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招弟:尕爹
尕爹是我生命中很重很重的人。这个重一是指他于我一生的重要性,二是指他在我心中的分量。
父亲兄妹五人,三个姑娘,两个儿子,父亲排行老二,尕爹是老小,他们兄弟俩相差12岁,同属兔。打我记事起,尕爹就和我家住同一个院子,所以我的意识里,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后来孩子们多了,也渐渐长大了,村里又给了一块宅基地,尕爹一家就另盖了房搬出去了。
尕爹在镇上的医药公司上班,是当时村里少有的人人羡慕的工作人。工作人有一份稳定的收入,用那时人们的话说是端着铁饭碗的人,因此他们可以不用种庄稼,也就不用受手心里起皮、眉毛里淌汗的老苦。但是尕爹例外,尕爹也种庄稼。尕妈和两个孩子是农村户口,有一点地。那时候种庄稼还是农村人谋生的主要手段。我们村的土地有两类:一类是水浇地,分布在村庄周围;一类是旱地,在离村子三十里外的一个叫直沟河的地方,那里全是山地。水浇地产量高,但是很少,平均每人只有5分地。旱地相对较多,平均每人有好几亩,但是因为完全靠天吃饭,所以产量很低,且路途非常遥远,路又难走,毛驴车叮叮当当的,得走三个多小时才能到。我们两家的水浇地是分开的,但是旱地在一起,平时像耕地播种之类的活,父母就干了,等到收庄稼的时候,往往会两家人全部出动,这时尕爹就会买好收庄稼时吃的蔬菜与瓜果等物品,同我们一道上山拔田。我那时其实是比较盼望拔田的日子的,除了人多凑在一块热闹外,更重要的是这一段时间尕爹会买很多的各种蔬菜和瓜果,伙食会因此改善很多。在那些以能吃饱饭为骄傲的日子里,除了吃自家种的小白菜等简单的蔬菜外,买菜买水果则是工作人才有的奢侈之举。况且那时我们毕竟还小,日头太毒的时候,大人们往往会让我们休息一阵的,所以拔田于我而言,尽管劳累也很享受。
拔完田后,人们将麦捆子从山里用毛驴车一趟趟地运到村里的打麦场上。(那时村里有一块公共打麦场,很大很大,全村人都在那打场)然后就是晒捆子,天晴的时候把麦捆一个个排开,排得整整齐齐的,麦捆晒干晒透了麦粒才容易被碾下来。若是遇上天公不作美阴云翻滚的时候,大家便忙忙地将麦捆子垒成一个个漂亮的或方形或圆形的麦垛,第二天天若放晴,再将麦垛拆开了把捆子排开晒,如此重复,终于将麦捆子晒好了,也终于能轮到我家打场了。那时的碾场是一件耗时又费力的活儿,大多人家都是用骡子或者毛驴拉一个石磙子,一圈一圈地在摊开的麦秆上转圈,等到将麦穗上的麦粒完全脱下来,麦杆也碾成麦草的时候,往往需要多半天的功夫。用父亲的话说,赶着毛驴转上半天圈圈就把人走瘫了。尕爹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往往会叫来拖拉机打场,这样父亲就可以不用赶着毛驴一圈一圈的转了,而且两三个小时就打好了,但是用拖拉机打场是要付钱的,这钱自然是由尕爹默默地付了。
待到夕阳西下时,打麦场上便是一堆一堆的扬干净的麦子,新麦子金黄金黄的,散发出阵阵诱人的清香,看得人满心欢喜。这时候就要分麦子了。因为水浇地上的麦子分开打,而旱地上的麦子合在一起,所以打完了场就存在分麦子一说。村里有好几家都是这种情况。然后拿来麻袋开始装麦子,先估算一下平均一人能分几斗,装完后若有剩余再分一次。公共打麦场很大,麦场上往往有四五家同时打场,分麦子时的场景,也各不一样。有的人家达成一致后很快的就分完了,有的则会发生争执。或者是你的斗装的满了而我的斗装的浅了,或者你装的上行的颗粒饱满而我的是下行的略嫌干瘪等等,纷争不断。尕爹从不计较,分粮食往往由来帮忙的三爹主持。三爹咋分,父亲和尕爹便咋执行。而且分完一轮后若还有点余粮时尕爹就不让分第二轮了,都给我们家装上,说我们家孩子多。周围的邻居们经常说:“你看那兄弟俩,村里再找不出第二对!”记得有一年收成不好,尕爹只分到了一点点粮食,可他依旧温和地笑着,没有丝毫抱怨。倒是父亲过意不去,一遍遍地对我们说:“你尕爹分的粮食还没有他在收庄稼、打场时花掉的钱多。”傻傻的我问父亲:“那尕爹为啥还要种庄稼呢?不如买粮食划算。”父亲默默地叹了口气,没有再吱声。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我才慢慢明白了,尕爹这样做,实际上就是帮父亲,用一种让父亲不太难堪的方式。作为兄弟姐妹中唯一的工作人,尕爹不仅帮我们,也帮其他的亲戚。(如果说我身上也有善意助人的热心肠,那完全来自于尕爹的身教。)也因此,尽管那时候作为副站长的尕爹工资很好,但他的生活却很简朴。
记得有一次,也是在打麦场上,休息时一个婶婶发现尕爹穿的裤子的颜色跟她们家男人的一样,我们也都说很像,但婶婶坚定地说料子质地不一样。因为他们买的是供销布(一种很便宜的布)而尕爹是公家人,不可能穿这种布料。但尕爹穿的就是那种布!事后,那个婶婶还感慨了很久。
农忙完了,闲暇下来,人们便呆在家里过冬了,那时好像很少有打工一说,只是一些壮劳力,才会去搞副业,做一些装卸之类的体力活。我们家全是女孩,再加上父母年事已高,所以,农忙之外,都赋闲在家。记忆中每天下午吃过晚饭,尕爹总是牵着可爱的小弟来我家,跟父亲天南海北地聊天,聊到很晚才回去。有时候其他邻居也来我家聊天,家里便分外热闹。我总是坐在灯下,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写作业。尕爹单位上有电视,有报纸,而且尕爹也经常出差,全国各地跑,所以,他见多识广,我也因此获得了很多信息,在那个通讯落后的年代,我常常在课堂上因此而得到老师的表扬。还有的时候,尕爹会很细心地将报纸上的一些趣味数学题裁下来拿回家让我做。我对于数学的兴趣,其实就是尕爹这样一点点影响的。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尕爹跟父亲没什么两样。我跟尕爹的大儿子同岁,我们俩经常一起玩,尕爹待我们俩一样。小时候,每逢星期天,我和大弟便结伴而行去上街,到了街上,直奔尕爹的单位,尕爹就会给我们钱,大弟两毛,我两毛。然后我们俩就去街上,买了铅笔本子后再用几分钱买一小碗碗葵花籽,装在兜里,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又走着回了家。因为尕爹,我的童年多了几许温暖的底色。
因为我自小成绩不错,尕爹便格外关注我的学习,后来上了初中,就更加操心了,我的每一次成绩他都过问,得奖了就夸我,退步了也不批评,总是鼓励。我初中的班主任曾对我说起过他对我尕爹的尊重。他说很少能有人做到像我尕爹一样。到了高中,成绩没有初中那么好了,第一次高考没有考中,或许是对我期望值过高,父亲有些埋怨我,尕爹及时地制止了父亲对我的责备,说不要紧,让我复读,然后又默默地办好了我复读的所有手续。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第一时间赶到尕爹单位,告诉他我考中了,我看到他拿着通知书的手微微有点抖,然后他拉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块崭新的手表给我就匆匆出去了。后来他才在信中告诉我,当时的他抑制不住泪水,怕被我看见才出去的。他等这一天很久了,那块表是他去深圳出差时买的,准备在我上大学时送给我,他坚信我能考上。
不用说,上大学期间,尕爹一如既往地资助我。父亲给他三百,他总会寄来六百。他经常告诉我说,穿的不用太讲究,但一定要吃好,否则对身体不好。我的同学们都知道我有一个极好的尕爹。
后来我的婚事也是尕爹说服父亲尊重我的选择,他总是全身心地为孩子们着想!我的老公总是毫无怨言地帮助我家,他甚至在独自一人回老家时自己主动给尕爹或者尕妈钱。我想,这些都是受了尕爹的影响吧!我和两个弟弟之间,一如当年的父亲和尕爹,我们都互相帮助而从不计较。
受影响的还有我的女儿,父亲去世以后,每周一次的电话就打给了尕爹。她总是在电话里或是视频时向尕爹告状:“尕爷,你的这个丫头你管一下,把我压迫地没个办法!尕爷,你这个女儿太厉害了,把我和我爸管得紧紧的,尕爷,你这个女儿……”每逢这时,尕爹的脸上就溢满了笑,开心地和我的女儿聊他的女儿。尕爹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父亲去世后,尕爹很自然地将小弟的名字过在了父亲的名下!我的尕爹啊!
父母亲都去世以后,每个周末,我们一家都要跟尕爹视频,我怕他失去哥哥孤独,他怕我没了父亲伤心。我们还如以前父亲在时一样,尕爹会跟我说起日常的鸡毛蒜皮,村里的婚丧嫁娶,或者询问我女儿的成长以及学习。听着他的絮絮叨叨,我的心里就很踏实,感觉自己还是一个被人牵挂的孩子。有一次视频时尕爹跟我聊起了一件事:他去古浪五中找我以前的同事小苏办点事,因为疫情门卫老师要登记并问他:“你是苏老师什么人?”尕爹说:“她是我女儿以前的同事。”尕爹是笑着说这件事的,但当我听到“我女儿”三个字时,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触碰到了,泪水悄悄地溢满了我的眼眶。这份亲情,足以让我直面人生中的任何坎坷。参加工作后,我抽空亲手给尕爹织了厚厚的软软的毛衣,给尕爹尕妈买衣服,他总是一边责怪我乱花钱,一边满心欢喜地穿上。我给他们的钱,他总会想办法花在我父母身上。
尕爹实在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可以说,没有尕爹,就没有我的今天,他的默默付出,让我有了今天的幸福生活,更重要的是,他的善良朴实、与人为善,他的豁达睿智、热心助人,都在潜移默化中深深印在了我的生命里。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恰逢父亲节即将到来,拙于表达的我,总不好意思对尕爹说一句父亲节快乐,经常由我女儿代劳。这几天,女儿在悄悄地给她爸爸准备礼物,也提醒我父亲节到了。我想,写下这些文字,写出我说不出口的感恩与感激,恐怕是给尕爹最好的父亲节礼物吧。
此去经年,愿我的尕爹身体健康,幸福平安!
作者简介
文/李招弟 编/大靖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