把命扛没了,没活够就死了,还不满三十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好多年没哭过了。他不管不顾地哭。那人在拍他的肩膀。不知啥时候,那人不哭了。那人拍着他的肩膀说,别哭了二贵老哥,别哭了。他一下子没停住,又哭了两声。那人说,二贵老哥,算了吧。他忍了忍说,噢,算就算了。两个人眼窝红红的,还有泪珠挂在脸上,都有点不好意思。那人说,咱这是咋了,咋哭了?他呆呆地说,怪了,这么老了还会哭?叫人见了笑歪逼了!那人朝四外扫了一眼说,没啥,地里没人。太阳软溜溜颤成一团,眼看要落山了,遍地是鲜亮的红光。牛在蒿荒地里嚎,声音宽大。那人收起烟锅说,二贵老哥,你一个人坐着吧,我得走了,还有一程地咧!他笑笑说,我也得走了,我比你近不了几步。
两人往坡下走,草滑滑溜溜,脚下像是抹了油,不得不小心。走了几步,都怕对方摔一跤,你搀我一把,我扶你一下,后来干脆搀扶在一块儿,磨磨蹭蹭往下走,比坐在坡上时更像是两个老人了。看见他俩从坡上走下来,两头牛蹬蹬腿先后站直了。
他帮那人把车套上,弯下腰问,这就要走了?那人坐在小平车上,红着眼看了他一眼,哑着嗓子说,我走了。
夕阳大捧大捧撒开,把那人花白的头发镀得金黄,地上的草染得金黄,土路铺得金黄,什么都是金黄……牛拉着小平车出了蒿荒地,拐上土路,没走出多远,变成一团影子。他的一只手从牛背下滑下,对牛说,老伙计,咱也回家吧,走吧!
牛走在前头,他跟在后面,走出蒿荒地,下了龙咀。顺着土路朝西走,西天边红光四射。他对牛说,老伙计,你等着瞧吧,明天跟今天一个样儿,也是个大晴天。牛懒得理他,拿尾巴轻轻扫了他一下。他说,你不信?咱打个赌?你输定了!牛听了,尾巴都没扫他一下。他忽然不想再说什么话了。
他回头朝东面的路瞭了瞭,还能看见那团影子。影子比刚才小多了,虚多了,快要看不出来了。坏了!他在心里叫了一声。忘了问问了,那人年龄多大了呀?说了那么多话,他现在还是稀里糊涂,没弄清他和那人到底谁是老哥,谁是老弟。
2012年10月13日于灵丘
(责任编辑  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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