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纽约时报》误读的毛坦厂,一座不该被“妖魔化”的高考镇。摄影师四年记录,还你一个真相。

6月5日,注定是大别山深处小镇毛坦厂最热闹的一天,万人空巷,前来送考。

2016年5月27日,距离高考还有9天。下午4:40,细雨霏霏,安徽大别山深处的六安毛坦厂中学东门外,陆陆续续走来一群群提着保温桶的家长,她们将目光投向校园,等待孩子出来。

与此同时,马路对面的小吃摊一字排开,快餐、拌面、小吃被一份份分好,整齐地排列,商贩们也齐刷刷将目光投向学校大门。

5:10,校园内一阵急促的下课铃声响起,两分钟后,万余学生,如潮水一般涌向大门。毛坦厂中学今年55个高三应届生和61个复读生,超过1.2万,加上高一高二学生,有两万多名学生,通过东门、西门和北门流出。

在不到5分钟时间里,学生迅速将学校大门周围,马路以及小吃摊填满。学校大门周边俨然成了饭场,小吃摊被学生包围,马路上学生一路小跑冲向附近的出租房。

20分钟后,庞大的人流又开始回归,陆陆续续,随之学校周边再次归于平静。

而这种场面每日分别要在早、中晚和深夜,在小镇上演四次,而这也不过是毛坦厂镇一年中普通一天,只是随着高考的临近,更加紧凑。

而伴随着这些紧张的节奏,整个毛坦厂镇街头店铺,万余名陪读的家长,甚至整个小镇的经济,都随着转动。在这种节奏中,十多年来,高考正在改变这个小镇。

6个小时睡眠

夜里11:10,小君回到出租房时,奶奶正坐在门前的板凳上等她,几乎每天的这个时间,小君都会准时回到出租房,而每天的这个时候,奶奶都会将夜宵做好。

“又是这些?没有胃口!”小君将书包扔在书桌上,坐在床上,将头埋得很低。这是一间面积大约12平方米的出租房,除了一张床,和两个箱子外,就是她这两年所看过的书和做过的试卷。

小君的情绪有点低落,她随后往背后的床上一倒,一声不吭。奶奶站在一边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孩子。

5月28日,毛坦厂中学举行高三年级月考,这是最后一次月考,考生和老师看得都很重,甚至认为月考排名就基本决定了高考结果。

小君是六安本地人,毛坦厂读书三年,她的奶奶也已经在这里陪她三年,剩下最后几天,奶奶更是小心翼翼。小君的压力奶奶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天早上5:30起床、吃早饭;6:20—11:30自习、上课;11:30—14:30午饭、午休;14:30—17:30上课或自习;17:30—18:00晚饭;18:00—22:50晚自习。晚上回来洗漱后,还要看书,凌晨一点才睡,虽然中午可以午休,但孩子通常也只睡不到一个小时,有时候直接在教室趴一趴,一天也就6个小时左右的睡眠。这也是毛坦厂中学所有学生的作息时间。

明天就是高三最后一次月考,月考结果通常被认为与高考基本匹配,小君有些紧张。一两分钟后,小君还是爬起来,吃了点,然后洗澡,看书。其实小君也知道,自己这三年,奶奶没有比自己多睡几个小时,她在看书时,奶奶虽然躺在床上,眼睛总是睁着的。如果考不好,最对不起的就是奶奶。

一旁的奶奶看着小君起来吃了夜宵,长长地出了一口。

就在小君收拾完一切,伏案看书的时候,在学校北门东侧学府路一间门面里,依然灯火通明。这是一间高考辅导教室,不到10平方米的房间内6张简易课桌一块黑板,丁老师在前面讲解,仅有的两名学生一脸疲惫,但依然在坚持。

丁老师从两年前开始在毛坦厂街头开办这个辅导班,时间都是从学校的作息时间里挤出来的,比如周末学生两个小时休息时间,而更多的则是晚上晚自习结束后的11点到12点多这一个多小时时间里。

而在丁老师看来,在毛坦厂中学读书的学生,大多是在压力下选择“主动”去学。“选择了毛坦厂,你就必须遵守它的规则,否则就不要进去。”

28个陪读家庭

下午3点多钟,室外的雨还在下。在所有学生回到教室后,整个镇子异常地安静,街上空空的,店铺里的商贩打着哈欠。

在学校北门东侧,紧挨着围墙是一栋两层小楼。门前,五六个陪读家长坐在一起或者聊天,或者打毛衣,走廊上挂满了陪读家长和学生湿漉漉的衣裳。就是这栋普通的小楼里,聚集着28个陪读家庭。

在走廊的另一头,72岁的刘孝三一个人看着外面的雨丝,他就是这栋楼的主人,平时和这些陪读家长们话并不多。就是这栋楼,一年给刘孝三家带来将近30万的租金收入,这对一个山村村民来说,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

刘孝三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为了腾出房屋出租,常年在外打工,虽然这些租金刘孝三也会分给孩子们,但这种旱涝保收,不需劳累就可获得的收入,全家人都很看重,也亏得毛坦厂中学。

每天上午10:30开始是陪读家长最忙碌的时间,出租房集体厨房内十几个陪读家长在忙着烧午餐。

十年前,随着大量考生的涌入,陪读开始兴起,最开始一间房一学期的租金不过200元,随着时间的推移,房租不断上涨,如今已经翻了超过20倍,直到2016年开始才逐步稳定,甚至有些回落。主要是镇里一个开发商大批量新建住宅楼的入市有关,不过这并不影响刘孝三房屋的出租。

与刘孝三一家一年近三十万的房租收入相对应的是,每个陪读家庭一年近一万元的房租支出,如果加上生活费和就读费(4500元——5万不等),一年下来少则四五万,多则七八万,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不堪重负。对此,48岁的张训泽夫妻有了自己的选择。

“一天有一两百学生前来吃饭。还有一年,明年高考结束后,就将店盘出去。”在毛坦厂中学北门几十米远的一家餐馆里,张训泽和妻子正在准备晚上的菜肴,大门上已经粘贴着“门面转让”的字样。2010年,张训泽的大孩子到毛坦厂读书,因为费用太大,夫妻俩在学校大门前盘下这个门面一边经营餐馆,一边陪读,如今大孩子已经读大二,小孩子也已经读高二了。这一个小店,让他度过了这艰苦的6年时间。

晚上12点,毛坦厂中学北门口,昏暗的灯光下,53岁的杨蓉依靠着头顶的射灯照明,踩着缝纫机,缝补衣服。杨蓉这个来自毛坦厂镇不远处农村的妇女,也曾经是一名陪读妈妈,虽然已经过去6年时间,女儿已经上大学三年级,她依然选择留在毛坦厂,依靠帮学生缝缝补补挣钱,给女儿挣大学生活费。

杨蓉说,留在毛坦厂,看中的就是这里的孩子多,家长多,一个月多的话有两千多收入,少的话也有一千多。

跟着毛中去挣钱

学校门口,几名妇女在招租。学期还没有结束,一些当地居民就开始未雨绸缪。

“跟着毛中去挣钱!”在进入毛坦厂镇境内随处可以看到这样一幅当地一个开发商悬挂的标语。

当然跟着毛中挣钱的,不仅仅是刘孝三依靠房屋出租一年有近30万的收入,张训泽依靠小吃店可以化解6年陪读艰辛,杨蓉大姐借助灯光下缝补,接济远方上大学女儿的生活费。

面积只有3.5平方公里的毛坦厂镇人口不过万余人,凭空多出来2万多学生和一万多陪读的家长,租房、生活、学习,小镇的一切都随之改变。而这一切都是从1999年后,毛坦厂中学借复读名声鹊起而起。

晚上9点多,位于毛坦厂中学外的一间两间门面组成的小的服装加工厂里,一片忙碌,50多名工人清一色是陪读妈妈。“这几天快高考了,高三的陪读妈妈已经离职了。”36岁的梁军华是这家服装厂的老板。“在这里总比打麻将,玩牌好。最重要的是,她们可以增加一些收入。”这是梁军华对这些陪读妈妈的评价。

梁军华5年前还在外地从事服装加工,招工还困难,看到毛坦厂有这么多的陪读妈妈,于是杀到毛坦厂办了这家加工厂,工人全部是陪读妈妈。

毛坦厂中学东门外被开发成一个住宅小区,房价每平方米4500元左右,全部是小户型。

看中毛坦厂中学这块肥肉的不仅仅是梁军华,还有开发商。“跟着毛中去挣钱!”就是在毛坦厂中学东门的一个房地产商,打出的旗号。据售楼部销售人员介绍,现在销售均价在每平方4500元左右,一套60多平米的房子可以分割成三个陪读房,一年租金在40000元左右,7年时间就可以收回投资。

不过,今年上半年,这1600套住宅进入市场后,对毛坦厂镇的陪读房市场产生冲击,至于影响有多大。刘孝三说,这学期他家28个陪读家庭,房租平均每个月降了200元。

当然因为毛坦厂中学受益的不仅仅是房屋出租,走在街头,随处可见的是高考元素,和伴随着这些高考元素的餐馆、排挡、书店、服装店等。据当地政府统计,毛坦厂镇上有5万多人,除了两万多学生和一万多家长,以及一万多本地居民外,剩下一万多人与高考共生的外来生意人。

毛坦厂中学东门,一条商业街被命名为“状元街”,在毛坦厂以状元为名号的店铺和地名,比比皆是 。

教育产业已经成了毛坦厂的支柱性产业。但也有人担心,一旦中国应试教育制度发生变化,毛坦厂经济可能一夜“崩溃”。

2012年

深夜11:10,很多学生回到宿舍后都已经疲惫不堪,但还必须洗澡,然后看书。

临近考试的几天,学生都在考试中度过。由于人多,考试时彼此之间用KT板隔开,以防止相互干扰和抄袭。

中午时间,一个学生依然在坚持看书。每个学生在进入学校前都要签署协议。就像教室后的条幅一样。

一间教室150人以上,显得十分拥挤。

学生带活了整个小镇的经济。每天放学,学校附近的小饭店学生云集。

来自合肥的高大姐租住的地方距离学校仅一条马路之隔。午饭忙好后她站在窗户前就可以看到儿子放学。

学生流潮水一般涌向小区,瞬间消失。

晚自习一直到10:50才结束。

尽管已经是凌晨1点,小区里的大部分等灯光还亮着。

72岁的陈国英老人陪三个孙子读书,仅仅房租一年下来就要2.1万元。

2014年

中午,一名考生在埋头学习。

很多学生中午不回出租房,也是为了多节约时间,醒来后就可以看书。

一个妈妈在织毛衣,身边放着提醒小声的牌子。

毛坦厂中学边密密匝匝的民房都是出租房。

2015年

三名即将离开的考生买了同样的包包,表达对毛坦厂中学生活得纪念。

外地的家长开始提前撤离毛坦厂,很多是对这里的物价不堪忍受 。

考生最后一天是疯狂的日子,他们将自己的校服写上各自的祝福 。

毛坦厂镇街头摊位上各种红内衣红内裤上印着马到成功,心想事成字样。一些考生家长买回去给孩子穿上,希望带来好运 。

一个女孩抱着“疯女人”的牌子在学校门前拍照留念。

堵车后,一名家长站在车顶上打电话。

6月4日晚,这些苦读了一年的考生聚集在小镇的河边放飞孔明灯,祝福自己考试顺利。

考生和家长以及小镇的居民告别。

6月5日上午,一年一度的送考节举行。

2016年

17岁的刁忠秀在看书,几个奶奶在门外坐着,一声不发,怕打扰孩子看书。

晚自习回到出租房,都有热热的夜宵等着他们。

72岁的楚国平在孙子上学后显得很无聊,老人在毛坦厂已经陪读两年,孙子才高二,还有一年时间。


楚庆龙下晚自习回到出租房时,爷爷已经躺在床上,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洗头洗澡。楚庆龙所在的出租房没有卫生间和洗澡间,但他已经习惯。


夜晚,晚自习后,街头的理发店还在营业,洗剪吹15元一个。

下午放学后,几个学生跑到店铺打公用电话,向大人要钱。毛坦厂中学不准学生携带手机进学校,一些家长索性不给学生买手机,因此公用电话依然随处可见。

对陪读的大人来说除了照顾孩子生活起居外,事情并不是很多,下午,一些陪读家长选择到棋牌室打发时间

集镇街头,几个陪读妈妈在编织手工鞋。店铺免费教陪读妈妈们做手工鞋,她们有了自己打发时间的方式。

毛坦厂镇的新区里,两个本地孩子在打乒乓球,对他们来说毛坦厂中学的紧张气氛与他们相距很远

晚上11:30几个女孩还不回出租房,在一家饮料铺里喝饮料。在毛坦厂镇,很多店铺都是跟着学生的节奏营业到晚上12点多。

毛坦厂中学北门东侧有一棵古树,往年有很多考生和家长前往烧香祈福,为了防止意外,当地不得不派一名保安24小时值班。

夜晚,毛坦厂镇新建的市民广场吸引了很多当地市民和陪读家长,这里距离学校东门大约300多米,已经不会影响孩子学习。

毛坦厂镇新建的市民广场上,大量的陪读家长和当地人在跳广场舞,小镇的夜晚生活也因此变得丰富起来。

夜晚的毛坦厂中学教室里灯火通明,一直要持续到12点多。

摄影师手记)不应被“妖魔化”的高考镇

四年前,怀着好奇,摄影师第一次踏进这座大山里的高考镇,推出《高考镇神话》的图片特写,并首次提出"高考工厂"这个说法。接下来的几年里,摄影师多次踏进这座高考镇,感受更多的可能是毛坦厂这所中学纪律的严,还有中国唯一一个没有网吧、游戏厅、台球厅的小镇经济围绕着学校转的特殊现象。

然而,毛坦厂这座高考镇之后被频频误读。2015年,美国《纽约时报》曾关注这所中学,称毛坦厂这是一座偏僻的单一产业城镇,出产的是应试机器,就像其他一些专门生产袜子或圣诞饰品的中国乡镇一样心无旁骛。在国内,有媒体将毛坦厂中学称之为“备考一年如服刑”“一座被妖魔化的城”“地狱中学毛坦厂”“亲历亚洲最大高考工厂非人生活”。

不过当我们反思,为什么毛坦厂中学如此严格,学生和家长还要趋之若鹜?

“你们看到的是毛坦厂中学的一面,却没有看到另一面!”在毛坦厂中学,校办主任奚新平这么说,“我们被妖魔化了,从课表上安排,我们有跳操,有唱歌。可能在高考前夕这些课程才会停掉。”在老师们看来,一个学校就应该有自己的制度,毛坦厂可能会更严一点,但绝不是非人生活。毕竟进入毛坦厂中学学习的,很多都是成绩“有问题”的学生,而不是衡水中学的那种“尖子生”。

也许在很多人眼中,毛坦厂中学就像一台高考机器,各地的二三流学生,经过严格的管理,模式化的学习生活“锻造”,最终在高考检验下,输往全国各地的大学。

不过在几次采访中,几个考生都这样反问记者。

为什么参加高考?因为参加高考可能会改变命运!既然想改变命运,那就要加倍努力。如果你比别人差一截,那就要更加努力。

或许这就是毛坦厂中学为什么比别的学校严格的原因之一。在网络时代,至少毛坦厂中学教会了学生什么是努力,如何去读书,怎么去坚持,这也是当下社会很多年轻人所缺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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