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人物｜仙风道骨的朴爷

笔者写不尽故乡的人，故乡的事。故乡的村庄很大很大，大约有两百多户人家的自然村，约合近两千人口，束家田埠是枞阳县项铺镇赫赫有名的大庄子，居民全姓“疏”。

据疏氏家谱记载，为响应明朝官府号召，婺源一支疏姓家族移民至此，以耕读渔猎为生，在此生活了几百年，期间出现了很多了不起的人物，也发生过很多令人难以忘怀的故事，束家田埠算得上是个历史比较厚重的村庄了。

在笔者的记忆中，有一位疏家老者，乡亲们都称他为朴爷，他一生中有许多离奇的故事值得人们称道和回忆。

在我的脑海里朴爷是个大智慧人，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村庄里的另类，常常说出来的一句话，让后生们回味好多年。童年时我并不懂朴爷，但我一直认为他是村子里最孤独的人，孤独得没有人懂他，也可以说，曲高和寡。

笔者童年的记忆中，朴爷有着修长的身材，白发白须，司马懿似的长脸，饱满的鼻子，深邃的眼神，浑厚的声音，平时少言寡语，偶尔语出惊人，生活安贫乐道，处事与世无争，闲时偶有吟诗，时而摇头唱书，时而闭目养神。

听大人们说，朴爷私塾出身，饱读四书五经，年轻时才华横溢，刚刚入仕，当了几个月的末代保长，正值新中国成立，这个末代保长的帽子还没有焐热便丢了。朴爷一直认为这就是他的命，命中官运不济，与仕途无缘。

有了在国民党政府中担任保长的历史记录，朴爷便顺理成章地戴上了地富反坏右的帽子。朴爷本来少言寡语，自从划上地主成分以后，他便更是谨言慎行了。经过1959--1961三年自然灾害，朴爷与村子里的所有人一样，经历了一段严重的饥饿煎熬，随后的几年里国家经济逐步恢复，村民们虽谈不上富裕，但麦糊米粥还是能够喝得上的。

有一天，朴爷面对生活境况的改善，欣喜于能够在家喝上一碗稀粥，心情舒畅，便吟诗一首：“稀稀米汤粥，咸咸萝卜菜，满口喝尽光，嚼嚼乐自在。”这首诗抒发的是朴爷安贫乐道的道家情怀，可在文革期间，村子里好事的人把朴爷的这首诗拿出来，作为批斗朴爷的靶子，认为朴爷是在用这首诗讽刺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一石击起千层浪，红卫兵们把朴爷给绑了，夏天押到村头乱坟岗里晒太阳，晒得朴爷大汗淋漓，晒了一整天，任凭红卫兵怎么批斗谩骂，朴爷一直闭目养神，安若泥塑。朴爷在逆境中表现出来的泰然处之，着实让人敬佩不已。

村子里因防火防盗的需要，要找一个声音洪亮且中气十足的人，拿着喇叭每天晚上在半夜时分绕村一周，喊一些防火防盗之类的话语，提醒村民提高安全防范意识。村长是个非常懂得用人的人，一眼就瞅上了朴爷。朴爷平时少言寡语，别人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他说：“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话说多了，会消耗中气。他常常养成涵养中气的好习惯，造就了一副好嗓子，中气十足，大声喊起，响彻十里，回音绕梁，神鬼惊悚。朴爷凭借这副无人匹敌的好嗓子，差不多给村庄当了七八年的防火防盗宣讲员。

文革结束以后，社会上虽已慢慢恢复安定，但村子里还是有些“害群之马”。从学校清退回来的几个小青年，凭着三两毛力，练几招花拳绣腿，在村里村外惹是生非，大法不犯，小乱常有，一段时间令村长无计可施，一筹莫展。

一次村里开会，全体村民参与村务议事，这几个痞子小儿在会场捣乱，朴爷实在看不下去了，嘴里蹦出一句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几个小儿不懂其意，怀疑朴爷在骂他们，他们嫌朴爷老弱，跳起来想要揍朴爷一顿。朴爷不急不慌，抽了一口黄烟，让黄烟圈在几个小儿的头顶上转了三圈。朴爷说话了：“朴爷我今年八十岁了，你等小儿血气方刚，总该懂得尊敬老人，讲点规矩吧？朴爷不想跟你们打群架，朴爷现在伸出两个手指头，与掌心拗成直角，你等几个小儿分别前来试试，如若将朴爷手指头扳直了，算你等小儿赢了朴爷，有全体村民作证。否则，你等小儿从此在村子里好好做事，乖乖做人。”几个毛头小儿，不信其言，一一试过，均不能赢朴爷，全体村民沸腾起来了，几个小儿吓得跪地伏拜，从此不再生事。多年以后，后生我细细研究，终不得其解，这也许是朴爷深谙道家禅修内功的缘故吧。

朴爷的大孙子林儿聪明好学，但时运不济，几次参加高考均落榜，后又补习再战。一个夏天，村子里大鱼塘因抽水抗旱的原因，把个鱼塘里的水快抽干了，村民们扛着渔具到塘里的大水凼里争抢着捕鱼，林儿人高马大，扛起一只网兜，冲向水凼，与众村民争抢。这次十分幸运，林儿网到了一条十几斤重的大鱼，当属鱼中之最了。林儿欣喜而狂，竟然一屁股坐在泥坑里起不来了，众人皆呼，林儿不得反应，呆如木鸡，形同枯槁。朴爷赶到现场，见状摇摇头，一声叹息，只说了四个字：“此儿无望！”随后，朴爷抡起一巴掌，恶狠狠地打在孙子的脸上，孙子方才醒事。

回到家里，朴爷令儿子停止给孙儿上补习班，让其改学木匠，换一种营生路子。儿子不解，朴爷说：“你儿喜得一鱼，不胜欢喜，竟然呆如木鸡，倘若高考中榜，岂不乐极生悲乎？范进中举，就是前车之鉴。此儿经不得大喜大悲，难成大事。故曰：此儿无望！”这个故事发生在笔者的眼前，后来的林儿也印证了朴爷的预判。朴爷对许多事情的看法都是独具慧眼的，他的观点甚至是村子里人们好多年以后才能明白过来的真理。

村子里如果有老人去世了，给亡人看风水、写祭文、读祭文的活儿责无旁贷地落到朴爷的身上。朴爷精通占卜、命理、五行、易道之术，文笔又超级的好，能写出催人泪下的祭文来，往往在祭文的收尾部分别具一格，能写出亡人升天途中的一种视死如归的乐观意境。每每读到后面部分，朴爷改变自己的读法，由哀婉之音逐渐变为欢快的唱读，体现了道家对生死轮回、顺应自然的豁达。朴爷对死者的亲人悲痛之情深表理解，同时，他能用特有的方式去安抚亲人的心伤。

朴爷对自己生死问题的处理也足以说明他与众不同的生死观。朴爷一生与世无争，淡泊宁静，但上天往往游戏人生，却给朴爷安排了一个多嘴多舌、无事生非的儿媳。儿子比朴爷的话语更少，惊天的响雷都炸不出个屁来，天塌下也不问何故。由于儿媳天生是个多舌妇，经常与邻里发生口角，引发祸水波及家人，一天，朴爷实在忍无可忍，与儿媳理论了几句，被儿媳骂的狗血喷头。这时候的朴爷已是九十高龄，朴爷患上了强直性脊柱炎，上半身严重前倾，与下半身形成了弓形，腰背勾着走路，生活自理能力严重下降。在与儿媳口角之后的几天里，朴爷从家中消失了，儿子走遍所有的亲戚朋友，均不见朴爷身影。一个礼拜后，家里收到了一封信，儿子打开一看，正是朴爷亲笔所写。

信中写道：“我儿，见字之时，父已去也。你不必找父，也不必责妻，父身患重疾，痛苦难耐，今先走一步，早脱苦海。父走后，儿要善待你娘，父掐指推算，知你娘尚有十年寿期。家中棺木，留给你娘。为父已飘然于山川天地之间，以天地为棺，用万物陪葬，日月星辰照亮我西行之路。”

儿子再看邮戳日期与地点，是三天前发于枞阳县汤沟镇桂家坝邮局。儿子急忙赶到桂家坝，逢人便问，路人都说三天前见一位白发白须的勾腰老人路过这里，怀抱着一捆大表纸，洪亮地唱着听不懂的歌儿，走在江堤之上，似有精神失常之态。路人的说法证实了朴爷确实走过这里。家人根据当地人的指点，在桂家坝沿江往上游两公里的地方有个废旧的造船厂，儿子找到了朴爷的遗物，一双新布鞋、几件破衣服，一堆尚未燃尽的纸灰。这双新鞋是朴爷女儿亲手做的，得到了朴爷女儿现场确认。朴爷一定是选择投江而去的，他的生死观和道家鼻祖庄子所倡导的如出一辙。

很多年过去了，记忆中的朴爷仿佛是一位得道高人，在那个年代实属村子里的另类，更是村子里的奇人，没有人懂他，在艰难困苦的生活环境中，朴爷坚守着安贫乐道、淡泊宁静、宠辱不惊、豁达怡然的生命价值观。朴爷一生中的点点滴滴都体现了朴素的道家情怀，朴爷是故乡历史画卷中不可缺少的风骨人物。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