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八回)[下篇]

舞剧《金瓶梅》

回目:应伯爵戏衔玉臂  玳安儿密访蜂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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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粉头唱毕,西门庆对应伯爵说,你作弄他姐儿三个唱了,你也该下去酬劳他们一杯儿。应伯爵道:不打紧,死不了人,等我打发他——仰靠着、直舒着、侧卧着,金鸡独立,随我受用;野马踩场、野狐抽丝、猿猴献果、黄狗溺尿、仙人指路,随他拣着要。应伯爵所报这一连串中国房中术秘技,让人绝倒,只有在这些风月女子面前说才有嘲讽意思,也只有应伯爵的性格才说得出。爱香骂贼花子胡说乱道,应伯爵又用酒碟安放三钟儿酒,要三粉头每人吃两钟,不然望身上泼。爱香儿说今日忌酒,银姐儿说今日心里不自在(与西门庆谈起李瓶儿),只吃半盏儿。只有爱月儿要应伯爵跪在面前打个嘴巴儿才吃,不然一百年也不吃。大家都等着好戏,应伯爵奈何不过,真个直撅儿跪地下,爱月儿轻揎彩袖,款露春纤,骂道:贼花子,再可敢无礼伤犯月姨?应伯爵高声答应再不敢伤犯月姨了,爱月儿方连打了两个嘴巴,才吃了那钟酒。耍耍流氓调调情,吃吃美食唱唱歌,这就是吃花酒的乐趣,几百年下来也没变。前阵有一篇流行网文《一桌没有姑娘的饭局,还能叫吃饭吗?》总结说:“如果没有女人,再荤的饭局也都是素局。有了姑娘,具体说是有了饭局之花之后,这个饭局才显得完整,坐在饭桌周围的男人们揣好各自的鬼胎,揣摩说话的语气,有不经意的谄媚和讨好,有恰到好处的挑逗,一个圆滑的女人,就是一个滴水不漏的漏勺,泄露出的甜蜜汁液搅拌着一个多情的夜晚。”可以说,爱月儿的甜蜜汁液搅拌着这个多情的古典饭局。应伯爵见爱月将一钟酒吃的干干净净,连一滴唇香都不剩,失落叫道:好个没仁义的小淫妇儿,你也剩一口儿我吃。爱月说你跪下,等我赏你一钟吃。爱月真的满满斟上一杯,笑望(很生动的一个词组)伯爵口里一灌,应伯爵急叫灌撒了我一身,这件衣服新穿了才头一日儿,就污浊了,我问你家汉子要。应伯爵终于忍不住将新衣服得意说出,大家都笑了。兰陵笑笑生写应伯爵很有些自嘲功夫,所以显得生动、有趣,比一般的小丑形象更有人情味,更可爱。

花酒吃至天晚掌烛上来,大家又开始玩骰儿抢红,爱月儿旋往房中新妆打扮出来,“上着烟里火回纹绵对衿袄儿,鹅黄杭绢点翠缕金裙,妆花膝裤,大红凤嘴鞋儿,灯下海獭卧兔儿,越显的粉浓浓雪白的脸儿。”西门庆见了,越发喜欢,酒不醉人人自醉,因又想起李瓶儿梦中相告少在外贪杯——兰陵笑笑生写出了西门庆此刻颇为复杂的情感,起身到后边净手(小解),爱月儿随后跟来伺候,手拉手就到了爱月房中。自然是早有准备,房间中月窗半启,银烛高烧,气暖如香,兰麝馥郁。虽然兰陵笑笑生所描写的场景庸俗,却绝非孤高自许文人的冷清书房可比,多少人每读至此,定会抛书长叹吧!看来还是鲜活的生活更可亲可喜。两个就在床上腿压腿儿做一处,爱月儿挽留西门爹今晚就不要回家了,西门庆说不行啊,一是干女儿银儿在这,不好意思,二是我当着官呢,今年考察在迩,恐惹出是非,白天有空来和你坐坐罢。在中国的官僚系统中,监督无所不在,但也无不体现为唯上司喜恶的运动式,而下官很难知道分界线在哪里,因此在整个官僚系统中,很容易形成一种喜怒无常的恐怖心理与管理模式。第三个原因是李瓶儿的梦中托言,只是不便出口,只说多谢前日你送来的泡螺儿,倒惹我心酸了半日,当初只有过世六娘会拣,他死后家中再没谁会了。爱月说拣这个不难,拿的着禁节儿便好,只是那瓜仁都是我口里一个个儿嗑的,却被应花子倒挝去好些吃了,便益了贼花子,恰好象只是孝顺了他。又道多谢爹送的衣梅,妈吃了,欢喜的要不的,西门庆答应使小厮再送一罐来。二人又谈及李桂姐,西门庆已经相当反感桂姐儿。

两个正聊得入港,爱月儿也在犹豫有些事是否要向西门庆透露,怕人家说她在姐妹间说是非,应伯爵猛然闯入大叫:你两个好人儿,撇了俺走在这里说梯己话儿!爱月吓了一跳,随即啐了一声,西门庆也骂怪狗才,前边去,到后头来干什么?伯爵一屁股坐床上,报复先前被爱月儿戏弄,非要爱月儿拿胳膊咬一口儿才去,并向袖口勒出那赛鹅脂雪白的手腕儿来,说着粗话,并真咬了一口才走,似乎非得如此耍流氓不足以体现吃花酒的趣味。爱月儿怪叫起来,叫丫鬟桃花儿赶紧把过道里的门关上。房里平静下来,爱月儿接着先前话题,终究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儿勾搭上,孙寡嘴、祝麻子等一伙人如今丢开院里齐香儿,不但日日都和王三官儿游荡在桂姐儿家,又还和秦家玉芝儿打得火热,王三官儿两下使钱,没了钱将皮袄当了三十两银子,又偷拿了他老婆一副金镯子放在李桂姐家,算是一个月歇钱,都一五一十仔细道来。这真是一幅活生生的明未底层社会生活的世相图,加上本属妓院中人爱月儿叙述的竞争、吃醋动机,再与上层官僚的荒淫照应,这个故事的背景更显复杂鲜活生动,兰陵笑笑生用四两拔千斤的白描,深刻地揭示了明末世道的腐朽景象。西门庆听罢,骂道:这小淫妇儿,我告诉他休和这小厮缠,他不听,还对我赌身发咒没这回事,原来竟只是哄着我。嫖娼败家是中国古典文艺经常反映的主题,西门庆仗着是官,又是干爹,指责李桂姐不该与王三官勾搭,其实西门庆也非善类,都是一丘之貉,此处是兰陵笑笑生反讽西门庆。爱月儿见西门庆生气,就想出个勾陷王三官老娘的苦肉计,出主意道:爹也不要恼,我说个门路儿,管情教王三官打嘴,替爹出气。西门庆把他搂在怀里问,有甚门路儿说与我知道?爱月儿说休教一人知道,就是应花子也休题,只怕走了风。于是,爱月儿将王三官老娘林太太推荐给西门庆:今年不上四十岁,很漂亮,平时又喜欢描眉画眼,打扮跟狐狸也似,与儿子镇日在妓院里相反,林太太专在家,却是个假托在庵里打斋,媒婆文嫂儿家落脚,常寻外遇的主,文嫂儿单管与他做牵头。兰陵笑笑生在此前也用过这种先声夺人的照应之法,林太太第一次进入读者的视觉想象之中。爱月儿一五一十说来,故事充满市井的幽默、曲折与生动。比如说到王三官的老婆,虽然才19岁,也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更要紧还是东京六黄太尉的侄女儿,却怎奈三官儿常不在家,如守寡一般,气得上吊了两三遭,“爹难得先刮刺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又比如西门庆问你怎么晓的,莫不是大街坊张大户侄儿张二官告诉你?爱月儿顾左右而言他,“那张懋德好日的货,麻着个脸弹子,密缝两个眼,可不砢硶杀(寒碜)我罢了!”这又是一个照应(第三十二回)和伏笔,就是这个极丑而富有的张二官,此后有诸多故事,也从而成为清河县的又一个西门庆。西门庆追问端的是谁,爱月儿说是个梳笼我的南人,一年来此做买卖两遭,也只在这里歇一两夜,而常在外边和人偷猫递狗干此勾当。西门庆听爱月儿如此机灵,投其所好,亦发欢喜,也要用三十两银子包下爱月儿,由此与当初李桂姐情事照应。爱月儿说什么三十两二十两,爹你若有我在心里,随便掠几两银子与妈(妓院的鸨母),我自懒待客人,只伺候爹罢了。西门庆坚决表示:什么话,我决然送三十两银子来。说实话,西门庆还是很讲嫖情赌义的,比之当下许多官僚有人情味多了。说毕,二人连衣裳都不脱,扯过枕头交欢。良久,云收雨散,整衣理容,携手回到席上。这一节有意突出刻画妓女郑爱月的形象,是一个出道不久,却比李桂姐更奸滑,西门庆上得贼床,却也离死更近了。

众人正在掷色猜枚,觥筹交错,耍在热闹处,见西门庆进来,俱立起身请坐。说过一阵闲话,西门庆向四个唱《西厢记》的妓女点唱了一个很应景的“一见娇羞”。唱毕,众人又都饮过一阵,西门庆就要告辞,令玳安取出大小十一包赏赐,四个唱的妓女每人三钱,厨役五钱,三个乐工吴惠、郑春、郑奉每人三钱,撺掇打杂的每人二钱,连丫头桃花儿也与了三钱,俱磕头谢了。这一段打赏细节虽然颇含反讽,却也生动入画,不但体现了西门庆的个人性格魅力,也还可见中国古代儒家礼仪的风范与人性化,每每成为流传在名门望族的日常生活典范,社会学家、历史研究者的标配素材。黄四再三款留不住,应伯爵也要跟着走,黄四使力拦住,温秀才又想夺门而逃,亦被黄四的小厮来定儿拦腰抱住,西门庆留下头口驴子儿给温秀才。于是众人都送西门庆出门,郑月儿拉着西门庆手儿悄悄捏了一把,说我的话爹在心些,法不传六耳。西门庆说知道了,上轿而去。吴银儿也在门首作辞众人,家人吴惠打着灯笼,郑月儿不忘告诫今天这事休要告诉那个流人儿(李桂姐),由此看来,郑爱月为西门庆打王三官老娘林太太主意,首要目标并非为讨西门庆欢心,而是打击竞争对手李桂姐的人气。

次日一早,夏提刑差答应来请西门庆往衙门审问贼情等事,到晌午回家吃饭,沈姨夫送来个后生刘包,原在段子铺煮饭做火头,西门庆留在府中。回到书房,见玳安在旁,便问昨晚温师父多久回来的,玳安说听见画童儿开门,三更时分才回,今早问,知道温师父没醉,倒是应二爹醉了,唾(吐)了一地。西门庆哈哈大笑,又叫过玳安近前问:文嫂儿住在那里?你寻他到对门房里见我,我和他说话。玳安不知道文嫂儿家,要问姐夫(陈敬济),西门庆说问了快去。玳安走到铺子问姐夫,陈敬济是这样说的:“东大街一直往前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着个姑姑庵儿,旁边有个小胡同儿,进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有双扇红对门儿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妈,他就出来答应你。”陈敬济一本正经地交待,玳安也老实地在听,但我们读时却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是《金瓶梅》中很著名的一段绕口令,兰陵笑笑生用冷俊白描,以四两拨千斤之反讽文字,达到了惊人的“笑”果:一方面是语言上本身的修辞,另一方面也在二人神态与语言修辞之间的反差和张力。玳安听了说道:再没有?小炉匠跟着行香的走,琐碎一浪荡,你再说一遍我听,只怕我忘了。那陈敬济又说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儿,等我骑了马去。一面牵出大白马来骑上,打了一鞭,那马咆哮跳跃,一直去了。玳安儿对照着一路寻来,果然如陈敬济所言丝毫不差,从而也暗示了这个败落的官宦子弟平时多在花街柳巷往来,不然何以如此熟悉,这种伏笔在《金瓶梅》小说中很多,是兰陵笑笑生早于海明威三百年运用的“冰山理论”。

文嫂的儿子开门,听说是提刑老爹来请,让进家里坐。玳安把马拴住,进到里面,只见供养着利市纸(印有神像的纸,人们买去以求好运),几个人在那里算进香账。这是日常生活细节的写实,兰陵笑笑生随笔点染,底层社会的风俗民情真实地再现出来。玳安坐等了半日,不见文嫂,径往后闯进去,不料文嫂和他媳妇儿正陪着几个道妈子吃茶,文嫂方才笑哈哈道个万福。得知来意,文嫂吃醋儿道,他老人家(西门庆)这几年买使女,说媒,用花儿,自有老冯和薛嫂儿、王妈妈(王婆)走跳,今日倒稀罕俺来,忽刺八又冷锅中豆儿爆,我猜是你六娘没了,教我去替他打听亲事,要补你六娘的窝儿。玳安说我也不知道,你去了自有话说。玳安确实不知道,即使是知道也不会说,因为守口如瓶,被书中夹批为西门庆召蜂引蝶的蝶使——与媒婆被习惯称为蜂媒对应,除了应伯爵,最得西门庆信任。二人说过,文嫂打发玳安吃了点心,叫玳安骑马先行,自己穿上出门衣裳,慢慢走去。玳安问为啥不骑驴子,文嫂说那是隔壁豆腐铺里的,“那一年吊死人家丫头,打官司,把旧房儿也卖了,还说驴子哩!”这是媒婆文嫂的缺德事,却不以为耻,可见出兰陵笑笑生的讽刺。玳安更进一步恶搞道:房子不打紧,一定要留着那驴子,和你早晚做伴儿,别的罢了,我见它好个大鞭子(借指驴吊)。文嫂也是久经沙场,哈哈笑道:怪猴子,短寿命,老娘还只当好话儿侧着耳朵听,几年不见你,也学的凭油嘴滑舌。玳安又提议叫文嫂上马咱两个叠骑着去,文嫂儿说街上人看着怪刺刺的,自不肯。最后,还是玳安叫文嫂骑上豆腐铺驴子,待到地方,再打发他钱就是了。不知道这相当于一辆宝马的驴子是不是文嫂的,或者又是这类媒婆欺诈钱财的贯常手段,兰陵笑笑生没有明确说出,让我大费思量,愈发觉得小说写得真是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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