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问题”是长大

「如果神奇的魔法发生在你家里，改变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明天你会发现有什么不一样？」

这个说法，叫奇迹提问。

在家庭咨询中，我们使用这种提问促进求助者想象具体的改变。来求助的人往往对于「问题」叫什么名字，长什么形状，甚至形成原因都如数家珍（“都怪小学二年级的那个班主任！”），可是一问到改变后的样子，却不甚了然。要请他们好好想一想，毕竟，人只有知道要去什么方向，才能起步走。问题是指向过去的，目标还要指向未来。

「会变得正常。」通常含糊其辞地说。

再问：正常是什么样的？

答曰：就像过去那样。

不是往前走到哪里，而是退回去。这是常见的心愿：可能的话，变回从前就好了。大多数求助者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企盼：回到一年前，不，哪怕两个月以前都好，那时还没有现在的问题。

但是不可能，奇迹不是时间倒流。

「孩子过去是很听话的。」父母说。

言下之意，现在不听话了，把他变回去吧。我遇到过好多这样的家庭，提到过去，都是一脸「小时候多好」的留恋：全家人各司其职，几点上学，几点上课外班，后勤如何保障，各自有条不紊……多稳定！可惜风云突变，孩子迷上了游戏，成绩一落千丈，跟父母生疏，敌对，一个人锁到房间里，不写作业不上课。父母的解释是：孩子病了。给他把病治好，我们家就能重回过去的好时光。

「你也想回到过去吗？」我问孩子，「你父母觉得从前很好，在你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

他翻了个白眼，不讲话。

「哎，老师问你话！」妈妈推他。

「我猜他不这么想，因为他不再是小孩子了，」我说，「也就是说，你们家回不到以前了。」

「哎，越大越不省心……」父母说。

这些抱怨的背后，已经有观念在悄然转变。这里所谓的「问题」，其实就是孩子在长大，父母习惯的百依百顺不复存在了，而已。一旦从这种角度理解家里的变化，就不会一厢情愿地盼望「问题」被彻底还原，回到过去。成长是一条单行道，变化就是变化，不会停，更不可能倒退。唯独在这条单行道上是没有奇迹发生的。奇迹不是时光机，无法把时间制造的变化重新归零。只能先把它们作为确定的事实接受下来，一家人才不得不接受——

唯一的出路，是一起向前走。

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每个人都要变。如果拿奇迹提问问孩子：他想象中的改变是什么样？他也许会说，期待他在这个家庭里可以按自己的意愿，自由地安排时间——比如玩游戏。父母当然是不同意的，他们有很多担心。但是要解决这些担心，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简单地说声「不允许」就好。必须采取新的沟通方式：成年人对成年人的沟通。

当然了，父母会皱眉头：凭什么？

并不是反感那种沟通本身，但是在他们的印象里，跟孩子的沟通不需要这样。以前不是，那凭什么现在要这么麻烦？人的本能就是抗拒变化，何况在不久以前，习惯的套路就足以解决问题。

如果看不到时间在其中的作用，就很容易把这些对改变的怨气推到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个「问题」上：本来好好的，都是因为孩子玩游戏，搞坏了！都怪游戏成瘾！——这种想法的功能，就是把责任转移出去：问题不在我身上，不该由我负责。不是应该孩子自己克服一下吗？就像以前一样。

表面看，是在跟孩子讨价还价。实际上，是面对那个「不得不变」的现状，做最后的挣扎。

排除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再来看看：如果奇迹发生，这个家庭要怎么解决现在的问题？

那必须是一套完全不同的沟通。理想状况下，孩子有了更独立的想法，父母也相应升级了他们的智慧：如何巧妙地设定边界？哪些事必须坚持？哪些可以孩子说了算？谈不拢的地方如何处理？除了下命令，还有哪些管理的技巧？（就像对待团队中那些自以为是的年轻人）……以及，孩子一天天地长大，如果他最终选择的人生就是和父母设定的方向不一致，也要有能力接纳这一落差。

如果有谁感到困难，没关系，继续用奇迹的态度设想下去。假如主要是妈妈负责跟孩子沟通，而她觉得一个人完不成，她就可以设想另一种可能：如果有奇迹，哪些事可以交给爸爸完成呢？

爸爸当然不情愿了。前面说了，他也有对变化的抗拒：「过去你一个人就能搞得定孩子，你继续搞就好了，干嘛要把我扯进来？」这是把停止改变的幻想从孩子的身上转移给了妻子：你们自己稳住，我就不用变了。但是或迟或早，他也不得不面对这一事实：所有人都在变，他无法独善其身。

那么他也必须想象：如果有奇迹，他要变成什么样？夫妻今后要如何分工，如何配合，才能最大化地适应新的形势？孩子哪些方面需要爸爸的支持？妻子需要丈夫的哪些帮助？夫妻间的某些议题，在新的阶段必须有所调整；工作也要有相应变化……过去习惯的生活，今后只能告一段落。

这当然不容易，但比起「直接回到过去」，这种设想至少有一点可行性。因为每个人都在接受，唯有变化是不变的。他们有面对变化的决心。

改变当然有各种各样的困难，但我始终觉得，最难的是决心。因为不变永远比变更省力。而人们往往认为，自己有资格享受不变：我明明有办法呀，什么问题我都能搞定，干嘛要变？直到他们发现，我还是那个我，问题却不再是从前的问题了。

一时间会有很多「凭什么」的委屈：凭什么以前能搞定的问题，现在搞不定了！——因为孩子越来越不听话；因为老婆不想再扮演任劳任怨的角色；因为父母老了需要更多照顾；因为夫妻之间的信任在消退；因为经济形势不好；因为物价疯涨；因为我的体力大不如前；因为公司的竞争更激烈，新来的年轻人太猛，而我掌握的知识正在过时。

所有这些，都可以用一句话概括——

因为时间流逝，万物生长永不停歇。

这不是「问题」，也不要把它当成应当被解决或者可以被解决的问题。那只是一个事实，像石头一般冰冷且值得信赖的事实：每个人都在生长。从内心深处接受它，你就可以准备好随时改变的决心。没什么道理，没有原因，也没有任何人做错事，我们熟悉的生活注定烟消云散，改变注定发生。

（案例信息有虚构处理，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