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陪你 | 海边的欧菲莉亚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Z,听见狂风拍打门窗晃荡声,心里不安宁。
总想着下一秒该能听到咔嚓玻璃碎裂迸溅的声响。
终于,分不清自己是在期待风平浪静,还是彻头彻尾的毁灭。”
“那不过是变天。”
沉静的嗓音在我耳边盘桓,滚烫我的耳垂。
岁月流逝太长久,而能够躲在他怀里,真正仿佛百岁无忧,一瞬间平静。
海面传来焦虑的闷哼声,似锅炉里沸腾的热水,声声入耳,压抑人的鼓膜,而底楼的窗户依然孤魂野鬼流离失所般在风中惨叫。
“Z,我梦见巨大的暴风云团朝我逼近,吞没我。像诅咒,死神的眼睛,它睁开,它要撕裂我。”
他的宽厚指节分明的手覆上我的眼睛和双耳——
“那不过是梦,我在这里。”
我的眼泪仓皇溢出,打湿了他温暖的手。
我感觉到一阵尖锐短暂的颤抖。
“你哭了。我的孩子,你为什么流泪?是梦境太可怕?
睁开双眼,你本该就此解脱。
何况,我在呢……你这样多梦,真叫人心疼。
真怕哪一天你会在梦里无声无息地死去。”
一声干笑,企图稀释这场不欢快气氛以及减轻口无遮拦可能在我心里投射的暗影。
他并没有成功,我的心里仍旧一片云遮雾绕,如身处无人之境。
明明朗朗青天,却伸手不见五指。一定是突如其来的狂风捣的鬼。
室内一寸寸压抑的空气似乎都是活生生的,青面獠牙的,往人四肢百骸黏的,要淹没活人的。
我走下床,拿起他的咖啡色西装外套,紧紧披在身上。
瘦弱的身躯在宽硕的衣服里感到妥帖安全。
尽管一次又一次,我软语告知他——
来这里,不要穿西服打领结。这里不是圣诞聚会也不是商业派对。你无需面对鱼龙混杂各种嘴脸,不必说三心两意言不由衷的话,不用迫不得已喝许多香槟或者威士忌。
你应该放下所有戒备,只满载着一颗沉甸甸、意绵绵的心,来见我。
我们应该坦诚相待,我们应该赤裸相见。
Z。
他不听从,他说他的衣柜里清一色只有咖啡色或者黑色的西装,找不到异类。
他是有高度精神洁癖的男子。
这样的男人,过分有主见,拒绝被劝服,被改变。
他们的世界,如果他愿意,你能看到浮在水面的那一角,否则,永远无法走近他的心。
“后来,我的衣柜再也没了钥匙没了锁。”
我知道他背后绵延着一段刻骨的感情史,我从不奢求探寻,也深知如深谷掷石子,大海捞针,杳无音讯。
不如趁早识趣,缄默不语。
打开窗户,颇费了一分力气。
风力太劲,黎明前的黑暗,窒息的死寂。
一股咸涩的海风迎面扑来,风里似夹杂有粗砺的盐结晶。
面庞传来阵阵尖刺的生疼。
眼角残留的泪水瞬间蒸发留下一摊仿佛薄膜的胶着。
远处已模糊看不清晰海平面的具体方位,只沉重厚实的铅块云压迫着海面,似氤氲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
蓄谋已久,终于爆发。
有朝一日,天昏地暗。海不存在,岛屿沉没,高楼崩塌,人群互相挤压;尘世间不再光芒万丈,没有山盟海誓,没有爱人的肩膀和舌,没有爱。
没有爱,爱死了,曝尸荒野。
路人纷纷侧目,或者有人心生怜悯与憧憬,看,那人为爱而死。又一个奥菲莉亚。又一个浪漫者为此付出代价的血例。令人感到极其不适。
然而,这清冷的风,裹挟四肢百骸,令人瞬间清醒。
背后传来他微愠的轻斥,“把窗户关上。你会着凉。”
他在关心自己,这样的男人,真叫人怜爱。
合上窗扉,点上一只蜡烛,借着烛光看他英气十足的脸。
一直以来,这是我的伊甸园,也是森罗殿,我在这里爱,土崩瓦解裂成碎片,英勇赴死。
在这里沉沦,在这里重生。
我想钻进他的眼睛,躲在里面永生永世。他不答应。
“Z,也许今夜你不该留下。”
坐在床前,我滑过他的侧脸,再一次感受他面庞的棱角。
他的浓密的双眉,他的鼻梁,他的留着胡髭的下巴,他右边锁骨下的一颗米色的痣。
这一切都曾如咒语一般令我疯狂,令我彻头彻尾地沦为一个怨妇。不,怨妇都不能算,那是用来形容妻子,顶多只是一个善妒而永远不知满足贪婪索取的情人。
有时,真想用粗大的绳索将他和自己绑在一起,或者用丝带结束他的性命,然后躺在他怀里,用一杯毒酒了结自己。
其它时候,只是永恒的无力感。
原来爱是这样一件痛苦万分的事情。
它想吞噬我,榨干我所有的心神,直到有一天终于丧失斗志,双眼无光,漂泊流浪。
它千方百计引我入蛊,却不赐予解药,好不歹毒。
这可恶的上天。
烛光里,他闭着眼,陷入了沉睡。
不知是真的疲惫还是假的拒绝再见我神魂颠倒一张脸。
“忘记他吧,像忘掉黑夜,像忘掉荒野里最后一颗星的幻灭,像忘掉狐狸的死,玫瑰的枯萎,像忘掉冬天的布拉格本不会有雪。
像忘掉海枯石烂,忘掉吉塔尔盛产的蜂蜜,像忘掉自己。”
你不该留下的,Z,你应该向我借一把伞,或者雨披。
我会答允你的,像服从你的任何请求。或许不会。我也不知道。
但你终究留下来了。
你应该穿过风雨,穿过黑夜,去寻觅你一如始终向往且追寻的精神乐土,去沉醉,泥足深陷,不知晨昏日暮,而不是来惠临我的窗台,令无穷的希望与绝望化为两条火舌缠绕舔舐着我的心胸。
既然不能永久留驻,何必片刻停渡。
你这叫人恼恨的坏人。
风平浪静了,淡淡的朝阳沐浴着我的全身。
梦里没有风雨如晦,天崩地裂。
梦里,走在悠长深邃的街。而他在身侧,时时投来关切的眼神。
醒来,光芒泻地,昨夜的狂风骤雨似一场有惊无险的噩梦。
醒来,也便醒来了。
他的西装,仍披在我身上。人却不见影踪,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似流转荡漾着他的气味。昨夜他留过的证据。
这种气氛令人醒悟活着是极其美好的一件事。
而我转身,看见他就站在我身后,手里托着热气腾腾的早餐,目光里氤氲着满足的热望。
我想,这场旷日持久的梦最好永远不要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