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旅文苑 | 夏阳:那些随世流转的光影与面孔
岁末回到故乡,我习惯在村后的田野上坐上一阵。尤其是傍晚时分,守着夕阳在村庄的上空一寸寸黑下来,直至月亮落入怀里。
秋收后的田野,被农人拾掇得干干净净,犹如待嫁的姑娘。夕阳的余晖,在辽远如黛的玉华山上方一点点褪去,直至沉入地表。守望日落,故乡祥和,石头善良,仿佛聆听圣哲临终的遗言。
土地是有生命的,需要我们悉心体验。春天在悄悄走动,田野日渐苏醒。踩在酥松的泥土上,总有一种庄稼满地的幻觉。从本质上讲,土地是诚朴的,亦如五百年前的佛缘,它叫任何期待都不曾落空。哪怕是你身怀委屈、两手空空地走向它,它也会像母亲一样张开温暖的怀抱来接纳你。一个人对土地缺乏情感,缺乏敬畏,甚至一辈子没有踏进泥土,无异于没有真正活过。
记得有一次,在我起身即将离开时,突然看见一只正在觅食的麻雀,体型小巧,动作机敏,在前方孤独地蹦跳着。凄清的月光下,它的头向前伸去,每啄一下,便抬一次头,警觉地张望四周。
我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望着它,我不由想起我那些卑微贫苦的祖辈,以及田野上往昔的繁荣。
生我养我的这个村庄,卧于丰水河畔,狮山脚下。说是河,却不宽,十丈之隔。说是山,则徒有虚名,一脉丘陵,矮如短松冈。更为沮丧的是,村子也不大,凌乱无序,尚不足三百人。解放迄今已逾七十年,全村只出过一两个211高校毕业生,两三个副科级干部,三五个人民教师,其余乃穷苦劳作之辈,如此而已。既无显赫家族,也无传奇人物,更无热血之士,每个人只是粗砺庸碌地活着,看似不卑不亢,实则命如蝼蚁,寻常平凡至极。若是参照本书的写作标准,它肯定无法入选两位作家的慧眼。
然而,正是这种来自社会底层的粗砺庸碌,让一切村筋俗骨裸露无遗。人性的美好与丑陋更是纠缠不清,纠缠再三,铺陈出一个纹理清晰又内核复杂的文学世界。作为一个写作者,能够成长在这样的村庄,真是一大福气。
如今,我已出走故乡二十余年,但一直与我出生成长的这个村庄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我惯以沉默的姿势,窥视着他们内心的喜悦、憋屈、痛苦和挣扎。在我的眼里,这近三百号人面目各异,多为奇人异士,可敬,可爱,可悲,可哀,而更多的是人与人、家族与家族、村庄与村庄在人事上的相互交织,彼此纠葛,构建成一个多维的充满温情的世界。我常在午夜独处时,莫名地怀念他们,以及这个村庄白云缱绻的天空。
世界的底色大同小异,小至一方村庄,大到一个民族,生旦净末丑,贫富与贵贱,早已排排坐分果果,一个萝卜一个坑。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人类每天操心的无非是吃喝拉撒,婚丧嫁娶,争的是利益,悲的是离愁,纷呈的歌谣,一样的忧伤。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丰城其他村庄也一样。
然而,近期拜读了熊广平和陈小庆两位老师合著的《丰城传统村落》第二辑,似乎刷新了我的观念。我完全没有想到,煌煌80篇巨作,地域相近,人文相似,居然于卷帙浩繁间妙笔生花,斑斓多姿,赋予每一个村庄鲜明的辨识度以及鲜活的灵魂,犹如诗人海子那般“给每条河每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实属不易。
在这些作品里,我注意到,他们似乎在有意探寻人类亘古未变的哲学命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面对这种宇宙之间茫茫的幽古之思,两位作家以村庄为体例,开启了严谨的追根溯源式的文本记录,为“我要到哪里去”寻找某种可能性。这种立足丰城本土、为丰城寻根立传的文学野心,是值得褒奖和期待的。
丰城人重情重义,家乡观念浓郁,几乎每个村庄都建有祠堂。那是孕育我们的母体,是人生启蒙之源,也是闯荡世界的出发之地。时间太残忍,可以滴水穿石,更可以积尘成土。一年一年,一代一代,上千年累积下来,老祖宗便给我们留下一大堆的光影与面孔,颤颤巍巍地,被供奉在幽暗的神龛之上。
在我的书房里,常年悬挂着一张丰城地图,我有时站在它的面前,一站就是半天。丰城的地貌,像一只农村用的土撮箕,它盛过田园般安详的雪,盛过赤道般热烈的雨,也盛过海洋般绚丽的风。我想,它更应该盛住这片土地澎湃的历史和尘封的过往,盛住那些随世流转的光影与面孔。
是为序。
2020年8月25日七夕于东莞草竹寓
作者系丰城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东莞理工学院城市学院副教授。本文系作者为《丰城传统村落》(第二辑)写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