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父亲买手机

梁东方

因为拍的照片越来越多，也不愿意转到电脑上去，看着不方便，所以父亲的手机已经卡顿厉害，几乎到了寸步难行的程度。终于下了决心，主动说要换个手机了。

于是一起坐了公交车去商场。

商场里的手机柜台上没有其他顾客，因为时近中午，更因为大多数人买手机都已经是在网上。售货员对于我们这近于唯一的顾客很热情，搬了凳子，一点点讲解，对于父亲源源不断的问题很有耐心地回答；说到最后的结果就是鸟枪换炮直接买一个8+256的，省得再空间不够。

开了票，就一直在给倒信息到新机。她说幸亏老机子上还有安装倒机软件的空间，虽然因为照片多所以有点慢，但毕竟还能倒。

终于倒完以后，把SIM移过来，修改设置，将字体弄大，将常用的APP放在首页，将没用的被诱导下载的各种垃圾APP删除。一切就绪之后已经过去了近两个小时，过了午饭时间。一边向外走父亲一边说，要不是你陪着一起来，我是很难下这个决心的。这个话的意思里既有对我的表扬，也有因为买了新手机的兴奋。他更换手机的念头在每次刷不动手机的时候就会出现一次，但每一次放下手机也就同时放下了这个念头，脑子里总是想：以后再说吧。这样就永远也换不了了。

坐在回程的公交车上，沿着保定核心城区最繁华的裕华路一直走，一路穿过无数国槐的树荫，穿过两侧对峙着的老建筑总督府莲池教堂钟楼大慈阁，虽然不无困倦与饥饿，但都从心里是很愉快的。那种买了一件趁手的好东西的喜悦，在老人身上的表现一如儿童刚刚买了好吃的好玩的状态，世界突然向自己打开了一扇很有意趣的门，生活突然加速了一下，变得特别美好起来。

不过下了车就有了疑问：微信运动里的步数无论如何也不变，凝固在了换手机之前的3870步上。怎么走，怎么甩手，它都一动不动。对于父亲在使用手机的时候产生的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一向都不太以为然，无非就是操作不到位而已，删除点什么，下载点什么，至多重启一下，关机再开机一次，一般也就都迎刃而解了。

但是这一回却是怎么也不行，在微信里授权，关闭授权重新授权；安装第三方运动健康APP，关联微信运动之后形成关联关系；重启，再次重启，关机后再重启；升级安卓系统的版本……考虑过是不是这个型号的手机不支持微信运动，或者是这个手机的运动步数采集器有缺陷，均无解；从下载的别的运动软件可以计步这一点来说，采集器应该没有问题。从网上既有的信息看，这个型号支持微信运动也应该是题内之意。

最后还是拨通了那个估计刚刚吃了午饭的售货员，加了微信好友以后用我的手机开启视频对准新手机，一边看一边按照她的指示操作。她所有的方法都使用过一次之后依然无效，也只好说过一会儿吧，先放了，我琢磨一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已经远远超过了买手机时候的一个多小时，连午饭也食之无味，午觉从过去的一刻钟缩短到了五分钟，醒来之后立刻就又抓起了手机，期望在睡着了的那一会儿里会产生奇迹。然而奇迹是不会发生的，微信运动的步数顽固地锁定在换机前的那个数字3870上，一动不动。

父亲已经在微信运动上形成了习惯，至少在这个问题上完全接受了数字化的生活，不仅要看自己走了多少步，还要看看朋友们都走了多少步，看看儿女们走了多少步，某一天步数太多就会提醒我们不要走那么多；这已经成了每天生活中的一种习惯，假如换了手机之后反而不能看微信运动了，岂不是就在很大程度上折损了换手机的意义了。

这种压力使我也进入到了一种执拗状态，就是无论如何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任何别的事情都要放一放，先解决这个问题。这个服务员在两点的时候下班，她约定明天下午两点上班以后去找她，现场解决。

有了这个约定只是有了明天下午的计划。在那之前我肯定还会继续反复鼓捣手机，所有别的事情都放到了一边，一直在试图找到解决之道。时间快速流逝，依旧无解。电话响起，是商场里下一个值班的服务员，她说可以马上过去并且主动报了自己的姓名。显然，交接班的时候这作为一个问题被传递了下来。

于是再乘公交，再走裕华路，再到柜台前。她熟练地滑开屏幕，以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快速在屏幕上点动，依次将我试过的所有步骤以及我可能还没有试过的方法都用了一遍，其间还带着手机到周围走了两圈，以确定能不能计步；最后依然无解。

所有可以想到的问题都被排除之后，她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了本子，按照上面的电话拨了过去，我听到她在描述这个手机的问题。对方的回答我当然是听不见的，但是从她一直在说“嗯嗯，好好”的情况来看，已经有了答案。也就是说不用再和她讨论后续问题怎么办了，是换个型号的手机还是退货，退货的话会不会有阻力，等等。

终于她放下了电话。她说：只有在带着这个新手机走到超过了原来手机的步数之后，新手机上才会显示增加以后的步数；或者是不用带着手机走，夜里手机步数清零以后，明天早晨它自动就会重新计步。说白了就是一个数据更新的问题。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都在看不见的后台数据记录中！

这个结果虽然让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浪费”，但却也是最好的结果。虽然是会者不难，人家一句话就解决了全部问题，但是如果没有之前的所有探索和试验对方也是不能轻易下这个结论的。这大约是和看病很像，先化验、先检验，一一排除，再下结论。

我决定不坐车，步行，步行超过已经有的步数，一直到它开始有了新的数据之后！

走过以前曾经非常熟悉现在已然改了又改的街道，经过早就不见了的老法院古色古香的垂花门的位置；槐茂酱菜的门市部变成了几个网红的食品店，门口排队的年轻人一边排队买吃的，一边拍照录视频。走过如今作为一家金店的重建的莲池书院万卷楼，看见莲池门前依旧是永远有外地人买票进去的景象。走过钟楼对过早就没有了痕迹的新华书店，走过看不见了的保定影院，走过淹没在了楼群中的大慈阁，走过已经不再叫教工之家的教工之家……一切都已经不是昨天的模样，一切旧日缓慢、自由、随性、适意的气息却也依稀犹存。一座城市的气质也会遗传，一代一代建筑在变，气质却可以不变。

这时候微信运动已经超过了原来旧机上的计数，终于出现了崭新的数据！

终于可以放心地把新手机交给父亲了。他已经在做晚饭，他努力控制着，一直到饭后才拿起早就想拿起来的新手机，一边充着电一边刷开，在流畅的界面之间反复试验着，比照着和老机子的不同，寻找着的过程中就已经有新的问题和新的惊喜。

他一趟一趟地拿着刚刚记在纸条上的问题过来问：微信里点赞的信息怎么看不到？不是华为手机为何有华为的验证码？看今日头条需要先签协议，协议很长很长，看不完得长；亮度不够，怎么调亮一些，对眼睛不好也得亮一些……

在这个时代里，手机已经是一种让人可以重回“能婴儿乎”的标准工具。而努力让老人搭上技术进步的便利化的快车，也已经是做儿女的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其情其状应该类乎他们当年教我们一个一个地认字。想一想他们当时那充满了希冀的爱心下的谆谆教诲，我们现在拿出一点点其实他们并没有刻意要求回报的耐心来，不仅未为不可，也应当是感激不尽呢。感激上天还给了我们的人生这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