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心仍然眺望着诗和远方,而身体却以舒适而平静的方式默默地告诉自己:就在这儿吧,别折腾了。程序媛ViVi,15年前初来德国,身后是故乡。孤独和水土不服时,那些不离不弃的好朋友们。
出国的时候,还是青春年少——刚刚挨过了高考,额头正中顶着一个红色的大包,像一个作业工人头上戴着的探照灯似的,包裹着蠢蠢欲动的脓汁,就好象内心蠢蠢欲动的欲望和期待一般,在一系列肥皂包式的幻想与德吹的不可描述般美好描述之间荡漾着。一踏上德国的土地,那红包便愈发晶莹透亮,照亮着这个世界的现实——陌生,冰冷,距离感,还有零德语带来的睁眼瞎。在持续了数日的断崖式观念颠覆之后,突然只觉脑门一热,肥皂泡破裂,一股热流顺着鼻子往下淌。同伴惊叫:
漆黑的天空,早晚唯一的不同是早晨有成片的乌鸦低空盘旋,仿佛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想起射雕英雄传里,穆念慈看到乌鸦成群飞过低鸣而料到爱人最终时刻来临的情景,心里暗叹,难不成我的德国之旅也会胎死腹中,没开始就结束了?下意识地摸一下额头间那个红肿得有些痛的探照灯,转念一想:大概意味着结束是新的开始吧。
那个时候,只是低着头背单词,想着过语言考试。然后,又低着头背单词,想着过预科考试。头上的包新旧更替,从额头上的一颗探照灯变成遍地开花,脸上已成长江后浪推前浪,破了一个站起一群。挤痘痘差点成了我每天早晨的娱乐项目,虽然很痛,但好像还挺舒缓压力。唉,且不说这好歹也是个脸,尤其对于性别符号为女的生物来说太重要了。于是在同伴们五花八门的建议下,横扫dm和rossman五花八门的瓶瓶罐罐,那些个位数的欧元产品轮番上阵,我脸上的包包仍然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还记得刚上大学那会,心情放松,觉得终于没有像语言班那样的时间压力了,于是脸上这些个红色的包包们似乎也去放了个假。镜子里的自己终于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是嘴,各成员之间显现出来些许平和的黄色皮肤,而不是先前分红艳红深红各种红色的大小痘痘们。于是对于当时正在使用的某产品产生浓厚感恩之情, 且深信一分钱一分货,20块的东西真的比5块的好,于是更加坚定打工赚钱。在众多工种里,我做过最稳定最长久的是在某快餐店厨房打工,每个周末连续两天通宵夜班,除了回国从未间断,圣诞节也在上班(时间会相应变短)。由于脸上的痘痘本来就层不出穷,打工之后常年的白天晚上黑白颠倒,且每周周一到周四是白天上课晚上睡觉,周末则是倒过来,常年如此下来,痘痘霸占了脸上所有的地方。还记得当时的闺蜜说哇,终于知道原来眼皮是长不了痘痘的,因此我除了眼皮其他地方此消彼长,总有皮肤在工作生产痘痘。最有意思的是脸颊上曾长出一个三个痘痘排成三角形,然后在三个痘痘上面,三角形正中又冒出一个痘痘,四个痘痘排成一个金字塔,高耸在脸上,仿佛一个按钮似的。最上面那个痘痘破的时候,下面的几个还是鼓鼓囊囊的,仿佛在酝酿一个火山大爆发。我在图书馆的卫生间里,看到这个金字塔顶端那个硕大的涨鼓鼓的白顶,用手一挤,仿佛听到砰的一声,不可描述的汁液喷涌而出,视觉的彻底满足与脸的痛楚交织在一起,加上手指尖和脸颊上温热的触觉交织在一起,突然间我好像忘却了自己桌上那堆厚厚的讲义,还有那些完全不知所以却马上就要交的作业题。
医生开的药膏仿佛只是怀柔政策,痘痘的起义此起彼伏。每次回国的时候,痘痘就会休假。回多久,痘痘就消停多久。妈妈说还是国内的水好,咱是这儿的人,就只适合喝这儿的水。每次从国内回到德国,我不仅吃的脑满肠肥,脸上也光亮许多,像一只巨大的肥皂泡。等回了德国没几天,痘痘便会卷土重来。有的时候我真的在想,德国的水究竟是不是H2O?痘痘攻坚战还在胶着状态,我的鼻子也开始蠢蠢欲动了。刚刚嘲笑周围几个过敏的同伴身体太差,还不如我这个痘痘脸只是影响市容,结果第三个春天开始我也光荣地加入了过敏大军。从只是流鼻涕开始,经过四五年的漫长发展,到了出门便痛哭流涕,还得不停地微笑着和别人解释这不是被你们感动的,这只是过敏。再后来,鼻子开始整个春夏天都不怎么顺,不仅不通气还会流鼻涕,加上鼻子下面还在不停长痘痘,每次擦鼻子时的酸爽,现在想想还是会禁不住一激灵。
出国的第四个年头,过敏症状连续长期积极的骚扰,终于令我明白了——鼻炎终于缠住我了,无论春夏秋冬都不愿离开我。从那时候,每次回国我的鼻子在干燥的环境下更加难受,虽然脸上的痘痘会休假,而鼻子却不会。过敏的时候,鼻子堵的更加严重。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非常憎恨春夏时节。看着满世界生机勃勃,摸摸又痒又痛疙疙瘩瘩的脸,小心翼翼擦一把鼻子,心中总是一阵酸——我已经出国六年了。研究生毕业后,我幸运地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彻底告别了每周颠倒一次生物钟的生活。生活作息规律了,健身也慢慢排上了日程。一日,我突然发现跟了我十几年的痘痘现如今只剩下一个小痘,挂在脸的一侧,有气无力地显现出一点红色。摸摸鼻子,惊觉已经有三四个春天没有过敏的症状了。鼻子安静地工作着,晚上有时会捣乱,不过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痛哭流涕的状态了。
去年圣诞节,我回了趟海南岛,因为爸妈每年冬天在那里过冬。高温高湿的环境,我以为皮肤会得到一个舒服的桑拿,鼻子也会平静地继续工作,而意料之外的是皮肤开始了癞蛤蟆状态,探照灯式的痘痘此起彼伏,同时鼻子也开始时不时罢工。喷鼻子的东西一点不管用,躺下之后又只能用嘴呼吸了。
我禁不住长叹,为什么人类不会像癞蛤蟆一样用皮肤呼吸呢,反正我的脸也是癞蛤蟆,又有什么关系。老妈则安慰我说,没关系,只是水土不服,上次回来的时候也这样,你不是说回去就好了么。
果然,回到德国一周后,一切恢复了平静。原来,水土不服四个字真的成了回国期间的状况,而不是在德国的状况了。镜中的自己,皮肤已经没了痘痘,只有星星点点大大小小的痘坑,提醒着我曾经那些痛苦的适应过程。痘坑的旁边,是青涩不在而长胖的大脸,还有越过脂肪一定要挂在皮肤上的皱纹。蓦然回首,发现的不再是在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而是酸痛的脖子在咆哮:不许突然回头,好痛!你老了,别折腾了,先这么呆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