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处无风景吗?”《寻路中国》读后感
《寻路中国》以及《江城》和《甲骨文》,何伟的《中国三部曲》,被誉为了解现代中国的必读书籍。 何伟喜欢观察记录普通人的生活故事,他认为21世纪的前十年,中国最重要的事情是有许多人从农村来到城市,这些变化有历史价值。
如果说近处无风景,这本书对中国人,毫无猎奇的价值。尤其是对生活在北京的人,长城或怀柔,假日周边游不知要去多少次。可是,当几本游记同时呈现眼前,包括描写巴尔干地区的《黑羊和灰鹰》、《威尼斯:逝水迷城》以及《全民自黑的英国》,我却毫不犹豫先读起了《寻路中国》。其实,巴尔干、威尼斯和英国,我一个都没去过。
因为,我更好奇,何伟笔下的中国是什么样。“阅读是一种转换视角的技巧,当别人的想法出现在你的脑海中时,你就是站在那个人的角度观察世界”(斯蒂芬.平克《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我兴致盎然、一气读完《寻路中国》。何伟成功地用他风趣、幽默和温暖的写作,将我带入他的视角,重新观察、甚至更加深入地了解,我原以为,我很熟悉的中国。他的成功,除了高超的文字功底,还有两方面极为重要:不带评判的观察和真挚的共情。
“普通中国人太忙了,他们没有时间关心身边的变化,而中国大多数记者和大城市知识分子也很少关注农村的这类人群,因而我决定以中国最普通的老百姓作为写作对象创作一本书。”何伟
不带评判的观察
不带评判的观察,意味着放空脑中原有的价值观或者成见,客观观察真实发生的事。而“现代旅行文学教父”保罗·索鲁就掉入了“预设立场”的陷阱。他80年代乘火车游览中国后,写成《在中国大地上》,犀利幽默,对中国人日常生活刻画细致,却因为提的问题不友好,没有交到好朋友。“中国人粗鲁、势利、贪婪”,他带着这样的固有成见进入现场,结果只看到他想看到的。
何伟在一席演讲时,曾提到,他的父亲是一位社会学家,匹兹堡大学社会学博士毕业。小时候,父亲带他外出,无所事事比如在车站等车时,就会让他随机观察车站来往的人,“这个人的穿着什么样?可能做什么职业?他准备坐火车去哪里?”小时候的游戏,成就了何伟成年后异于常人的观察力。
何伟在怀柔三岔村居住时,曾认真观察村民们一年一次的清明扫墓,并详细了解墓主和村民们的关系。
例如,何伟曾观察到中国农村劳动力的多样身份,“体格健壮的人也有两种日子要过——在农田里劳作一段时间,然后涌入城市,跟着建筑队做活,修筑道路,或者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劳作”,“我见过最多的工种数是二十七种,我在山西的一个葬礼上遇到了这个人”,名片上写着,“张宝龙,风水先生,红白事务,从头到尾一条龙服务”,“从‘选择配偶’到‘选择坟地’,可以‘上房梁’、‘选矿址’,还可以‘医治疑难杂症’”。何伟后来回北京,在雍和宫街上与其他车辆发生剐蹭,他想到,“如果在西部某个地方遇到麻烦事,我可以找张宝龙,他的名片上,印着‘拖移车辆’--业务编号二十二,介于‘迁坟’和‘敲锣打鼓’之间”。《寻路中国》里类似“不带批判和议论,只客观记录,让事实自己说话的魅力”(梁文道),比比皆是。
写作期间,何伟租住的三岔村。在本书致谢里,他写到“感谢你们让我和你们同住一屋,同吃一桌,感谢你们向我敞开心扉。因为有你们的善良,三岔永远让我有家的感觉”。
真挚的共情
不预设立场,并不代表没有价值观。何伟善良、温暖和开放的天性,让他和很多被他观察的对象,结成了亲密的朋友。梁文道说,“何伟观察中国的优势,是不带中国人局内人的包袱,因为不是他的国家、他的民族,他没有一般中国知识分子希望它变好的强烈期待。”可是,他也承认,他被何伟对中国人,尤其是对他笔下人物的真挚感情所强烈打动,“他应该被称为中国人民的好朋友”。
魏嘉(1997年生),是三岔村里唯一的孩子。(何伟摄)
比如,观察三岔村小学生魏嘉的小学学习,他表达了对中国教育的看法,“尽管工资很低,老师们普遍具有奉献精神,家长们会尽量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他们逼着他去刻苦学习,这种思维在中国十分常见,孔庙也许早就荡然无存,但重视教育的传统依然得以保留。即便是最贫困的人,也对书本有一种信奉之情。”,相比之下,他提到,“这跟美国不同,没怎么上过学的美国人不大鼓励自己的孩子上学,有些社区几乎已经说不上还有什么正规的学校教育。”
魏嘉和父亲魏子淇。魏子淇后来开设了长城客栈,成为三岔村最早的创业者。
但是,他也提到中国学校良苦用心之后的弱点,“无关的事实和毫无系统性的知识,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杂合在一起,然后硬生生地填塞进肺活量只有一千四百毫升的小孩子身体里”。作为重庆长江师范学院曾经的英语老师,他评论到,“大家很少注意到分析性和创造性”。
魏嘉称何伟“魔鬼叔叔”,这个叔叔不会批评或呵斥他。
在浙江丽水的古堰画乡,何伟看到一个叫“陈美子”的年轻姑娘,机械地描摹风景油画,这些画要卖到欧洲的海外市场。何伟问她,“你小的时候喜欢画画吗?”“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我成绩不好,考不上高中,艺校比技校好考”。从小在浙江农村长大的陈美子回答。何伟说,“在我看来,美子的技艺似乎很棒,可她说到自己的工作时,一丁点热情都没有。中国人对这类事情非常直截了当,如果他们是农村人,那更是如此。”他多次引用采访对象的原话,“没有办法,就是这样的。”
他并没有展开长篇的议论,可是,字里行间能看出来他对陈美子,以及很多中国人深深的同情和尊敬,后来接受采访时,他说“在我看来,正是我所写的这群人造就了今天的中国,他们人数众多,教育程度不高,没有信仰,却对改善自己的生活有着无比的热情,他们并没有得到足够的资源,却能用别的方法找到自己向上的道路。”
书中提到的浙江丽水格雷电工,“在入口处的大厅里,悬挂着一条语录,是他(公司创力者季金力)自己用极其飘逸的书法写成的。那几个字用黄色的金属做成,很大很大的汉字,占了半面墙:……”未来震撼眼前,类似这样的“震撼”,书里还有很多。(图片来自网络)
所以,我不太同意梁文道先生所说,“何伟没有价值取向的包袱”。在他尽量客观记录现实的背后,他把强烈的感情,隐藏在了平和儒雅、简练内敛的文字之后。
2019年8月,何伟自埃及重返中国,任教四川大学。这是他在成都街头闲谈。他说,“中国变化太大了,有些东西却没变”。某电视主持人说,“他写出了我熟视无睹的中国,以及那种亲切的酸楚”。(图片来自网络)
如何做到理性记录,感性共情?何伟在一席演讲里,提到了他父亲在匹兹堡大学的社会学老师Peter New。实际上,何伟英文名字Peter就来自这位老师,他的中文名叫牛康民。何伟说,“牛老师来自中国上海,上个世纪40年代来美国留学以后留了下来。因为熟悉中美文化,所以,他的思想很灵活,富有弹性。他还发明了一种创造性口吃(Creative Crumbling)。其实他英语非常地道,但只要需要,他就把自己装成一个老外,用蹩脚的英语去找警察或者餐馆老板。”
何伟(左一)小时候和牛康民(Peter New)老师的合影。(何伟一席演讲时展示)
何伟承认,游走中国必要时,他也会装作不太懂汉语,“老百姓一般对老外更耐心,你说不懂,他就耐心讲很多给你听。”“牛康民的祖父叫牛尚周,清朝第一批留美幼童。在美国生活10年以后回中国参加建设。后来,又把牛康民的父亲送到哈佛学医。”
第一批加州留美幼童。牛尚周(右一),江苏嘉定第一位海外学子。英语娴熟,成绩优异,毕业于麻省理工,中国电报系统创始人之一。回国成婚后,将两个儿子也送往海外求学:长子牛惠霖,毕业于剑桥医学院,次子牛慧生(牛康民的父亲)毕业于哈佛医学院。学成归国后,均成为民国上海名医,先后担任中华医学会会长,并联手创办中国第一家骨科专科医院。(文字和图片均来自维基百科)。
何伟说,他的父亲受牛康民影响很深。而这些影响,也间接传承给了他。何伟目前在四川大学教授“英语非虚构写作”,他建议“重视你的角度。而角度和你的教育有关。教育是可以改善的,比如,去新的地方学习新东西”,或者,从何伟一个“局外人”的视角,重新解读我们熟悉的家园,在近处看到新风景,获得新思考。
参考资料
何伟,《寻路中国》,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04-01
梁文道,《开卷八分钟》,凤凰卫视,2015-10-5
贝小戎,《职业旅行家眼中的中国》,新浪微博,2020-12-23
斯蒂芬.平克,《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中信出版集团,2019-07-01
何伟,《一席演讲-奇石》,腾讯视频,2014-11-27
编辑:蜗牛慢慢
图片:如无说明,均来自Mimi Kuo-Deemer(郭咪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