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些童话,浇你一身迷魂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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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美人鱼公主就不能刺死王子和他的新婚妻子,跳进海里,然后化作泡沫,变成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
因为爱是纯粹的,明亮的,积极的,无私的,伟大的。从小到大,脑袋里被灌输了太多这样冠冕堂皇,所谓高尚的大道理,而内心里,真的时时想要给所有这般的“粉饰太平”,空空洞洞的“溢美之词”竖一个大大的中指。
如果人鱼公主刺死了王子和他的未婚妻,她就能够回到海底,和自己父母姐妹重逢,过着锦衣玉食,与世无争的幸福生活。她有武器,也有自己的权利。我们不能愤愤于她没有,当然,如果她那样做了,我们也不能批判她为非作恶,无耻堕落。正如欧里庇得斯悲剧里杀兄及子的美狄亚,以及维吉尔笔下的狄多,我们不曾面临黔驴技穷暗昧重重的深渊,就不要轻易给一个人定下冷酷所谓理性公正的审判。
生活从来不是童话,因为人世间的森林里,少的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且全心全意,送佛送到西的小矮人,多得是处心积虑,小肚鸡肠希望看着“略胜一筹”的你“零落成泥”的毒皇后。
老鼠乐队,南瓜马车,华丽舞裙,玻璃鞋不会单单因为你逆来顺受的,假善良之名掩饰的懦弱而在午夜十二点前从天而降。而真相是,如果你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必须付出同等的,或者更多更高昂的代价。所以,美人鱼失去她美丽的长发,动人的歌喉,还得承受步步如蹑足玻璃匕首的疼痛。正如可怜的,孩子被黑夜里乔装成落魄老人的死神劫走的母亲,失去她的哼唱幽美童谣的嗓音,她的遭人艳羡的如瀑长发,她的温热胸膛里滚烫的血液,她的澄澈柔情的双眼,因为她需要在风之女神,荆棘丛林处求得死神离开的方向,她需要涉过绝望的冰湖……
大学时候,在一次民间文学课程上,我上台给同学们讲了这一个名字叫做《母亲》的“童话”故事,最后分享了自己的理解,我看见零零星星坐着学生的教室里,有人的眼眶润湿。
我若有所引地让一些同学分享他们的体会,大多数人感到的,是母亲无私且深沉的爱,与最终为了成全世间所有夭折的孩子的灵魂平安升天而放弃为了挽留自己病逝的孩子的灵魂以区区的病弱残躯的微薄之力与死神“兵戎相见”的伟大,但其实,从始至终,我想传达的,我想从某一个与我心有灵犀的同学嘴里听到的,是这一句话:
“在人间,没有一件礼物的获得,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这才是现世最掷地有声的童话。”
幼时极爱《格林童话》,里面的阴郁色彩浓稠,充斥谋杀,贪婪,欲望,辜负,眼泪。加之是一本配黑白插图,印刷拙劣的旧书,故此益发引人怯怯地迷醉,所谓哥特。我过早地接触,并且深深着迷于那些童话里的阴郁,惨淡,苍白,凄凉,或者说丑陋的那一部分。
许多年后,我慢慢地积淀起这样的领悟:残缺与哽咽也并非生活的全部,张爱玲和波德莱尔并非走到哪里都能获得如潮涌的欢呼与喝彩,然而,毋庸置疑的,这世界上的每一座城市,每一个角落,或许都藏着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一个踩着面包走的虚荣女仆,一个不自量力醉心于橱窗里的红色芭蕾舞鞋而最终为之付出代价的女学生,一个不顾及长辈的叮咛胡乱闯进危险森林而遭遇不测的农家女……
这一些,刚刚脱离襁褓,刚刚学会从容不迫地活蹦乱跳,刚刚学会画三角形,在同桌的书本里投放死蟑螂的恶作剧的小孩子不会真切地明白。
安徒生在一次酒醉时分,吐露真言,说他的童话是写给成人看的,就像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实在所言非虚。也许世间一切童话都是给成年人准备的,因为创作童话的人也许本身就是成年人,即便他们多么技艺精湛,手法高超地塑造童话仙境,童话人物,浪漫情节,但一切材料的选择和后期处理,一切情节的发展和终局,都不得不融入他拥有的是一个成年人的视角的因素。
所以,萧红的《呼兰河传》,林海音的《城南旧事》,或者王安忆的《上种红菱下种藕》,即便采用的是儿童的视角,但其实在观看世界,对待周围的人事变迁,草木更替,光阴流转的时候,无可避免地混杂交错着一个潜藏的成熟的观察者,分解者,怀疑者,和解答者的成年人的身影,或者语调。
作家在创作过程中,本身的“自我”无法完全被忽略不计,和无迹可寻地隐藏,这是人之常情,而且,也丝毫不必,关键在于,他是不是神通广大到带着读者与他一同神魂颠倒,光阴倒错,“走火入魔”,而只有在抽离开的时候,才恍然醒悟自己被“施障眼法”般地引领着走了许久一段路。即是说,读者是否能够心安理得地觉着自己“上当受骗”也算得情有可原。
那些梦幻迷离,王子公主皆大欢喜的童话,往往予人无丝毫吹灰之力的“温暖抚慰”,听完,读完,或者看完以后,就觉着被当作少不更事,“不食人间烟火”的玻璃娃娃般哄骗,几近羞辱。
不久前,还将《安徒生童话》翻出来读过,每一篇,用二十多岁人的眼光读起来,分外惊心,迷惘,忧郁和惆怅。而少年时,少年时只关注皮囊。读《夜莺》,读到中国皇帝的薄情。起初,迷恋着夜莺的歌声,如痴如醉,终于日久生厌,朝秦暮楚,弃之如敝屣,它伤痛难禁,在最后关头,却不计前嫌,始终不离不弃。
我们的人生,往往就是这样。最能够嘘寒问暖,知根知底的人是知己,而最能够冷酷到底,片刻之间摧枯拉朽的人,也是从前那个如胶似漆的知己。说到底,人情是最不能依恃的,光怪陆离,而又朝辉夕阴。他知道你的软肋之所在,所以才能一击即中,一招毙命。
读《丑小鸭》,会体谅成为华丽优雅的白天鹅之前那漫长的一段岁月,有多少艰辛蹉跎,而更多人,也许在这段凄苦折磨的岁月里就此湮没无闻,或者干脆因为饥寒交迫,不堪精神重负而死。
读《皇帝的新装》,浑身冒冷汗般得想到如果有一天,连你身边的人都麻木不仁地任你光天化日丢人现眼却一言不发,伙同着你自己,或者这个世界一起欺骗你,那么你活该可笑至死。
如果童话是一座金玉其外的瓷器,我仿佛总能情不自禁地寻觅到那些掩藏着的斑驳的碎纹。也许一个不经意,就摧枯拉朽地崩塌。
高中时,一个停电的夜,浪漫趣致的英语老师主张一人桌前点起一支蜡烛,由她起头,用英文编织一整篇童话故事。似一切约定俗称老腔调,“Long long years ago”,第一个发言者是我,我站起来,对着年轻漂亮,面含期待的英文老师,半秒钟的错愕,生生吞下几欲脱口而出的“there lived a bloody old woman who lost her lover”,而代之以“there lived a young princess in the castle”。四年过去了,许多有关于高中时期的往事都淡漠,这个细节却始终还记得。更由于最近观看俄罗斯奇幻“童话”电影《他是龙》的缘故,往事又浮现脑际。
偶尔会有面色含忧友侪叮咛,你太悲观,应多看一些积极明媚的电影。我常回以一句,这些人性的黑暗,让我懂得何为置之死地而后生。
有一类人颇青睐欢欢喜喜,大团圆结局,无论多虚,多假,多空,似大多数“正大光明”童话,王子公主幸福终老,子孙绵延。人生过于荒芜,泰半人惨淡经营,故而自童话里寻觅精神安慰,也无可厚非,是“伤心桥下春波绿”的可怜兮兮的满足。古今中外,人同此心。中国传统戏曲,舍得“撕破欢欢喜喜面具”的,区区不过只得少数,《桃花扇》是翘楚。君应见《牡丹亭》,《长生殿》,《风筝误》等,剧作家浪漫至死,为着“皆大欢喜”操碎心,不可谓不披肝沥胆,总之只有一个目的,舍得成全,于是死的生,生的离魂,错成对,八杆子打不着的,一梦也能梦得云云雨雨,水起风生。
而我是偏爱悲剧的,悲剧的支离,悲剧的抑郁,悲剧的艺术的不极致不成活,悲剧的惨痛经营,血泪成书,看,原来世界还可以是这个样子,原来还有这样的人心叵测,七情六欲,爱恨嗔痴百千般苦痛磨折,不是单单拣个好天气,独坐窗台,阳光明媚,善男信女走过来,墙头马上,人间天上不管不顾,打打闹闹,功成名就,鸡犬升天,那样完美地刻意,那样完美地可疑。
古希腊时代是崇仰悲剧的,喜剧不登大雅之堂,且不足以净化人心,教谕邦民。非得是令人神魂颠倒的悲剧才能够“醒世”,“警世”,不痛不痒,嬉笑怒骂一阵后,春风过耳,无甚挂心,艺术沦为游乐场里花花闹闹光影。故而莎翁作品尤爱四大悲剧。哪里去找这样艰难处境。哪里去寻这样的贪婪残酷人心。但绝非无有。艺术只是无所不用其极,艺术只是包罗万象三千红尘泪于一身。当然,悲剧并非单单为着戚戚楚楚,流三两眼泪作数,更难得是启发人心识破尘世浮华光怪下的苍白虚弱。不受幻觉所蒙骗,清醒地走一条注定无为的路。
诚然,艺术发挥到极致,喜剧作品未尝不能出奇制胜,但两条迂回的路,有些人偏偏此路走,无奈他何。艺术宝库,因喜剧悲剧交织,方能完整,喜欢与不喜欢,又是另一回事,如此地的月照花林,彼岸的阳光明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此,方成大千世界。
只是,有些人选择看淡,有些人选择沉醉一番,而有些人选择拆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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