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保瓜//给父亲洗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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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父亲洗脚
又是一年草木绿,又遇清明雨泪飞……
(一)
41年前,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凌晨时分,父亲在事先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猝然间病倒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家里的每个人都倍感悲伤和惶恐!尽管县医院的救护车和急诊医生第一时间给予了全力救护和治疗。但最终,父亲还是远不能恢复到像以前那样的正常状态。之后,就落下了半身不遂,全身失去了平衡。左胳膊僵直地拐在身前,怎么也拽拉不直,一只脚拖在地上,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行动很是吃力。
秉性纯朴的父亲,闲暇之余就喜欢独自默默地看书,向来与人为善,与世无争。断然想不到父亲会突然得下这种治不好、甩不掉的麻缠病。在我之前的印象里,从未见过父亲掉眼泪,他随和又稳重,是一位非常能够把持分寸的人。然而,生病后的父亲和他之前似乎判若两人,无论哭还是笑,都难以自控,而且哭笑无常。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还没有出嫁,是唯一留守在父母身边最小的女儿。在过去的岁月里,父亲是我头顶上的那片蓝天,我在和煦的阳光下自在地长大。父亲的骤然倒下,不啻于晴天霹雳,使未曾饱尝人生酸苦的我,内心深处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痛。每次看到父亲或悲或喜情绪失控的样子,我的心头就特别的难忍和疼痛,时常一个人偷偷地在哭。
首先,摆在家人面前的困惑是,父亲生活已基本不能自理。大哥二哥工作在远离故土的千里之外,每个月只能把孝敬父母的钱如数寄回;三哥是县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工作性质决定了他每天需要坚守在救死扶伤的第一线,不能经常回家;三个姐姐已出嫁多年,而且正处在上有老下有小的特殊时期,只能忙中抽闲,不定期回娘家探望。父亲身材高大,肩宽体重。生病以后,行动笨拙不便,每挪一步路都非常吃力。在个子低矮的母亲眼里,我父亲更像一架笨重的大山,而且随时都有倾倒的可能。年迈的母亲,每天朝夕不离地伺守在父亲身边,像拐杖一样努力支撑着摇摇晃晃的父亲,在院子里挪步锻炼。那些年,母亲身体就不看好,长年伴有高血压、头晕脑胀、腿脚疼痛等慢性疾病,日子一长,精力明显不济。在岁月的侵蚀下,母亲那两条早已变形的罗圈腿,更无法正常下蹲。因此,从一开始,为父亲洗脚这一重要的使命,就历史性地落在了我的肩上。人常说,女儿是父母贴心的“小棉袄”。面对父亲的不幸,在尽我所能照顾父母外,我打心底里自觉自愿承担了这份义不容辞、责无旁贷的责任和义务。坚持为父亲洗好每一次脚,已经固化成我的一种日常习惯;尽力为父亲减少病痛带来的不适,是我当年最大的心愿。
一九八零年正月,我出嫁了,婆家和娘家是同村,只隔一百多米远。起初,我爱人在离家二里地外的公社文化站工作。结婚后,我多了一个帮手,父母亲身边也多了半个儿子。那时,村子里家家户户还没有安装自来水管,父母的日常生活用水,再也不用我去十字街口的深井前排队去挑,父母责任田里的庄稼,也有了一个任劳任怨的壮劳力帮忙去干。每个周日,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排自己给父亲洗脚。我爱人也总会记得,把放在我家北厦门口东侧砖圪台上的大水瓮挑满。而等这一切完毕后,我们就会留下来一起喝母亲用灶台上那口大铁锅熬出来的香喷喷的小米粥,陪父母说着话,拉着家常。父亲虽不能到村子里更远的地方走动,但每个星期日,有我的陪护,父母的身边少了寂寞和孤单。
生病后的父亲,每天只能窝在家里,看不到外面更大的世界,最远也就只能到村子里的十字街口,偶尔晒晒太阳、唠唠嗑。但每一轮星期里的七天,哪一天是星期几,他在心里都划算的一清二楚。有一次,我妈给我说,“每到星期日,你dia(爹)就坐在圈椅上,眼窝不眨地朝门口瞅,nie nie(静静)地等你回哩。”听母亲说着,一股酸涩涌上心头,脑子里幻化着迟缓的父亲,想我盼我的体态和眼神,泪水在我的眼里打转。我明白父亲之所以那么在乎哪一天是星期几,不就是想见我、盼我星期日早点回家吗!生命里有期待、有牵挂,才会情有所寄、心有所依,日子里才会有煦风和阳光。我和父亲的感受一脉相通、息息相融。每到周末,无论再难再大的事,也阻挡不了我回家的脚步。
(二)
转眼,父亲离开我们已快31年了。但父亲的身影,尤其是父亲的那双脚,时常会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浮现,既朦胧遥远,又清晰熟稔。
父亲生病后,两条腿、两只脚明显不一样了。那只好脚,皮肤虽然松驰,但肤色正常。而他的左腿从小腿肚子以下到脚掌,皮肤的颜色是偏肉红色的,有时还略微偏一点点肉紫色,而且总是绷得紧巴巴肿胀的样子。尤其是他的大拇脚指甲,又灰又厚,缺乏韧劲,既硬又脆。指甲的横截面里,是厚厚的一层如白硝般粘掣在一起的粉末碎状。
每周一次给父亲洗脚,我都会认真去做。首先把藤条椅子搬好,扶着父亲坐稳坐实,再把兑好的热水盆端放到他面前,同时在旁边再放一个暖水瓶,为方便往水盆里不时加水调温。然后蹲下来解开父亲的腿带子,慢慢为他脱掉袜子,绾起裤口,用两手扶握着父亲那只肿胀的左脚,轻轻地往盆子里放。父亲便会自个抬起右脚自动地放进水盆里。热水漫过了父亲的脚趾和脚背,我把双手伸进水盆里,往父亲的小腿及脚踝处不停地撩着水,适度地揉搓着脚背和脚底等各个部位,用手指仔细地搓揉他的每一个脚趾旮旯,将污垢全部搓洗掉。老茧厚实的脚后跟经过热水浸泡后,我就把父亲的脚抬起,放在事先准备好的宽面小凳上,用长长的小刀,仔细地去刮掉脚后跟泡软的茧层。最后等洗干净后,再用干毛巾为父亲轻轻地擦拭双脚,然后为他穿好干净的袜子,用腿带子绑打好裤脚口,穿上布鞋。等洗完袜子,倒掉洗脚水,收拾停当后,就搀扶着父亲在土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动一会儿。父亲总是一边颠簸地走着,一边自语:“洗了脚,就是好,爽快多了……”看着父亲温润满足的眼神,我嘴上在笑,眼里却在泛潮。可怜的父亲,满足感实在也太低廉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洗脚,在爹眼里,却是一种无比的享受。
大约每隔两、三个星期,我就要大动干戈为父亲修剪一次脚趾甲,这可是个操心费劲的技术活。爹的大拇脚指甲两侧边缘及顶角处,由于指甲长出来就往脚沟里扎,因此,这里是最难干的活。每次修削后的大拇指甲斜截面,足有少半公分厚。为了彻底弄干净,我总要大下一凡功夫,用倾斜约60度的刀片顶角,一点一点小心地去探、去掏、去削。尽管我小心翼翼,还偶尔会有刀尖意外蹭破大拇脚指头的时候。眼看着鲜血像红豆粒似的突地往外冒出来,爹的脚就会蓦地抽动一下,眉头猝然紧皱。我有些措手不及,急忙用双手捏住爹的脚指头,惶恐地说,“爹,一定疼了吧,都怪我不小心。”爹立刻下意识地放开紧皱的眉头,满脸故作振静地说:“不疼……不疼……你该咋弄就咋弄。”
年复一年,给父亲洗脚的时候,能隐隐感觉到在他的眼神里会流露出一丝些微的不安。为了让爹放松,我总是有意无意地逗他开心。比如,在洗脚前给父亲脱袜子时,间或会闻到一股酸馊味,爹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我就一边开玩笑说:“这味儿真是绝了。”一边故意歪过头嘟着嘴巴,仰面朝天做着鬼脸,逗得我爹“嘿嘿嘿”地一阵憨笑;给父亲搓脚后跟时,就得用一只手往上托住爹那只迟钝的脚,偶尔拿捏不稳,爹的脚就会“咚”的一声滑落到水盆里,洗脚水往往会溅到我的脸上甚至嘴唇上,爹一脸窘态紧赶看着我。我一边抬起胳膊用袄袖子去擦脸上的水渍,一边故意漫不经心地说:“爹,这味儿窜,美得太太哩!”逗得我爹“噗嗤”笑出了声,昏花的老眼里噙着泪花。
(三)
1989年8月中旬,我接到从下迪中心小学调往县城学校教书的通知。
一天上午,我特地向父母道别,心里很为难,不知道如何开口。我先给父亲把脚仔细地洗了一遍,并把脚指甲认真细致地做了修剪。为父亲穿好鞋袜,整好裤脚后,才鼓足勇气抬起头对父亲说:“爹,从今天起,我就调到县城教书去了。”父亲并没有感觉到意外,一边听着,一边不舍地看着我。爹好像早就知道了我要调走的事,而且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的到来。看得出在他心里,已经接受了我快要调走的事实。更何况,爹生来就是深明大义的人。我又安慰说:“爹,以后虽然离家远了,但每个星期日,我还会回来看您,为您洗脚。不管我走多远,给您洗脚的活,这辈子我包定了,您老放心。”我看见爹脸上挂着笑,眼圈却红了。我急忙起身,端起盆子去倒洗脚水,转身的一刹那,眼眶里的泪最终没能憋住,“唰唰唰”地往下掉落。我背着身慌乱地抹掉眼泪,又慢慢回过头。父亲征征地看着我,似有话要说,但临了,只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去吧。”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下午,太阳只剩半杆子高的时候,我向父母告辞,扶着爹的肩膀不让他起来。母亲跟随我出了大门,我推着车子走出了十几米远。等我再次回过头来时,只见我爹一跛一拐地赶到了大门口,佝偻着身子,一只手扶着门坡边的桐树躯干,一只手僵直地盘斡在身前,目光依恋地朝我看着,泪水在他皱褶的脸上滚落,一缕长长的涎水从他的嘴角滑落下来,他腾不出手能去擦掉……看着风烛里稀发灰白、一脸疲倦的母亲;瞅着黄昏里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的父亲。我的心像被刀尖猛戳了一下,脑子里倐地闪出一个念头:我为什么非要调去县城教书?为什么呀!……我杵在原地,内心一阵煎熬后,终于失魂落魄般匆匆离开父母,离开了家。
那天,脚下那段去县城的公路,变得又沉又长。一路上,我的双眼不时被泪水模糊,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停下车子,擦拭眼泪。
从那以后,我开始在新的环境里工作生活。每天要带班容量五、六十人的毕业班数学主课,还要兼任历史或地理副课。教学质量始终要遥遥领先!备课、批改、辅导,样样都要精到细致;我的两个孩子正处在上学、身体等各个方面都要关注的成长期;家里一日三餐,里里外外,洗洗刷刷……每天忙得我焦头烂额、晕头转向。与此同时,我的心里始终悬着一份深深的不安和对父母无尽的牵挂。在刚到县城时的好长一段日子里,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心底便开始翻江倒海,辗转难眠……眼前,老晃动着那天黄昏前,老父老母站在家门口送别我时,那让人心碎的一幕。
日子在浑然不觉中悄然流逝……
尽管我调到县城离家远了,而且每天如同在火线上浴血拼命。但我始终没有忘记为父亲洗脚,乃是我生命中核心使命的重要组成部分。
1989年,一个深秋的星期天,中午12点之前我才骑车子赶回家 。一进门,我妈就告诉我:“你大大(大姐)今个上午来了,见你没在,把你爹脚洗了。”我一听,还没有来得及回话,我妈就接着说:“你爹还念叨着想让你再给他洗一下。”我随即把目光投过去,不解地看着父亲,只要能将就从不肯开口麻烦人的爹,今天这是怎么了?我正纳闷,又听我妈说:“你爹觉得你大大没有洗到他的心眼上。”呃,原来是这呀!我总算明白了,看来,父亲对我给他洗脚的“专业”标准,早已在心里形成了一种习惯性的依赖。不仅如此,这里面还带有一份不可替代的心理寄托啊!我忽然有一种使命光荣的欣慰,同时从心底陡然生出几份自得,因为被老爹依托和念叨的感觉,真得是蛮有激励性的!于是,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赶紧去拿暖水瓶往盆子里兑水,然后蹲下来把洗脚盆子放好,再把父亲的脚慢慢抬起,给他脱掉鞋袜……爹一直不言语,只咧着嘴笑。我趁机故意调侃他:“这老汉,洗个脚还认人哩么。”我爹听着,乐的满脸像一朵绽放的老菊花。
就这样,在父亲的无比牵念和依赖中,我心甘情愿地为爹洗了11年脚,直到爹不幸离世。
(四)
父亲在他最后的一、两年里,每天最多只能在连房舍总面积仅有四分五的院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兜兜转转。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不在家的日子里,街坊邻居们时常到家里搭把手,帮母亲照顾我父亲。我们全家人都非常感激,我父亲更是感动不已。记得在一个盛夏的周末,我在院子里为父母洗衣服,几个好心的大婶大嫂帮忙从里屋把圈椅搬到院子里的树荫下,扶着我父亲坐好坐稳之后,就一起坐下来唠嗑拉家常。父亲默然地看着这些平日里有事没事,总来家里伸手帮衬的邻居们,突然热泪盈眶地说,“我死后,请求阎王爷把我托生成牛或马,把你们都坐到小平车里,你们几个想去哪儿,我就拉着你们去哪儿。”那时,我父亲总觉得,由于他的不便,亏欠街坊邻居的情义太多,这辈子没有能力去偿还,只幻想着来生报答热心相助的邻居们了。大伙听着,眼里都湿湿的,纷纷鼓励我父亲好好活着,愿他长命百岁。
父亲带着病痛,每天除了听听收音机、看看报刊杂志与故事书外,满脑子几乎都是对儿女们的思念和祈盼,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在圈椅上久久凝然默坐,累了困了就歪着头打盹……即使在最难熬的日子里,父亲也从未开口要求让我的兄长们请假或者把工作转回到他身边。父亲始终以宽厚仁慈的大爱情怀,默默地与天涯咫尺的儿孙们相依相伴。我们兄妹几个不负父母家人的期许,在各自岗位上脚踏实地、努力工作的成就,始终是慰籍我父亲精神不垮的重要力量。
1990年,春末初夏的一个周日,我骑自行车带着三岁半的女儿回家。下午给父亲洗完脚后,天空阴沉了下来。怕下雨走不了,我赶紧把女儿抱到自行车上,匆忙往县城赶。在照南路上离108过道不远时,铜钱大的雨点突然密集地砸了下来,瞬间,大雨如注。我急忙扔下自行车,拉着女儿躲避到靠大路东侧一间低矮的小机井房子里。过了一会儿,雨小了,我抱着女儿走出机井房,举目四望,天地间雾茫茫一片。很显然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到县城足有二十多里的路程,这样不确定的阴雨天气,我也不敢带着女儿冒然往城里赶,索性推着车子折了回去。当我一手推开娘家街门时,一眼望见我父亲坐在北厦外屋的椅子上,满脸焦虑地朝大门口瞅着。爹一见我进来,愁容顿消,如释负重地说,眼看着下雨了,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了,也不知道我淋成啥样子了,能不能躲避雨?这下回来了,心总算落到肚里了。我一边听父亲说着,一边搬来小凳坐在他的身边说:“爹,我今天不走了。”父亲听我一说,即刻高兴地像个孩子,连声说:“不走好……不走好……”
屋外的雨,还在匀匀地下着。我和父母坐在外屋,看着雨水顺着屋檐川流不息,听着院子里雨打树叶“哗啦啦”的声音,和母亲拉着家常。我妈对我说,“你每次出门后,你爹就一声不吭,在心里蹑蹑地跟着你走,隔一会就瞅一下桌子上的马蹄表,估摸着你走到哪里了。一会独自个说,到下迪路口了;过一会说,快到吴城路口了;过一会儿又说,该到县城苗圃坡上了;最后说,这下该到城里了。”我妈说话间,我爹一边听着,一边有些腼腆地看着我。我听得眼里花花的,心里酸酸的……我每次从家到县城骑自行车需要四十来分钟。原来爹就在这四十多分钟里,从我走出家门开始,他就在心里默默划算着我的行程,他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地定在我的背后,悄悄地跟着我走,一直随我走进县城的家里,才肯放心地离开呀。
(五)
1990年仲夏,在父亲临终前的两个月,他基本上已不能再独立走动,至少要用两个人,才能把父亲从外屋的床上扶坐到圈椅上。我们姐妹四人开始轮换伺候卧床不起的父亲;我三哥不定时点地回家,操心负责诊疗父亲的病情变化。为了不耽误我的教学工作,三个姐姐商量着把我安排在周末的两晚一天。那时候,星期天是单休日,每个周六的下午,下课放学的铃声一响,我便走出校门,骑上自行车,朝着回家的方向一路狂奔;到隔天下周的星期一清晨,我便脚蹬自行车迎着晨曦,飞快地往县城学校紧赶,踩在铃声前给孩子们上课。在每轮两晚一天的时间里,我和姐姐们一样,左右不离地陪伴母亲,守护在父亲床前,尽着一个为人女的全部孝爱!
父亲的病在日渐加重,输液打针已无济于事。从农历六月中旬起,父亲连说话都相当困难了,每次只能断断续续、含含糊糊地说出只言片语。后来,甚至连一个含混的字都说不出来了,但他的脑子依然清醒。那段日子里,我们姐妹四人和三哥,每天基本上得空就往家里赶,也有自家、亲朋好友不断来家忙前忙后地照护。
一天上午,我和堂哥把父亲扶坐到外屋的椅子上。父亲有气无力地看着我,嘴唇在微微地翕动,想是要说什么,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急忙猜测着对爹说了几个意思,都没有得到他的认可。我又试探着说:“爹,您是不是想我大哥和二哥了?”父亲一听,浑浊的眼神里闪出一丝光亮。很明显是我猜到他心坎上了,爹是在想念远方的两个儿子啊!我赶紧说:“您想我两个哥哥,那我就写信让他们回来吧。”我父亲虚弱地摇了一下头,表示不要。那时,我大哥是石家庄某制药厂的书记兼分厂的厂长,二哥是38军某团的团长。两位兄长为党、为国家肩负着重大的责任使命。不到万不得已,我们都不会告知两个哥哥往回赶。我父亲在生命快要枯竭殆尽的日子里,多么渴望能见到自己的两个儿子啊!但他的意识里,还是怕连累影响我两个哥哥的工作……父亲身心俱疲,昏滞的眼神里满含着久存的嘱托和期待!他一定有千言万语想要给两个哥哥和我们说呀!我忽地想到,爹不会说话了,可他会写字,同样可以表达心声呀!我急忙拿来纸和笔,把夹着纸的写字板撑在他面前,然后把他的右胳膊肘放上去,再把一只圆珠笔放进他的手里。然而父亲的手已无鸿毛之力,勉强斜撑着笔的右手,在写字板上哆哆嗦嗦了好一会,结果白纸上只留下深深浅浅、歪歪斜斜交错在一起的墨痕。曾经那个能写会算,和三个儿子书信往来过无数次的父亲,此刻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看着父亲气衰力竭,欲说不会、欲写不能,满脸凄楚的样子,我心如刀绞,紧紧攥着父亲的手,泪如雨下。父亲到底想说什么?父亲究竟要说什么?终然成了我今生今世永远挥之不去的隐痛和遗憾!
1990年农历七月初一,父亲带着遗憾,带着对人世间的种种不舍,悄无声息地走了!诀别时的一瞬间,我在父亲身边嚎啕大哭!泪眼里,我看见爹的左胳膊奇迹般地伸直了。那一刻,我有一种莫大的释怀,感觉到父亲是一身“轻松”地走了……
光阴荏苒,人生如旅!不知不觉中我也渐渐老了,已然满面秋霜,白发尽染……
年轻时忙于奔命的我,从来没顾得上去想,也没有想着去细想,在那漫长的11年里,终日与病疼为伴的父亲,熬天天度日的心理状态。作为女儿,一直以来,我深以为在繁忙的工作与养儿抚女的间隙,能够尽可能地多陪伴父母,坚持为父亲洗脚,已然心安理得尽孝了!然而,时至今日,当我“闲”了下来,在感慨“夕阳无限好”的罅隙,才无意中窥见落日余晖里的影子,并不都如人所愿的潇洒乐观。我,这才恍然醒悟:一个远离社会、远离了人群、走在了暮年,生活里处处需要人来照顾的父亲,那些年在他的内心深处,独自承受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落寞、煎熬和挣扎啊!
当我有大把的时间回望过去时,不免扪心自省,常常会为那些年,没有用心地走进爹的内心世界,为他输送更多“窗外”的阳光而深深地后悔、自责……
为什么那些年,我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在为父亲洗脚时,利用那些和爹独处的时光,要求爹继续和我阔论《三国演义》《水浒》《封神演义》等等书里面的人物、故事?!为什么那个时候,我没有虚心地向父亲多请教当地的传统习俗文化、于倾听中充盈我的精神储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没有让父亲尽可能地给我多聊一聊他和母亲携手一生、一路走来的历程及所见所闻?!
如果那样,一定会延缓父亲头脑的衰老和退化,让他感受自身生命的活力和价值,不至于太过脆弱和悲伤。如果那样,父亲也一定会感觉到女儿永远需要他的教化和帮助,从而为他增添生活的希冀和底气。如果那样,定会让我更多地饱览父母生命里的春夏秋冬,领略父母一生不同季节里的冷暖风景……
一切悔之晚矣!我真得好后悔呀!
父亲,您走了!寒来暑往31年,无论在劳顿的“旅途”,还是于歇息的“驿站”,女儿没有一天不曾把您想念!……天苍苍,地茫茫,山河依旧!……父亲呀!您在哪里?……您把自己藏在了一个让我们永远见不到、也永远回不来的地方……只把自己留在了女儿的梦里,留在女儿无尽的追悔和思念里……
爹!如果有来生,我还做您的女儿,我要把今生对您的缺憾,加倍地补偿!
马保瓜
2021.4.1
后
稷
文
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