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煌言:一个“独”字,道破南明败因
中华正朔古相传,永历于今十四年。玉几南荒新日月,金戈北道旧山川。春来水逐桃花长,老去人憎柏叶先。犹幸此身仍健在,拟随斗柄独回天。
此诗题曰:“庚子元旦,驻师林门。”作者是著名的抗清英烈张煌言。旧历的正月初一是新年之始,以前又称作元旦。林门,是浙江省象山县蜊门港的别称。
北京易主后,明朝宗室纷纷在南方建立割据政权,历史上统称南明政权。时当旧历庚子年(1660年)的新春,清朝开始了顺治十七年,南明方面则是永历十四年。新春,本该是一年里最喜庆的日子,张煌言却蛰伏象山县的小海港,经历着生命中的至暗时刻。
短短数月前,他和郑成功联军北进,兵锋直抵南京城下。可是郑成功不听取他的建议,一意孤行,结果被清军击溃,两人竟大败而回。张煌言九死一生,收集旧部,不禁发出“拟随斗柄独回天”的浩叹。
这一个“独”字,便揭破了南明政权注定覆亡的主因。
尽忠南明 唯他一人
“斗柄”之谓,本指北斗七星的最后三星。七星排列如勺,末三星便是勺柄。北斗星常年运转,可依据勺柄的方向,断定时序。引申指权力、权柄。张煌言作这句诗,意思当然是要向南明尽忠。
可是他想尽忠,别的人就未见得如此想了。
第一个南明政权,是福王朱由崧创立的弘光政权。朱由崧之父本有望继承皇位,却被东林党所阻,结果受封福王,就藩洛阳。李自成攻陷洛阳,杀死朱由崧的父亲,朱由崧跑到淮南避难,继称福王。后来李自成建立大顺政权,又攻占北京,崇祯帝上吊自杀,南京变成临时首都,官员们便拥立福王。
当时南京附近,除了福王,尚有潞王。但是江北的四个军区总兵,居然有三人受到凤阳城守备太监的蛊惑,宣布支持福王。第四人见风使舵,紧随其后。一个军区,称作一镇。四镇凭军势拥立福王,百官焉敢不从?四镇总兵,因此顺利把持了福王朝廷的军政大权。
太监和总兵们拥立福王,乃是看中了福王之父和东林党的旧恨,想借以打击东林党背后的江南士大夫群,从中攫取利益。因此弘光政权,从形成之日,就密布党争。扬州督师史可法,奉命统帅四镇,抵挡清军南下,但是他师从东林党人左光斗,就因着这一层关系,四镇总兵根本不听他号令,其中两人竟尔向清军投降。
扬州一役的结果,史可法以身殉国,南京城不战而降,福王被官员挟持,献给清军。弘光政权只坚持了不到一年,便匆匆败亡,自此群龙无首,各地的明朝宗室纷纷登基称帝。其中较具规模者,是福州的唐王政权和绍兴的鲁王政权。两个政权都以正统自居,地理上又离得很近,结果非但做不到联手御敌,反而却兵争不断。
唐王的政权,年号隆武,故又称隆武政权,主要的支持者是郑芝龙。隆武二年(顺治三年,1646年)六月,清军杀进浙东,明臣成批投降,鲁王被迫出海避难。清军又兵分两路,直扑福建,隆武帝竟被击毙。郑芝龙不顾儿子郑成功的反对,决计降清。郑成功无法阻止父亲,又不肯跟随,只好痛哭一场,率部下退守金门。
另一方面,隆武帝死后,其弟于广州自立,年号绍武。同时另有桂王朱由榔在肇庆建国,年号永历。绍武政权和永历政权,重蹈正统之争,又分别被清军击溃。绍武帝做了四十天的皇帝,就沦作俘虏。永历帝则逃奔广西梧州。东南方的抗清势力,因此只剩下金门的郑成功和漂泊海上的鲁王政权。
张煌言当时追随的是鲁王政权。十几年后,他追想往昔,放眼四顾,仍看到大敌当前,众人却各打算盘。南明政权既耽于内斗,焉能不亡?十几年来,真真正正替明朝着想的,就唯独他一人罢了。这便是“独”字的第一重含义。
《张煌言的故事》封面插图
失去强援 分外孤独
隆武二年(1646年)九月,鲁王受郑芝龙从子郑彩之邀,率张煌言等人乘船南下,抵达金门。郑彩此举,实是照搬以前四镇总兵和郑芝龙的法子,拥立皇帝,挟兵自重。郑成功明白他的用意,借口尊奉隆武帝,不肯承认鲁王,告辞离去。后来郑彩果然嚣张横行,接连迫死鲁王旧部,直到1650年秋,郑成功重占厦门,郑彩向鲁王求救,却被鲁王的部下们乘机收拾,其部众皆被鲁王收编。
郑成功返回厦门之际,鲁王正在浙江的舟山群岛,原来他打算联络日本和朝鲜抗清。没想到转过年来,舟山就被清军攻陷,鲁王由张煌言等人陪同,赴厦门投奔郑成功。郑成功昔日尚不承认鲁王政权,这时又已接受永历帝册封的“延平王”号,自然更不能承认对方。鲁王寄人篱下,只好主动将尊号去除。南明各系,至此名义上都归属永历帝了。
张煌言和郑成功由此展开合作。据《清史稿》载,张煌言尝谓郑成功曰:“招讨始终为唐,真纯臣也。”(郑成功誓师抗清,曾自称招讨大将军。唐指唐王,即隆武政权。)郑成功答道:“侍郎始终为鲁,与吾岂异趋哉。”(鲁王曾封张煌言为兵部左侍郎。)两人各为其主,但是志向相同,彼此间是很佩服的。
永历七年(1653年)八月,鲁王派大将张名振总督军务,张煌言随同监军,北上攻打崇明县,即今日上海之崇明岛。二张旗开得胜,次年(1654年)正月更是溯长江而西进,冲破南通、江阴的层层防备,率部队直抵镇江。众人登上金山寺,面朝东南,遥祭朱元璋的明孝陵。消息传开,震动大江两岸。可是忽接急报,湖湘等地的永历帝军队失利,二张不敢躁进,退回崇明。当年四月,他们探知南京城守备空虚,向郑成功借兵两万,卷土重来,可惜战阵失利,无功而返。
永历九年(1655年)间,张名振和张煌言第三次杀进长江,甚至冲到了南京城外的燕子矶,又因兵力单薄,再度折回。年底,张名振饮恨死去,遗嘱张煌言统领其军,郑成功却另外派人接管,后来清军攻打舟山,击毙郑成功所派之人,这支军队才回到张煌言的手中。
从这时开始,郑成功对待张煌言的态度,是格外敬重,又着意提防,卒而酿成恨事。
永历十三年(1659年)四月,郑成功率水陆大军合共十七万人,到舟山和张煌言的六千人会师。两人这一次出兵,目的是牵制攻打云贵地区的清军,以缓解永历帝所受压力。他们商议之下,仍以攻取南京作为战略的最高目标,希冀割据江南,以图恢复。
当年六月,两人攻克瓜洲,准备顺势拿下对岸的镇江。郑成功顾虑南京的清军来援,张煌言献计佯攻南京,使敌人不敢出动,尔后沿江再进,越南京而至芜湖,以阻截湖北方向前来支援的清军。郑成功表示赞同,就请他前往落实。后来郑成功果然攻陷镇江,张煌言立刻致信建议他扫平沿江两岸,从陆路攻打南京。可是郑成功统领大军,并不愿这个“小队长”事事指点,又或者恐怕走陆路要打硬仗,兵员损失不起,因此置之不理,偏要走水路攻城。
张煌言到南京城附近布置疑兵,同时分出人手,按计划侵扰芜湖。他一直等到郑成功的军队抵达,确认了后方安全,才匆匆赶往芜湖。七月七日,张煌言来到芜湖,四下出击,很快就收复了四府、三州、二十四县。史称:“父老争出持牛酒犒师,扶杖炷香,望见衣冠,涕泪交下,以为十五年来所未见。”
谁知张煌言不断前进,竟尔变作孤军。郑成功攻打南京失败,居然尽撤了江岸守军,不告而别,留下张煌言牵制敌人,自己从海路退回厦门去了!
张煌言被郑成功抛弃以后,拒不接受招降,奋战突围,绕道潜行两千余里,总算回到浙江沿海的林门港,和郑成功重新建立联络。他预料厦门的土地贫瘠,郑成功粮草匮乏,经此大败,恐怕要择地调养。张煌言猜得果然不错,转年开春,郑成功就把他的战略目标转向了台湾岛。
张煌言失去这个朋友兼强援,抗清的路上就更加孤独。这便是那年新春,他诗中“独”字的第二重含义。
连环画《抗清英雄张苍水》
求仁得仁 加谥忠烈
郑成功率军去往台湾以后,大陆东南便趋向稳定。清廷认定南明军队曾受到沿海老百姓的接济,强制推行禁海令。顺治十八年(永历十五年,1661年)十月,由辅政大臣鳌拜宣布,从山东直至广东,鲁、苏、浙、闽、粤所有沿海住民,一律将房屋焚毁,向后迁居五十里。这一道禁令,实质上便是焦土政策,虽然牺牲了沿海地区的渔业和盐业,但是确实打击了抗清势力。
另一方面,清军又攻进云南,迫使永历帝流亡缅甸。张煌言困守海港,五内俱焚,急派人催促郑成功牵制清军。郑成功却答称台湾方定,袖手旁观。
次年(康熙元年,1662年)一月,永历帝被缅甸王献给清军,后由吴三桂以弓弦勒死。当年五月,郑成功英年早逝。郑氏内斗一番,由郑成功的儿子郑经继位,从此采取守势,直到三藩之乱才再度活跃。同年十一月,鲁王病逝,曾建立政权的南明宗室,至此悉数死亡。
抗清的大旗倾落,张煌言更感消沉。可是他立志向明朝尽忠,绝不肯接受招降,就凭着一腔义烈,率军出没浙江宁海一带,可是他只能作小型骚扰,再无望图大事了。
就这样熬到康熙三年(1664年)六月,张煌言毕竟累了,又不忍令大家陪着他舍生取义,黯然将部队解散,开始隐居生活。仅仅一个月后,他就被叛徒出卖,被清军寻获。九月七日,张煌言在杭州就义,被押赴刑场的路上,兀自叹息道:“大好河山,可惜沦于腥膻。”临刑之际,拒绝下跪,坐而受刃。大明王朝的忠臣义士,自此而绝。他被葬在杭州南屏山的荔枝峰,和岳王庙隔西湖相望。
一百年后,乾隆帝为了收买人心,褒谥明末诸臣,特地给张煌言加谥忠烈,并将其牌位列入忠义祠,定期供祭。张煌言的坟墓由此屡经补葺,直至1966年的年底被毁,又于1983年按民国时照片复原。(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