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第一次认识荒漠猫,是从这里开始的
今天来说一个荒漠猫福地:若尔盖 ©鹳总
这也是这种中国野猫第一次被摄影师记录到的地方
讲述者:马子驭
其他未注名图片均为作者所摄
开车从甘南达拉沟再往南,可以到达若尔盖,途中会经过一个叫巴西的镇。四川有两个巴西,这个巴西是藏语,并不是当年张飞当太守的地方。
车进入白龙江南侧的支流河谷,又进入支流的支流,一直在逼仄的山峡中拐来拐去。
海拔渐高,陡峭的石壁过渡成了缓和的土坡,巴西的藏式屋顶出现在河谷坝子的尽头。
继续往西,随着云杉林渐渐稀疏,一个不起眼的山鞍之后,平坦的青藏高原就在眼前了。
非常……平坦……
当我们拐过这道不知名的山隘(可能叫做“达交弄”)时,山的轮廓与天交接处的大片空白仿佛忽然被风卷起了碎叶般,充盈着飞舞的黑色斑点。
停车细看:那是一群黑鸢,数量至少上百,在山脊乘着气流盘旋,并迅速铺开、侵占我们头顶的天空。
同行的鹳总急呼“快拍啊!”,而我被荒野的气场震住,在副驾位上愣神。最终只用手机记录了这一张,图中天上每个黑点都是一只黑鸢。
一大群黑鸢
看到真的“鸢飞戾天”,其实比“望峰”更“息心”。
我明白,能驱车三日于荒野,只为邂逅鸟兽,是一种奢侈。
当我在达拉沟结束野外工作,得知要和鹳总鹳嫂一起在若尔盖度过清明假期时,我对他们说,“请多指教,我是个没有去过若尔盖的四川人。”充满着期待。
后来我们在离路边很近的地方拍到了黑鸢,其实它是若尔盖常见的猛禽,可能是从横断山-中南半岛迁徙来,加入夏半年草原上的盛宴,然后入夜在巴西镇附近的山林里栖息。
黑鸢近照
比起从前我去过的那些西藏,若尔盖是独一无二的。原因是水。
比如,在遇到那群黑鸢之后,我们就不知不觉从长江流域来到了黄河流域。
长江的支流巴西河、黄河的支流热曲,都在这里近乎平行地流向北方,最接近处不过相距七公里。
不过,前者在河谷的夹持下向东拐,最后南下四川嘉陵江,在重庆入长江;而后者在草原上蜿蜒向西,在若尔盖县城与麦曲汇成黑河,又继续往西北加入了九曲黄河的第一道大弯。
而更妙的,是这些源头活水造就的宝贵高原湿地。若尔盖因此作为黑颈鹤的繁殖地,名声在外。
这就是在望远镜里的白色星球,我搜寻到的第一对黑颈鹤。它也是我作为萌新,想要来若尔盖看看的初心。
到达若尔盖的当晚就开始下霰,第二天窗外就是一片冰天雪地。
我担心这料峭春寒会阻碍鹤的归来,还特地问了老家在云南的蓓蓓,黑颈鹤在这个季节是否离开了昭通大山包的越冬地。
时机不差,当我们离开县城往黄河边的唐克方向没走多久,就看见了雪地上那高挑的身影。
鹳总实在看不下去我拿手机怼着双筒拍照了,于是给我用了一台长焦相机,有了这样的图。
即使在雪地,黑颈鹤此时也已经成双成对,陆续出现在公路边、电线下、自然保护区的“永久观测区”标牌旁……在随后的两天中,我们一共记录了18对。
它们有的和灰雁、斑头雁、赤麻鸭、红嘴鸥等在水边集群,有的在隐秘处享受二鸟世界。
斑头雁也是每年迁徙可以翻越喜马拉雅山脊的厉害候鸟。不过这里它们被大长腿的黑颈鹤抢了风头。
前景里右边两只是灰雁,左边的是赤麻鸭,大部分也是成对的(是的,这个季节的若尔盖对单身狗并不友好)。
让我印象最深的场景出现在第二日雪小后:
在若尔盖南部较为温暖的河谷,一对黑颈鹤在大约二十分钟里,先是各自觅食、理毛,然后展开了一整套求偶表演。
请配合BGM食用~
“起式”
在起舞前,两只鹤突然收起各顾各的懒散姿态,把身体绷直、头昂起,望向天空。
其中一只保持这样的姿势不动,而另一只,应该是雄性,一边昂着头,一边稳重地探出双腿,有节奏地小步靠近。
“白鹤亮翅”
随着“他”走到另一只可能是雌性的鹤身前,“她”双翅微微张开,也许是在表示兴趣。而“他”继续这样走着,直到几个身位之后,突然展翅跳跃,将脖颈上下舞动。
“搂膝拗步”
几次跳跃后,“他”观察“她”的动作,嗯,也有跳跃的回应。
那么好,“他”便在水中叼起一团泥土,随即扬起,重复跳跃的舞步,把泥团抛向“她”,以浮夸的姿势快步靠近”她”。
我太不确定,这是不是失败的“送礼”仪式……
(招式名我编不下去了……)不过最后关键的步骤没有成功。
遗憾的是,“他”的热情这次似乎欠了点火候,最终没有引出完美配合的“双鹤舞”。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法国纪录片《迁徙的鸟》,俄罗斯远东雪地里的丹顶鹤紧扣着音乐声双双起舞,那是我第一次从节奏踩点中感到欣快,那声声鹤鸣至今难忘。
然而与观看别人镜头下的方寸空间不同的是,我们知道眼前的鹤,伴有大群的杂交牦牛,还有牧人发出的啸音,而它们起舞的场地,旁边就是草场的围栏、是乡村小路的水泥桥。
牦牛:路过,打扰了,你们继续……
那些来自荒野的感动,实际上不如艺术作品那样纯粹,与人不能分开。
“若尔盖”藏语名“མཛོད་དགེ་”原本的一个可能的词源,就是“牦牛聚集的地方”。
即使是这样,若尔盖也并没有让我们失望。
在三天的时间里,优雅的鸟类似乎已经不满足我们的虚荣心,我们开始对看到更多的兽类有了张狂的期待:“要是来一头狼就好了”,于是鹳嫂在山脊上发现了吃羊的孤狼。
狼在离公路400米左右的山坡上,我们停车拍摄也许打扰到了它用餐,于是它叼起剩下的美餐隐没到了山脊之后,依稀可见正对我们的羊头。
野心更大了,“再来个荒漠猫?”
于是第二天,当我们真的看到荒漠猫之后,我知道,猫盟公众号的稿子我是欠下了。
嗯,请大家自己在这些锦鸡儿灌丛中找到荒漠猫。
荒漠猫发现我们后,慢吞吞地回避,最终猫在了锦鸡儿灌丛里。
于是我们离开,不过度打扰。
若尔盖是这种中国特有的野猫最早在野外被摄影师记录到的地区(Yin et al., Cat News 47, 6-7,2007),这里也是它们的一个集中分布区,它的主食也从青海门源的鼢鼠变成了鼠兔。
荒漠猫出现的海拔可以达到4000米,其实低一点、南一点的地方并不荒,比如若尔盖浅丘上的灌丛。
本以为在这里,荒漠猫不会像在门源那样会与家猫杂交,但这个想法有可能是错的。
离若尔盖县城不远处的路边洞穴里,一只家猫正暗中观察着外面似乎毫不知情的高原兔。
“荒野”这个意象,其实是我的一厢情愿。荒漠猫能在这里遇上家猫,狼吃掉的也是牧人的羊。
想象中的远离人类干扰的青藏高原,真的只存在于想象中,它既不实际,也不合理。
真实的若尔盖,明星物种栖息的湿地的背后就是大面积的牧场。
既然人类的先民也追寻着这水草丰美之地,很早就在高原上定居,则他们的生活状况、发展诉求,其实和野生动物要在这里存续下去一样重要,而且已经相互交织影响了太久。
牧群显然已经深刻改变了这些地方的植被。
只是,近年来的变化迅速了起来。
我注意到,路边的许多建筑都写着“德阳援建”,来自我的家乡的人们,在这里修建公路、电线、学校、医院。
我也曾听同乡说过,能去对口支援同省的边远苦寒之地,是一种奉献。
于是电线杆成了大鵟在空阔高原上观察猎物的绝佳位置,我们一天之内就看到了25只“电线鵟”。
人类安装的各种桩的受益者还有纵纹腹小鸮。(虽然本文用了很大篇幅讲鸟,但这是此行我最喜欢的照片,我们还是猫盟!)
而大雪初融的下午,高原鼠兔选择靠着铁丝网围栏边,小心探出洞口。
以及,我记得纪录片《未至之境》中,藏狐利用牧民赶来的牛羊的掩护,更高效地捕捉鼠兔,成功地养活了所有孩子。
好奇地看着我们的藏狐,要是趴下我肯定就找不着它了……
还有利用废弃鼠兔洞穴的白腰雪雀,跳到道路边坡上捡食。
这些环环相扣的故事告诉我,动物和人都在快速改变中适应着,任何坚韧生存下去的策略,都不应该被低估。
的确,如果没有扩张的牧场和牛羊群,我们将看到更多野生动物。但牧民要靠牛羊获得收入,要送孩子去远方上大学或者实现自己理想的生活,比看到动物更要紧。
并没有什么世界原本的样子。如今很大一部分黑颈鹤越冬的贵州草海,也不过是个历史不到200年的堰塞湖。变化一直在发生。
而若尔盖宝贵的水源滋养的草地,既可以在过度放牧后沙化,让西北风带着沙尘暴席卷四川盆地,也可以在小心维持下,让人和动物间这种微妙的联系继续。
我们需要做的,是去直面、去理清、去实实在在地优化这些联系。
做保护,最复杂的就是和人打交道的工作。鹳总在路上这样强调说。
离开若尔盖之前,我们回到林线的海拔之下,探访了铁布梅花鹿。
梅花鹿曾经广布于中国的土地上,漫长的历史与人互动多年后,它们从人类繁衍最多的平原地区消失了。这里的梅花鹿是硕果仅存的几个种群之一。
我们看到的梅花鹿还没换下过冬的厚毛,因此暂时还是“没花鹿”。
可谁说我们不能改变呢?
这里的梅花鹿并不刻意回避道路和村庄,当更多地方不再需要在林间狩猎来维持生活,当更多的人对生态学投来好奇的目光,人类也可以成为帮助梅花鹿恢复的主要力量。
最后的感动来自铁布保护区里一只并不算明星物种的斑羚。
它也许是太累没发现我们,也许是对道路和车流已经习惯化,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愣是在道路对面的山谷里当着我们的面,在下午的光景里闭眼睡着了,最终安详趴下。
斑羚:我先睡一会儿,你们不用管我……
这就是与人的行为息息相关的若尔盖,虽然它不是假想中的荒野,但依然激发着我们对自然最真挚的思考与畅想。
附:这片带来无数畅想的荒野,存在着许多令人屏息的美好时刻。
请看“老司机”鹳总带来的局部美图大赏:
可以飞越喜马拉雅山的斑头雁
成双成对的黑颈鹤
每个棱角都完美的梅花鹿
以及“慢慢有花”的温柔成长
蓝眉林鸲的鸣唱也动人
猫头犬尾,世界和平
这确实是“奢侈”的春天之旅