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崔子忠:笔墨亦佳,宜与老莲分席也(下)

在明嘉靖、隆庆间,崔子忠的先人在朝中做高官,后来崔家就定居在了北京,原本崔家很有钱,但因万历年间皇帝喜欢珍稀珠宝,宦官到处搜刮民财,影响到崔家,就渐渐衰落了下来。到崔子忠时代,家里已经十分贫困,然而崔不脱书生本色,照样刻苦读书:“督学御史左公光斗奇其才,置高等,食饩,及数试而困,慨然弃去,不复应试。荜门土壁,洒扫洁清。冬一褐,夏一葛。妻疎裳布衣,黾勉操作。”

左光斗任督学御史时十分欣赏崔的才气,虽然给予他很多的帮助,但崔依然无法考取功名。对于崔的孤傲性格,王崇简在此传中写道:“工图绘,为绝技,时经营以寄傲。人有欲得其画者,强之不可得,山斋、佛壁,则往往有焉。更善貌人,无不克肖。平生不修刺谒势人,当时贵人多折官位愿与之交,皆逃避不顾。先是,子忠借蒋生渔郎受业于宋公应登之门,同学宋氏兄弟既贵,为大官,并不至其门。蒋生早死,则收辑其遗文,时为人称说之。不喜饮酒,二三故人以文字过从,谈竞日,不能去。”

大门上着锁

虽然性格孤傲,但崔子忠并不迂阔,他很能看清楚时局:“当天启时,阉竖魏忠贤用事,有国子生建议立祠太学,约其同舍生,生不敢显绝,子忠教生蓬垢病卧以免。左公为阉竖陷诏狱,迨毙而归榇,人莫敢近。时史公可法与予皆诸生,受知于公。史公就视于狱,予哭于郊,几不测。子忠曰:'二生何愚也,不能为魏邵之脱史弼于死,徒效郭亮、董班哭李固、杜乔何益耶?’士自四方来慕其人,多谢不见,人或尤之,笑曰:'交游盛而朋党立,东汉之季可鉴也。’后果有以复社植党言者,其识力过人如此。”

崔子忠教给同学如何躲避魏忠贤党羽的迫害,而左光斗被宦官害死后,史可法和王崇简都去祭拜,然崔子忠却说他们二人这种做法并不明智。在社会上,崔子忠也不愿意多交朋友,笑称这是防备被人视为朋党。

上榜了

以上这些都可看出,其为人也有着精明的一面。对于崔子忠的容貌及其结局,王崇简在传中描绘道:

其人短小端餙,双目炯炯,高冠草履,萧然若在世外,不知贫贱之可戚也。所作诗歌、古文词,人鲜知者,徒知其画耳。董文敏公尝谓其人文画皆非近世所常见。年五十病,几废。亡何遭寇乱,潜避穷巷,无以给朝夕,有怜之而不以礼者,去而不就,遂夫妇先后死。

看来崔子忠是位身材矮小却极具精气神之人,王崇简感慨人们只知道崔在绘画方面很有才能,却不知道他其实在诗词古文方面同样很有成就。而对于崔子忠去世的原因,崔所画《女仙图轴》中有高士奇所书跋语,该跋中写道:

史公可法自皖抚家居,一日过其舍,见肃然闭户,晨炊不继,乃留所乘马赠之,徒步归。子忠售白镪四十,呼朋旧,轰饮,一日而尽。曰:“此酒自史道邻来,非盗泉也。”

南崔格庄也仅写崔格庄三字

崔子忠日子过得艰难,史可法见状将自己所乘之马留下赠给他,在古代,马是非常值钱的交通工具,他却把马卖了四十两银子,立即请来朋友痛饮一通,仅用一天就把它花光了,并且还对朋友说,这钱可不是偷来的。这样的性情,显然不会为将来做过多的考虑,后来发生战争,崔家穷困潦倒,竟然因饥饿而亡。

关于崔子忠绘画的特点,张燕飞在《崔子忠画风浅说》中总结出三条,第一条乃是说崔子忠因为留下来的作品较少,而在不多的作品中又呈现有多种风格,说明他绘画作品的面目多样。第二条则是谈到崔子忠因为在诗文方面有颇高的造诣,这种修养使得他的画作充满诗文气息,尤其是崔子忠喜欢在画上写下长跋。第三个特点则是人物造型变形夸张。对于崔的运笔方式,张燕飞在文中称:“崔画人物用线多'战笔’,他的'战笔’从周文矩的笔法变化而来,在细劲屈曲、柔中有刚的基础上增加提按、走势的变化,多小角度方折,更具古拙笔趣。崔画人物外形完整,男子外形多方角,女子外形多柔和。人物势态强烈,动作扭转夸张。”

南崔格庄村委会

如前所言,高士奇把崔子忠创作的《玉女图》和《洗象图》并称为“神品”,在《山外山》中用颇长的段落来分析《洗象图》的绘画风貌,他首先将此画与丁云鹏的同题材画作进行了比较:“和崔子忠的作品摆在一起,丁云鹏的《洗象图》就显得比较温和及墨守成规;相反地,崔子忠则在极端的形式当中,呈现出了一种引人注目的怪僻感,这也使得他和陈洪绶都被保守的画评家摒除在画坛的主流之外。”而对于该画中的具体运笔方式,高居翰又写道:“画家在描绘人物及大象时,运用了不断抖动震颤的线条;此一画法系取法古风,也就是所谓的'战笔’,这是晚唐五代人物画家的一种画法。此一画风原本是为了逼真地描摹衣服因皱纹所形成的不规则轮廓,但是,我们由传世大多数的例子可以看出,此一画法到了后来,却变成了一种古怪的矫饰风格。崔子忠很自觉地将此一画法再做进一步的夸张,并且配合上新的细腻技法及风格变化。”

终于找到了这块石头

但高居翰仍然认为,这种画法在某些方面吸取了欧洲铜版画的技法:“当他在处理大象那一对如阔叶般的大耳时,系以扇形纹勾勒其外形,而相对地,当他在描写人物的衣褶时,则是采取紧密的锯齿纹运动。这种对比的手法,就是崔子忠建立个人或乃至于特异风格的基础。他用很图案化的方式,来处理衣褶的明暗,此一技巧无疑学自欧洲铜版画作品;这一类的强烈明暗对比,反映出十七世纪画家对幻象技法的着迷程度。”

崔子忠所画的《女仙图轴》流传至今,现藏于上海博物馆,张珩的《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中有著录:“绫本,高一六九公分,宽五二.九公分。画白云缭绕,云端立一女仙,道冠芒屨,貌相妷丽,赋色清雅,笔墨亦佳,宜与老莲分席也。特青蚓画传世仅及老莲十一,且类多绫本,保藏完整者绝少。此图极完整,尤难得也。自题行书十行在上幅,高士奇题小行书八行在右幅侧,二题皆在幅上端淡青烘远天二层上。此图颇疑是为人作小像。”

介绍文字

关于崔子忠的绘画成就,高居翰给出的结论是:“无论就题材或风格而言,崔子忠的创作范围终究还是相当狭窄。他的确如方薰所言,'有心僻古’,而且力求'险怪’。但是,他的冒险却恰如其分。由他为自己新设下的非常曲高和寡的创作条件来看,他的成就足以证明他是陈洪绶在北方的劲敌。同时也是中国人物画家之中,最具原创力的一位。”而对于崔子忠在绘画史上的影响,樊波在其专著《中国人物画史》中称:“陈洪缓及崔子忠人物画风对清末的四任(任熊,任薰、任颐、任预)产生了直接而深刻的影响。推而论之,可以说明代人物画风对整个清代人物画方方面面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尽管朝代更迭,境迁人非,但这种影响却一直持续下来。从某种意义上讲,把握明代人物画风乃是解读清代人物画的一个重要前提。在这种跨时代的影响关系中,陈洪绶以及崔子忠的画风所表现出来的穿透力是非常明显和突出的。”

虽然崔、陈并称,但陈洪绶在后世的影响力远远高于崔子忠,而出现这种状况的原因有多个因素,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则作品流传的稀少,以及他性格上的孤僻。

侧着拍

关于崔子忠的故里,以上的引文中多有谈及,大多认为崔子忠乃是山东莱阳人,唯有王崇简说:“其先山东平度州人”,也就是说崔子忠的先人原本是平度人,但崔子忠落藉哪里,王崇简未曾言及。宋磊在《“南陈北崔”之崔子忠家族文化背景研究》一文中却称:“《清史稿》记载崔子忠为山东省莱阳人,然而,莱阳至今未曾发现能够证明其为本籍的线索,而一些较为次要的历史典籍,如《康熙宛平县志》、《道光重修平度州志》、周亮工著《因树屋书影》关于崔子忠'其先平度州人’的记载,却在山东省平度市找到了大量证据。在这些资料中,以康熙刻本《胶东崔氏族谱》最为重要,也最为支持'其先平度州人’的观点。”

宋磊全文引用了王崇简为崔子忠所作之传,又谈到王崇简与崔子忠之间的关系,而后称:“王崇简了解莱阳的风土人情和地理环境,顺治元年(1644)十月,他自南方北归,一家人就住在莱阳宋琬的家中,游览过当地很多名胜,拜会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王崇简是明末唯一与崔子忠保持长期接触并了解莱阳人土风情的人,他不提崔子忠'莱阳人’,而说'其先平度州人’,是颇具意味的。”

故里碑的对面就是南崔格庄

宋磊在《崔子忠与老师宋继登及其家族关系的研究》一文中又详细地分析了崔子忠与其师一家人之间的交往,宋继登一族是莱阳人,崔子忠与宋氏子弟共同拜宋继登为师,如此推论起来,王崇简所说的那句话也没错,因为崔子忠的先人是平度人,并不等于说崔生活在平度。从相应的记载来看,他更多的是生活在莱阳。我在网上查得山东省莱阳县万第镇南崔格庄村的村口就立有崔子忠故里碑,而关于崔子忠的遗迹,这是我查得的唯一线索。

村口的牌坊

2019年4月22日到29日,我在山东半岛兜了一大圈,总计行程1700余公里。此行我得到了齐鲁书社副总编刘玉林先生的大力帮助,他陪同我跑了全程,因他事先作了精密的安排,使得我们的寻访少走了不少的冤枉路。

附近地貌

4月26日这一天,我们前往莱阳县去寻找崔子忠故里。司机小徐用手机导航直奔该村而去,然而到达崔格庄村时,我们在村内问过多人,没人知道有这样一块故里碑。无奈开车在村内到处继续打问,在村的另一侧看到路边有一家超市,超市门口坐着几位晒太阳的老人。刘玉林用当地话问他们是否知道崔子忠,几个人一脸懵逼,一声不吭地互相望望,而后摇摇头。我们只好开车前往村部,不承想村部的大门却上着锁,门楣上却用中文和拼音的方式明确地写明,这里就是崔格庄。正犹疑间,我注意到门旁的匾额上又写明这里是“北崔格庄村民委员会”,而我的寻访单上却写着崔子忠故里在南崔格庄村,难道是南北两村合并在了一起?

静悄悄的村子

正踌躇间,刘玉林拦下了一辆过路的三轮车,此三轮乃是柴油机,车身发出的轰鸣声让人很难听到彼此间的所言。幸运的是,这位开车人竟然听说过崔子忠之名,但他却告诉我等说该碑不在这里,而是在另一个地方。机器的轰鸣声加上开车人的浓重乡音,使得他连说了几遍,我们三人都没有听清究竟在哪里,于是此人向后一挥手,告诉我们往那个方向开。

地上的红纸

眼前的这一带到处都是低矮的丘陵,感觉跟陕西的塬颇类似,故其手指之处并看不到村庄,于是我立即递上纸笔,开车人颤微微地写下了“万第”二字。这两个字瞬间提醒了我,因为我们在崔格庄村口看到了标牌,上面写明这里是沐浴店镇北崔格庄,当时我还跟刘玉林调笑,说这个镇子里的人应该特别讲卫生,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寻访点并不在这里,因为我的寻访单上写着的是万第镇南崔格庄村。开车人大声地解释说,这两个村原本都叫崔格庄村,因为人们总是搞混,所以后来此两村在村名前分别加上了南和北。司机小徐也醒过味儿来,他说自己导航的时候为了省事,只是输入了“崔格庄村”这几个字,并未把镇名写全。

牌坊背面

既然搞明白了问题所在,于是谢过指路人,按其所指一路向前开,但绕过了几条道路还是找不到目的地。小徐重新用上导航,导航显现出南崔格庄村距北崔格庄村似乎有三十几公里的路程。能够寻得目的地,总还是觉得很开心,虽然道路颇窄,还是顺利地找到了目的地,因为我远远地就看到了村口的那块石头,车行到附近,上面果真是“崔子忠故里”五个字。

街名牌

故里碑是一块三米多高的随形石,略感遗憾的是,正面刻的这几个字乃是电脑字体。石头的背面被刮平,上刻“崔子忠传略”。传略中讲到了崔子忠在画史上的名气,然而却说他“少年时期拜董其昌门下学画”,这等于直接将董其昌视为崔子忠的老师。而后传略中又谈到上海博物馆等机构收藏的崔子忠画作,同时引用了高士奇对崔子忠的夸赞之语。此传略中又写:“此碑得到了中华山东崔氏历史研究会、中华山东崔氏宗亲联谊会、中华山东崔氏宗亲联谊会烟台分会的大力支持,由崔格庄各支系宗亲资助,名单如下。”而后列出了近二十位崔姓人名,不清楚这些人跟崔子忠有没有亲属关系,因为按照文献记载,崔子忠只有女儿没有儿子,这些人应该不是崔子忠之后。

新征程

然而传略中列出的三个会名,均在“中华”和“山东”及“崔氏”之间加上了三个横着的小点,相当于半个省略号,这种标点符号的使用方式我未曾见过,而刘玉林是资深编辑出身,我立即向其请教,他也称没有见到过这种用法。

整洁

故里碑的斜对面乃是入村之路,村口立着一座新牌坊,走近端详,牌坊的基座上刻着村名的演变:“南崔格庄元朝至元年间崔氏卜居于此取名崔家庄,民国初年更名崔格庄,一九八二年因县内重名,命名为南崔格庄。”看到这段话,我们三人笑了起来,因为我们刚刚从重名的另一个崔格庄赶到了这里,只是没有想到两村之间距离这么远。

功德铭

村名演变

仔细端详这座石牌坊,上面的彩绘颇为亮丽,除了村名之外,上面没有刻其他的字,在基座的另一面则刻着《功德铭》。由此可知,该牌坊乃是崔鹏兴先生捐资修建的。牌坊旁的一个墙上贴着“牌坊街”的街牌,如此推论起来,可能古代原本就有一座牌坊立在旁边,崔鹏举先生又将其恢复了起来。

新与旧

小巷大多为土路

沿着牌坊街走进村中,看到该村的街景颇为整洁,奇怪的是一些井盖上都铺着一张大大的粉红色纸张。刘玉林说,村子里定是有人家举办了婚礼。一路往村子里面走去,我们又看到了多张铺在井盖上面的粉红色纸,然后在一个院落的墙上,果真看到了大大的“囍”字。向院中望了望,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影。我们在村中兜了一圈,竟然未遇到一位村民,故崔子忠与该村的关系无法了解得更多,想起下面的行程,只好上车继续赶路,希望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下一个寻访点。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