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妙处难与君说”
《中国音乐史参考图片·古琴专辑》,收图四十幅,虽未称丰赡,但其择要而编,依时代而序列,琴史之一般,亦可备一览了。
“琴的历史悠久,它的原始形状是什么样子,又如何发展到今日仍在使用的形制,是值得探索的问题。”(见《说明》)其实不妨说,这始终是个悬案。又似乎琴的历史,早于琴的出现——几乎在有关琴的历史与传说见诸文字的同时,琴就有着扑溯迷离的身世了。说文解字》:“琴,禁也,神农所作”,似披一重神话色彩;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算是最早,而其所述之琴的弹奏,便已臻于善与美的极致。这含太古之遗美的悠悠琴韵,简直就是不可企及!后世只是不断奋志追寻这一逝去了开端——开端竟亦成为终极,琴的历史,在它“开始”的时候,便“结束”了。
从辑中所收的几幅弹琴图中,自然无法捕捉早已流逝的弦上之音,但其独坐幽篁,弹琴自赏的神气(唐镜上的弹琴图)却仍可使人依约想象那一种纵身大化,与天地同流的萧然远韵。琴之为器,大道寓焉。其实更多的时候,它就是作为一种人生境界,一种生命情绪,一种文化品格而存在的。在这一“绝对精神”之域,人的生命律动,直与宇宙天心会通,而达于圆融如一的澄明与纯全。“凡鼓琴,必择静室高堂,或升层楼之上,或于林石之间,或登山巅,或游水湄,或观宇中;值二气高明之时,清风明月之夜,焚香静室,坐定,心不外驰,气血和平,方与神合,灵与道合。如不遇知音,宁对清风明月,苍松怪石,巅猿老鹤而鼓耳,是为自得其乐也。”(杨表正:《弹琴杂说》)琴之极清、极净,是不可入于歌舞场中的,它只同鸟语风声相合,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抚琴者须澄心涤虑,方可奏出远杳清冥之韵;听琴者亦须澡雪精神,方可会得和平广大之音——“飒飒微雨收,翻翻橡叶鸣。月沉乱峰西,寥落三四星。前溪忽调琴,隔林寒。闻弹正弄声,不敢枕上听。回烛整头簪,漱泉立中庭。定步屐齿深,貌禅目冥冥。微风吹衣襟,亦认宫徵声。学道三十年,未免忧死生。闻弹一夜中,会尽天地情。”(孟郊:《听琴》)琴决非以新声娱俗耳,而是以远古之音予雅人以得道的喜悦。正所谓“独令高韵在,谁感隙尘深。应是《南风》曲,声声不合今。”(于邺:《匣中琴》)琴曲实在早无古调可宗,后人所制,不过想象古调而成。《高山》与《流水》是所知最早的曲调,也是最高的标准,其毕竟如何,却无法得知,究其实,不过是一种象征罢了。但以“高山”与“流水”来作为琴的象征,则又是恰切不过——如高山般静穆峻立,如流水般奔竞不息,这极动与极静,正蕴着生命之纯全与周流,动以养静,静以居动,“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焉”。它使人返归于太古洪荒的至真至善至美之境(自然这是一种想象,正如同人们对未来的想象),生命之息,自然之韵,圆融无间——吾人之大智慧,即深藏于此罢!
“去者不复返,来者永远新,一切都是新创,但一切也仍旧是老的。他的中间是永恒的生命,演进,活动。”(歌德:《自然赞歌》)开端与终结也许真的相同,作为人生追求,都不妨设为一种象征,而真正有意义的,是横亘其间的“永恒的生命,演进,活动。”
作为一种人生境界,一种生命情绪,一种文化品格,琴所表达的,又是人间至情。伯牙为子期绝琴,固为至情,《世说新语》载:“顾彦先平生好琴,及丧,家人常以琴置灵床上,张季鹰往哭之,不胜其恸,遂径上床,鼓琴,作数曲竟,抚琴曰:'顾彦先颇复赏此否?因又大恸,遂不执孝子手而出”,又何尝不是至情。及相如与文君,张生与莺莺,陈妙常与潘必正,由知音而托死生,“其感人动物,盖亦弘矣”;其为情,盖亦至矣!
图册所辑,由琴之形制而琴之曲谱而琴之演奏、琴之聆听,可谓有境、有物、有情。不过面对这“无声诗”“无声画”,总忍不住要去想象其声外远致,何况沈括在论及越僧义海的琴技之时就说道:“海之艺不在于声,其意韵萧然,得于声外”,可知对琴来说,远有比声更重要的东西。更思及“陶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不正是“琴德,不可测兮”;“能尽雅琴,惟至人兮”(嵇康:《琴赋》)!
《中国音乐史参考图片·古琴专辑》,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人民音乐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