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世界纷纷扰扰,做自己就好
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晏殊之子,父子二人并称为“词坛二晏”,人们亲切地把晏殊称作“大晏”,而晏几道为“小晏”。
晏几道的词,多为小令,且不失婉约本色。他所生活的北宋中期,令词已趋势微,慢词长调逐渐成为风尚,柳永、苏轼等人已经在长调上颇有建树,并引起很多文人的注意。但晏几道坚持自己的艺术原则,以写小令独步于世,并将令词提升到一个崭新的高度。
两宋之际的李清照将晏几道列为宋初小令四大家之首;叶嘉莹先生也评其:“在词之发展中,虽未随众水俱前,而回波一转,却能另辟出了一片碧波荡漾,花草缤纷的新天地。”
晏几道不仅在创作上没有随波逐流,而且为人也是特立独行的。
晏几道的“四痴”,不一样的人间烟火
同时期的黄庭坚评价晏几道有“四痴”:“仕途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这“四痴”足以概括出晏几道独特的性格。
第一痴:身为权贵之后,晏家相关亲戚、朋友在朝廷担职,朝中更是有不少官员得到过其父亲的提携,但晏几道却从不利用这些“人脉”为自己谋职。
第二痴:“虎父无犬子”,晏殊年少时就以“神童”知名了,晏几道同样才华横溢,写得一手好文章,但他却从不模仿考进士的文体。
第三痴:晏几道经常挥金如土招待朋友,而自己家人却经常吃不饱,面有饥色。
第四痴:晏几道对人真诚,明明别人辜负背叛了他,他却仍然选择相信对方。
晏殊罢相时并没有犯什么大错,仁宗皇帝依然对其很尊重。可能生活条件比之前差了一些,但绝对不是从天上一下跌到谷底。
晏殊在约48岁的时候有了最小的儿子晏几道,在他去世时,晏几道18岁。按照古人一般比较“早熟”的逻辑来看,晏几道当时应该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可是,在当时的许多人看来,晏几道却做了许多不成熟的事情。
晏几道在“成人世界”中,总是那么格格不入。
拒见苏轼,有机会也不溜须拍马
“元祐中。叔原以长短句行。苏子瞻因鲁直欲见之。则谢曰:‘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
这段话是说,元祐年间,晏几道因为写词有了一点名气,黄庭坚与晏几道为好友(鲁直,黄庭坚),而苏轼与黄庭坚亦师亦友,苏轼就想通过黄庭坚见一下晏几道。此时苏轼已经闻名天下,但晏几道却以接待其他客人没有空的理由拒绝了苏轼。
要说,这晏几道在当时的文人圈里也算个“腕儿”。
权势正盛宰相蔡京,重阳、冬至两次借其名气请晏几道写长短句。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没有了当宰相的父亲的庇佑的少爷,应该抓住机会顺便拍一下马屁。然而耿直的晏几道作《鹧鸪天》两首,就是纯粹的歌咏太平盛世的节日词,而完全没有对蔡京溜须拍马。
《鹧鸪天》两首如下,反正墨酱没看出来有奉承之语:
九日悲秋不到心,凤城歌管有新音。风彫碧柳愁眉淡,露染黄花笑靥深。初过雁,已闻砧。绮罗丛里胜登临。须教月户纤纤玉,细捧霞觞艳艳金。
晓日迎长岁岁同,太平箫鼓间歌钟。云高未有前村雪,梅小初开昨夜风。罗幕翠,锦筵红。钗头罗胜写宜冬。从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尊对月空。
平平无奇地写了两篇作业。
偶尔开了窍一样的晏几道也向父亲曾经的下属韩维献上过自己作品,以期得到指点,得到的回应是:“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不知道韩维是真心劝说,还是有意嘲讽,总之,韩维的这番话无疑指出,晏几道的做派不适合官场。
终于,“叔原年未至、乞身,退居京城赐第,不践诸贵之门。”在外面的世界折腾了一遭的晏几道,最后选择承系父荫得以做一些小官,无非是内廷供奉的闲职,并且索性住进了皇帝赐给父亲的大宅子里,闭门谢客。
当然,他谢客谢的仅仅是与他气场不合的权贵。
痴情的落寞公子,选择纯粹的感情为精神依托
晏几道的好友沈廉叔、陈君龙家有莲、鸿、苹、云四位歌女,沈、陈两位和这四位歌女被晏几道视为知己,他们同样都是不食人间烟火一样的存在。
曾经晏几道写出好的词作品,就交给这四位佳人演唱,而他与沈、陈两位朋友静坐持酒听曲,好不美妙。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晏几道调往外地做官,几年之后,陈君龙病倒、沈廉叔逝世,四位歌女像烟花一样不知所踪。但那段时光却成了晏几道最美的回忆,因此小山喜欢在词中回忆曾经,那曾经,常常化作梦境。
这类词我们比较熟悉的是《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初见小苹时的场景:衣领开襟,像篆体的心字,这身装扮成为了永恒的记忆。
当时相处的细节早已模糊,唯有明月伴着小苹像彩云一样飘去的情景,一直在晏几道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也许这根本不是梦,就是晏几道借酒醉之名,在一个明媚的春天,想起了往昔。春天本应该是让人快乐的季节,然而晏几道却愁绪满怀。
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除了那些记忆碎片。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无疑,在梦中,晏几道的绝对的自由身,可以挣脱尘世之束缚无拘无束地找心爱的人;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有些离别就是永远,此后的相逢只能在梦中;
“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可是,梦终究是梦,梦里也不是什么都可以实现的,即便是在梦里,他依然找不到那个人,心中的惆怅诉说,醒来后更加伤感。
即便不是在做梦,晏几道也期盼着“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
男性词人写相思离别之类的词,通常是代女子言情,以女子的口吻写女子对男子的思念,但是晏几道的词中却是写他自己的相思,写一个男子对身份低微的歌女的眷恋。可以说具有一定的进步性。
不少人质疑,晏几道的那两位朋友其实并没有拿他作朋友,因为在宋代文人圈,送朋友歌女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经常成为美谈,比如范成大就把小红送给了姜夔。但是沈廉叔、陈君龙却没有成全晏几道,四位歌女一个都没有给晏几道,也许他们只是表面朋友。
(敲重点:这种物化女性的做法在今天是不可行的。)
当然,也有人指出,莲、鸿、苹、云四位歌女以及晏几道词中提及的其他歌女,也许并不喜欢晏几道,那些美丽的感情,不过是晏几道的单向想象。
墨酱觉得这些都不重要。
回归黄庭坚评价他的“四痴”来看,外界是怎样的,并不能影响晏几道的想法。做自己,其实没有那么难。做人作词,晏几道都有自己的坚持。
然而,做自己往往就是不走所谓“主流”的路子的,作为宰相之子的晏几道,显然不符合人们的期待,也没有得到许多人的理解。也许,年少时体验过优渥的生活,晏几道对功名富贵并无执念。
他的词,虽然沿袭了早期曲子词里惯见的爱情相思一路,在词这种文体已经被试验过有许多可能性的当时,也最终得到认可,正如黄庭坚认为他的作品与《高唐》《洛神》一样,都是非常高雅的。(见黄庭坚《小山词序》)
不随波逐流,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也会走得很远。
其实,晏几道是至情至真、无比纯情的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简单又纯粹:喜欢就是喜欢,不乐意就是不乐意,你让我等我就等。
世界喧嚣,晏几道在自己构建的艺术世界中无拘无束地享受片刻美好,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